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是一场对琐碎生活的短暂越狱
查看话题 >我在伊斯坦布尔断了根肋骨(上)
十一出发去土耳其旅行,是八月底就决定的,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九月底会被工作七年的公司,扫地出门。
裁员对我来说并不陌生。大学毕业后的前六年,我曾连续被裁员三次,所以,拿着离职补偿去旅行这事,咱也是轻车熟路。不过,我到底还是低估了裁员对我的影响,这回,没有不再当牛马的“爽”感,我反而被一种无法专注当下的情绪所困扰。
寻找浑浊的反义词
土耳其之行就始于这样一种“不专注”——刚下飞机,我就莫名其妙地把眼镜落在了从机场去酒店的专车上。虽说我只有100度左右的近视,但初来乍到,我总觉得我需要眼镜来帮我看清尚且陌生的伊斯坦布尔。在眼镜遗失的十二小时里,视觉上的浑浊,是我对伊斯坦布尔的第一印象。
这种浑浊倒不是我的主观感受。有2000万人口的伊斯坦布尔,人为造成的空气污染,在交通拥堵的欧洲老城区尤甚。所以,如果你是带着由社交媒体上那些滤镜拉满的精修美图所生成的期待前来,那几大清真寺在浑浊空气中几乎变成灰色的穹顶,大概率是要让你失望的。
我在伊斯坦布尔的第一站,是去考古博物馆。彼时我因为坐了一晚上的飞机,精神不大好,从公交车上下来,发现伊斯坦布尔最负盛名的欧洲老城区,竟然灰蒙蒙的。不管是雄伟的清真寺,还是街道与桥梁,都有种肉眼可见的“膜感”,衬的游走于其间的人们,边缘虚化,让我联想到沙漠海市蜃楼里会颤动的影像。
我当然不甘心自己不远万里而来,却看到一个裹着灰色薄膜的拥挤都市,于是立刻在当晚就坐上往返于欧洲区与亚洲区之间的轮渡,企图在轮渡上看到符合期待的伊斯坦布尔。然而,掐着日落时间踏上游船,从甲板上回望夕阳下的老城区,那层戳不破的薄膜并未消散,它只是轻易地把余晖稀释再搅浑,让任何一缕光线,都无法完整勾勒出清真寺和宣礼塔的轮廓。

游客之魂,在此刻受到不怀好意的挑战。
我发现自己面临一个抉择,要么就此接受伊斯坦布尔的“浑浊”,要么重新设定时间、地点,把刚才不良的通关的记录全部抹去,重新来过。
意料之外的裁员与下飞机就丢了眼镜的经历,让我变得有些迷信,继而产生一种执念——我必须亲眼看到伊斯坦布尔的“蓝调时刻”,才能扭转旅行的霉运。
所谓“蓝调时刻”(Blue Hour),特指在日出前和日落后的短暂时间段,天空呈现深蓝色调且通透的自然光现象,因伊斯坦布尔濒临海峡,这里的蓝调时刻尤为出名。我认定 Blue hour 就是浑浊的反义词,为了重启开局,我干了一件通常在旅行中不会干的事:排队。
旅行攻略都会告诉你,欣赏伊斯坦布尔蓝调时刻的最佳地点在加拉达塔(Galata Tower)。这座曾经的天文观测塔,本身也是伊斯坦布尔的地标之一。因其与欧洲老城的几大清真寺隔着金角湾相望,加之高度有五十多米,是以在清晨和傍晚,都能在塔顶俯瞰到与蓝调时刻交相辉映的欧洲老城。
我到伊斯坦布尔的头几天,正赶上土耳其文化节,加拉达塔在文化节期间免费开放。自以为在日落前预留了足够排队时间的我,显然误判了30欧的门票费是个多大的门坎,等我在加拉达塔下排了一小时四十分钟才终于登塔的时候,夕阳早已褪去,而我臆想中的蓝调时刻,只能通过手机里的修图软件实现。


