村里的洗衣场

门前的小溪每隔一段修了条下溪的石踏道，接近溪水面砌着一两块大青石板，青石板的面和边角都比较平整，是天然的搓衣板。大伙散工回来必在这里洗洗手脚洗洗农具，弄妥帖了再回屋。

小溪的上游在邻村，两村交界的溪里筑起拦水坝。两丈多长三尺来宽的水泥坝面，是村里最大的洗衣场。中间一个两尺宽低于坝面的口子，溪水平日从这流下去，落在坝底的大石头上溅起一串串水花，像个小小的卷帘瀑布。

大雨过后，溪水没过整个坝面冲下去，成了个大瀑布。哗哗的水声传出半里远，站在坝边的石板路上贴着耳喊话才能听得见。这个时候溪水有些浑浊，洗衣场全淹没了，大伙便从井里挑水回去，在屋里洗衣裤。

最热闹的是老皂荚树下的洗衣场。老树扎根在溪里边的坡上，两个大人张开手臂才抱得住树干。听奶奶说，早些年皂荚树长得很是繁茂，比溪边的房子高出一大截。到了盛夏结着满树的长皂荚，皂荚能洗衣能入药，老人家懂得怎么用。枝枝叶叶笼罩在洗衣场上空，加上树旁一座上山的木桥，早晨在树下桥下洗衣裤，凉快得很。

老辈人还说，这是棵古树，两百来岁了。以前村里有些细人不好养就过继给老树，在树干上用米糊贴一小张红纸，写着“长命百岁，阴阳成人”之类的话。过年过节带肉带酒来树下叩拜，也点香烧纸放鞭炮。

十多年前一个冬天的夜里，刮大风落大雪，树梢折断了连带树皮倒挂着搭在石板路上。众人点香烧纸祷念后，两个壮年爬上树用长锯子将树皮锯断，石板路上的邻人扯着枝干往下拉。咵的一声轰响滑下来，又打断了树上几枝好的，很是可惜。

那截树梢比路边的电线杆还粗，一二十个邻人将残枝锯断，扛的扛挑的挑抱的抱，弄回各自屋里做柴火。都说晒干了烧起来有香味，和一般的杂木树不一样。

年复一年，老皂荚树慢慢空心了，和溪边的房子差不多高。结的皂荚越来越少，也没见写着字的小红纸了。

雨天过后，树干树枝上常冒出一小丛一小丛的黑木耳。后山坡屋里的常锋满满见了就爬上树去摘，也不拿个竹篮子就用衣服兜着。看得我们手痒脚痒心里更痒，别说这新鲜黑木耳炒肉有多香（不是农忙时节和过年，极少有肉吃），就算炒辣椒也是难得的好菜，况且要是能爬上这棵古树，说出去谁不服气。

大人是万万不准我们爬的，说做了继老子的古树有神灵，怎么能爬上去呢，那是大不敬。常锋现在年轻胆子大不信这些，以后怕是要吃亏的。谁知道呢。

后来再发现了黑木耳，我们就悄悄用赶花的长竹竿去戳，晃晃悠悠也能戳下来几朵。有些木耳落在溪里来不及捡被流水带走了，有些落在溪边的草丛里难寻得到。只有落在木桥、石板或浅滩上的能捡了兜回家，加点红辣椒炒出来一小碗，喷香的。

也常弄下来些开着花的苔藓，小小的花像米粒，一簇一团挂在桥头落在浅滩边。没几日便重新安了家。

这里的溪面一丈多宽，水流适中，踏道最后的两块小方桌大的青石板离着溪面半尺来高。老皂荚树裸露的树根旁两块大整石呈斜坡式缓缓插入溪中，一块很平整一块像山峦。小溪当中一长条麻石横着从水中隆起。

长麻石、大整石、青石板横着竖着容得下七八个洗衣人，挤一挤九十个也行。溪水绕着麻石缓缓地流，一年四季淌着石板面，加上常年衣物的揉搓，大石板、长麻石整身没有一个棱角，粗糙平整不硌手。

溪边的浅滩长满了鸢尾，年年开花，叶子多花少，淡淡的紫色藏在白色的花瓣里。鸢尾后面的斜坡满是凤仙花、野菊花、野艾草、一年蓬。斜坡顶上栽了几棵矮茶树，金银花藤绕满茶树枝头垂落下来。到了花期，黄白两色的细花散发浓浓的香气，闻着很欢喜。

大伙一边洗衣一边说天话（聊天），两不耽误。哪家的母鸡孵了一窝蛋，二十六个，没一个寡蛋，全孵出小鸡来了，看来她屋里今年的运势不错。哪家月初赶场“捉”了三十二只小鸭子回来，个个头上剪了一撮毛，后背染了红。前些天冷得很，养在后屋里。昨日在门前田里看到，已经长得手板大了，真是舍得喂粮食，今年那鸭子怕是要长到五六斤一只。哪家卖了老水牛买了头半大的黄牯，看那样子要到明年这个时候才登力，犁田才得劲，今天开春犁田只能换工了。

哪家的儿子自由恋爱，女方的父母怕是有些不满意这边，想为难为难他屋里，开口要五万的彩礼。五万嘞，我们想都不敢想。一家人着急上火，正在四处借。哪家的女儿做媒到了洪江，上次媒婆陪着两人见了面，都看上了。过几日起同意（类似订婚），听说三金都买好了，看这架势怕是年底就要摆酒。哪家昨日来了客，几个娘屋里的哥哥……

洗好了提起铁桶回去，一路说笑。溪里淌了一湾的话，闹得溪水哗啦啦响个不停，好似在回味。东家的事西家的事、近来的事往日的事、身边的事远方的事，迅速在洗衣场散开，落进各个屋场。事情如何发展，期间种种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都将在洗衣场的水声中一幕幕上演。

新嫁过来的媳妇，若想快快融入这儿的生活，只要每日来洗衣场便能轻松个五六分。

踏道的青石板、溪里的大整石、长麻石，日日听故事，似乎自己也有了故事，默默在水下展开着。每年涨洪水，它们几个纹丝不动，想必那根扎得极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