当晚,在用APP精心调整原片的色调比例时,我突然生出一种直觉般的疑虑:蓝调时刻真的存在吗?这会不会是到访伊斯坦布尔的万千游客的共谋?毕竟,如果我把自己修好的图片放到社交媒体上,再打上一个“蓝调时刻”的标签,这张完全基于我对蓝调时刻猜想的照片,绝对有可能被当成“蓝调时刻”,成为许多人预期中的事实。
正因参与了这场共谋,我愈加不安,我担心自己心中的伊斯坦布尔,终归也只是预期与事实之间的讨价还价,会就此浑浊下去。所以,你大概想不到,排队登塔后的第二天,我赶在加拉达塔免费期行将结束的时候,又去了一趟!
不过,这次我没浪费时间排队,游客的热情通常敌不过酒店睡懒觉的床,清晨的加拉达塔游人不多。但二次登塔不是这个故事的happy ending,我只看到整个金角湾和欧洲老城被晨雾环绕,没有澄澈的蓝天,没有清透的空气,我遍寻视角,绕着塔顶走了七八遍,伊斯坦布尔仍旧处在色谱中的灰调区,自顾自地浑浊着。



纪德曾经认为,一个旅人有权要求伊斯坦布尔饶富趣味、令人迷惑、令人鼓舞。我自诩是个虔敬的旅人,为什么我不能要求伊斯坦布尔展现传说中的蓝调时刻,用迷醉的蓝色迎接我呢?我可是在物价飙涨的土耳其,足足省出60欧门票费的人啊。
三天苦求蓝调时刻而不得之后,我只能开启一轮向内的探索,到底是存于记忆里的哪块碎片,让我对伊斯坦布尔形成了这种要通透、不能浑浊的期待?我开始梳理自己脑中关于伊斯坦布尔的历史——东西罗马帝国分裂、十字军东征、奥斯曼帝国时代的苏丹和哈里发、一战之后的凯末尔改革……好似除了蓝色清真寺曾明确把“蓝色”放在我对伊斯坦布尔的认知里,并没有什么历史故事,能建立起我的期待。
相反,在回顾这些历史时,我发现记忆深刻的部分并不是帝国首都的辉煌,而是千年来不断被攻占和争夺的混乱,是每一次权力更迭时的冲突。战车铁骑踏过平地所搅起的烟尘,不应该正好就是浑浊吗?那所谓清透的想象,到底从何而来?
难道我说来说去,竟然是因为社交媒体上看过的精修滤镜图,才对伊斯坦布尔产生了不切实际的期待?





第二次从加拉达塔下来之后,我深受打击,决意先不去面对塔上看到的灰色老城区。谷歌地图上,新皇宫(多尔玛巴赫切宫)恰在金角湾的相反方向。躲去一个室内景点也好,我想,至少可以暂时脱离浑浊的视野。
游客的心灵就是如此脆弱,因为深知自己短暂的行程,将担负起未来许多年中,记住这样一座人人称颂伟大的城市的重任。
我垂头丧气地走着,只在中途停下来买了杯咖啡。这是一个设在海岸边的咖啡厅,简陋的很,说白了就是七八套支在岸边的桌椅,再配上两个遮阳棚。我和只不愿意让位的橘猫挤坐在一起,没来由就想起前天在轮渡上,同我一道参加亚洲区美食探索的澳洲姑娘,问我们的土耳其host,博斯普鲁斯是什么?
我当时忙着和接机公司讨价还价怎么把我的眼镜送回来,也没仔细听。所以博斯普鲁斯海峡到底是指哪一块水域呢?我寻思着要不要把谷歌地图缩小瞅一瞅。眼前的水面上同时驶过几艘相对而行的游轮,有大有小,一个事实后知后觉地击中了我——天呐,这是海啊!

我到伊斯坦布尔已经三天,两度登塔俯瞰,也乘轮渡在亚洲区与欧洲区往返,甚至此刻就坐在海边的咖啡厅里,可我确确实实是刚才意识到,博斯普鲁斯不是黄浦江,也不是哈德逊河,它是海!说不清是去过太多水系穿城的都市,还是这里过于丰富的历史搅扰了视野,我真的从来不曾把伊斯坦布尔放进大海中去想象。
近在咫尺的海面,如此平静,浪涌小的连岸边的鸭子都跃跃欲试。这一次,我没有再犯游客的错误,我仔细端详夹在亚洲区与欧洲区之间的这片狭长海域。

属于海洋的波涛,不似江河急于归家的躁动,它极有边界感的一来一回,将延伸的视野一分为二:海面之上,天光依旧阴霾,海面之下,博斯普鲁斯正畅快地翻起清亮的水浪。
所谓浑浊的反义词,好像已有了答案。
博斯普鲁斯也有灵魂
无数人因为伊斯坦布尔的历史纷涌而来(也包括我),可我们仰慕凭吊的是历史的结果。我们的一生太短,够不上资格去见证伊斯坦布尔的命运,这件事,只有博斯普鲁斯能做。
帕慕克在《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中写道:“假使这城市诉说的是失败、毁灭、损失、伤感和贫困,博斯普鲁斯则是歌咏生命、欢乐和幸福。伊斯坦布尔的力量来自博斯普鲁斯……”
我很容易相信帕慕克的结论,不仅因为他是土生土长的伊斯坦布尔居民,更重要的是,就在我恍然伊斯坦布尔是海中之城的刹那,这次旅程中的一切,都随之改变。
皇宫里的浴室
就先说说两座皇宫吧。
老皇宫名为托普卡帕宫,是征服拜占庭帝国君士坦丁堡的苏丹默罕默德二世所建,从十五世纪到十九世纪的四百多年间,一直是奥斯曼帝国统治者的官邸。新皇宫名叫多尔玛巴赫切宫,1856年开放使用,是奥斯曼帝国最后几十年中的苏丹居所。
去伊斯坦布尔的中国游客,大都会游览两座皇宫,然后抱怨票价太贵(2025最新消息,老皇宫门票2000里拉,约合人民币400元;新皇宫门票1500里拉,约合人民币300元,且还在持续涨价中)的确,与故宫相比,两座皇宫现存的部分在规模上都小了些,这可能是社媒上经常吐槽皇宫不值票价的原因,毕竟故宫旺季的票价也才60元。
新皇宫内饰奢华的程度远超想象,是那种你以为奢华的满分是10分,结果一进来就发现这里是用百分制来打分的奢华。但接连穿过数个苏丹寝殿与厅堂之后,除了会对那盏4.5吨重的水晶吊灯表示惊叹之外,黄金象牙大理石在洛可可风格中的繁复堆砌,足可以引发对穹顶的生理性眩晕。


这真的好看吗?我对苏丹的审美产生质疑。住在这里简直就像从早到晚淹没在算法推送的碎片信息里一样,有一种根本不知道把眼睛往哪儿放的焦灼。
我很快生出了逃离之心,奈何新皇宫内给游客安排了一种不走回头路的游览路线,我只能在每个不让拍照的厅堂里匆匆行进,直到我毫无征兆地闯进皇宫里的“绿洲”——正对海峡的苏丹浴室开着门窗,我与博斯普鲁斯极致的蓝第一次正面相遇。
我敢肯定,没有人会不在此刻驻足窗前,这片静谧的蓝色,伸出许多只温柔的触手,轻易就将奢靡挑起的躁动尽数抚慰。我在窗前流连,也对奥斯曼苏丹恢复了些许审美上的敬意,他到底还是懂得为自己保留整个伊斯坦布尔最珍贵的颜色。

因为新皇宫的浴室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去老皇宫游览时,我也憋着劲想去苏丹的浴室一探究竟。可老皇宫的浴室只是几间奢华的澡堂,黄金在大理石中精致点缀,头顶的天窗太小,连只飞鸟也不容易见到。
人们喜欢从建筑风格上分析新老皇宫的不同之处,然后得出19世纪奥斯曼帝国统治者追求西化的结论。其实,你只要知道个人卫生对伊斯兰教信徒的重要性,便能从两座皇宫里的浴室,看出许多端倪。

老皇宫的浴室几乎是全封闭结构,只在头顶开窗。尽管老皇宫的地理位置绝佳,能同时俯瞰博斯普鲁斯海峡、金角湾和马尔马拉海,但苏丹的浴室与寝殿都不追求景观,而更多以安全防卫为考虑。老皇宫唯一能尽览博斯普鲁斯美景的地方是皇宫最深处的第四庭院,却仍然与海峡隔着围墙,其与海平面之间的高低差,明显是为了防御与监控海上活动。
到了19世纪,住进新皇宫的苏丹,已把安全防卫的顾虑彻底放下。他不仅学着欧洲贵族,要在沐浴同时开着窗子欣赏海峡风光,更在皇宫主体建筑与海岸之间,只象征性的建了几座石雕门。这种开门见海的景观设计,美到各国游客争相排队拍照,可你要想想,曾经住在这里的人,是一个偌大帝国的统治者诶,他在热兵器时代,竟然不担心有人从海边偷袭皇宫!


很显然,祖先们认为强敌环伺,要把皇宫建的坚不可摧的那种危机意识,经过四百多年的世袭统治,不复存于后代血脉。奥斯曼帝国最后的命运,在两间迥然的浴室中,向我透露出某种必然性。
不过,就算我穿越到19世纪修建新皇宫的苏丹面前,我也不会提醒他要居安思危。相反,我想感谢他大胆的选址决定,让我能不被历史的跌宕所引诱,寻到了帕慕克口中伊斯坦布尔的“力量之源”。
“看见”博斯普鲁斯
游览完新皇宫,一场太阳雨不期而至。博斯普鲁斯吸引我在落雨之前的几分钟走进皇宫岸边的咖啡厅,又为我安排好最靠近海面的座位,然后,它大概是看出我已经具备与之相交的潜质,便决意用一场海边日落,对我敞开心扉。
我无法用语言向你准确描摹我与博斯普鲁斯之间的这场无声交流。
当夕阳推波助澜,把橙色、粉色、紫色的光影变化抛洒进争相变幻的云层,我很轻易地沉溺于眼前美景,由上至下细细品味这画中之景的每个构成——飞鸟、游船、大桥上不断在反光的车流……我同时也分明地感受到一种“注视”,在我耳边吹着海风的博斯普鲁斯,正以一种毫不避讳的目光,仔细地琢磨着我。




我见青山,青山见我。
人们误以为相知相交只存于人类之间,但我熟悉这种注视,这是我独行生涯里,不大与人言说的秘密。
“与天地照见”是一种超验的感受,如果你愿意相信,我会告诉你,我在新皇宫的日落下交到了一位新朋友。它没有责怪我曾对它视若无睹,它迫不及待地向我倾吐它保有的一切。
骑行王子岛
自海边日落之后,伊斯坦布尔的浑浊离奇退场,连交通拥堵的加拉达塔大桥和人声鼎沸的马克西姆大街附近,那层妨碍视野的“薄膜”也消失不见。我开始好奇博斯普鲁斯是如何吸走浑浊的,打算去离城市稍远的近海看看。
通过Airbnb Experience,我找到一位伊斯坦布尔大学的学生Omer发布的骑行活动,由于我是那几日唯一预定骑行体验的人,我和Omer灵活地商定了几轮,最终选在天气大好的周二出行。
出行前一晚,我在公交车上撞断了肋骨。当时,我根据疼痛没有加重的迹象,判断应该没伤到骨头,第二天还是忍着疼痛出门赴约。事后复盘,我合理怀疑在公交车上的撞击只是让我的肋骨骨裂,两段骨头还连着,但我在没有穿戴任何肋骨固定护具的情况下去骑行,才使得骨头彻底断开,甚至出现轻微的错位。
土耳其之行绝对不是我十五年独自旅行生涯中顺遂的旅程,我丢了眼镜,断了肋骨,预定的当地体验总被取消,为了把眼镜拿回来也花费了一笔不小的费用,但如果让我以不去王子岛骑行换取肋骨不断的结果,我亦会断然否决。
这段行程值得一根肋骨的代价。


王子岛(Prince islands)是伊斯坦布尔附近九个群岛的总称,因曾经在拜占庭时代关押反叛的王子而得名。目前,这九个岛中的四个有人类居住,也是伊斯坦布尔市民周末和夏日最喜欢举家出游的地方。
Omer甚至告诫我,千万不要在周末去王子岛,那种郑重程度,让深谙不要在国庆黄金周出游的我心领神会。经过我上错轮渡,错过原定前往王子岛的航程,和Omer在码头书店又等了两小时游船的一系列波折之后,我们终于在午后顺利登船。
从亚洲区码头前往王子岛大约需要四十分钟,航程过半的时候,不断有海鸥飞来游船附近觅食。船上的伊斯坦布尔市民与海鸥早已达成某种默契,他们打开自己的随身包袋,掏出零食,不是成把地洒向鸥群,而是先敲击船舷上下挥动,确保海鸥看到目标,然后再扔向某只具备潜力的海鸥。
每当海鸥在食物被抛到最高点,突然发力精准咬住的刹那,这场“接抛球”游戏的参与双方,便都心满意足地相互致意。但既然是游戏,免不了会产生淘汰机制,一些不能接住目标、任由食物掉落海中的海鸥,便失去了下一轮竞赛的资格,只能绕着游船,寻找那些还搞不懂游戏规则、会大把大把洒零食的小孩子。

我在一旁观战助威,Omer却提醒我注意水面——水母、鱼群就在海鸥捡拾掉落零食的小浪涌下左右逡巡。可见度极高的水下世界,距离拥有2000万人口的都市如此之近,博斯普鲁斯啊,当真有涤荡浑浊的魔力。

我们的目的地是王子群岛中面积第二大的岛屿Heybeliada,这座岛以茂密的松树林闻名,尤其适合骑行。码头边的车行可供出租的自行车都是山地车,偏巧我挑到的这辆变速器失灵,在我弓着背猛踩脚踏板对抗阻力之时,第九根肋骨也正向着它彻底断开的命运不断狂奔。
可我当时真没什么困扰,Heybeliada本身就是浓度极高的止痛剂,我不可能在一边啜饮迷醉海岸风光的同时,一边还去计较肋骨的隐痛。
Heybeliada有时让我想起旧金山关押囚犯的恶魔岛(Alcatraz)。记得当年去恶魔岛参观,监狱历史中明确说明,让囚犯每天都能看到海湾的旖旎风光和隔海相望的旧金山却不能逃离,是恶魔岛监狱对囚犯的精神惩罚。也许当年的拜占庭帝国当权者也有这种考虑,把反叛的王子送去岛上,让他们眼睁睁望着自己不能拥有的君士坦丁堡繁华依旧。
可当Omer催促我钻过“禁止进入”的铁丝网,来到俯瞰王子群岛海岸线的高地上,我对王子们是否还对王位怀有执念产生了怀疑——如果有人能与这片活着的蓝色之海朝夕相处还无动于衷,那他定是无可救药了。



拜占庭帝国覆灭之后,王子群岛仍长期保有接纳流放人士的传统,最近一位享有盛名的流放者是与曾与斯大林针锋相对的列夫·托洛茨基。他的回忆录《我的生平》正是在群岛中的最大岛屿“大岛”(Büyükada)上写作完成。
我很好奇土耳其为什么愿意把一拨接一拨的流亡者安置在王子群岛上?美若仙境的王子群岛,实在与常识中流亡该去的“烟瘴苦寒之地”相去甚远。与大陆切断的岛屿,诚然便于安保且能够防止逃离,但我总觉得这其中另有一重私心——他们是想用世外桃源瓦解流亡者充斥心间的苦与仇。
当然,能帮助流亡者找回inner peace的不止有生命之海,王子群岛上长久以来的多文化共处,大抵能够启发像托洛茨基这样的思想家,重新审视个体与集体、宗教与社会的关系。
作为一日五祷的传统穆斯林,Omer必须两度中断骑行,带我去岛上的清真寺祷告。而当我们路过建在悬崖边的东正教教堂,神父认出Omer,立刻打开小教堂的门,邀请我们去他养着鸡鸭的菜园凉棚里喝茶。听说岛上还有一座犹太教教堂。
我从BBC的一篇文章里了解到,王子群岛上的希腊与亚美尼亚族群,历史可以追溯到拜占庭时代,岛上有始建于一千多年前的修道院。在经历20世纪初残酷的“土耳其化”运动后,伊斯坦布尔的希腊和亚美尼亚族社区遭到毁灭性破坏,人数大幅下降。王子群岛上的少数族裔却避开了清缴,一些古老家族得以继续在此生活。





邻近日落,为了抄近路,我和Omer骑行经过岛上的墓园。归属于不同宗教的岛民的墓园彼此紧挨着,还包括一座为缅怀曾在“奥斯曼-俄国战争”(Ottoman-Russian War)中被俘、并葬于此的1300名俄国士兵而建的纪念碑。我不免猜测,托洛斯基是否曾在这些墓园间漫步?流亡者的应许之地,不该只有光影变幻的博斯普鲁斯。


满打满算,我从踏上前往王子岛的游轮,到回到伊斯坦布尔的码头,总共不过五六小时。时间却在这段骑行中,失去了度量当下的能力,这和我的同伴Omer大有关系。
Omer从小就经常跟随祖母到岛上玩耍——“我小时候放暑假就住在那幢房子”,“我经常到那个水湾游泳”,“这个店主是我祖母的朋友”,“医院现在停业了,政府可能打算收回这栋建筑改建度假村”,“这个人在疫情期间去世了,他生前总喜欢坐在这个位置看海,所以他的家人在这里挂了块纪念他的牌子”,“这家茶摊已经在这里营业十几年,我从小就在这喝茶”……他和这座岛屿共度的时光,自然地成为加在我身上的经验值,把我短暂的停留扩充成一个我总能回去的故事。
伊斯坦布尔的“咽喉”与“潜意识”
从伊斯坦布尔回来之后,我才想起要去读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然后愈加庆幸没有在出发前翻开这本书。如果那样的话,我就没办法向自己证明,能交到博斯普鲁斯这位新朋友是靠我自己,而不是受到帕慕克的指引。
帕慕克在书中用了整整两章专门记述博斯普鲁斯。当我看到一个终身生活在伊斯坦布尔的当代文豪,坚定地写道:“有件事始终不变:博斯普鲁斯在我们心中占据的位置。和我童年的时候一样,我们仍将她视为我们的健康之泉、百病之药、良善之源,支撑着这座城市以及城里所有的居民。”
我实在惊喜自己作为一介游客,竟然能和帕慕克及他笔下的“我们”,即伊斯坦布尔的万千市民们一样,越过这里极具诱惑力的历史,看到这座伟大城市的灵魂所在。
博斯普鲁斯在土耳其语中跟“咽喉”是同一个字。帕慕克小时候与哥哥接连感染白喉,医生开具的药方里,就有指示帕慕克的母亲每天带儿子去博斯普鲁斯一次,呼吸新鲜空气。甚至伊斯坦布尔如今的海滨大道,在一百多年前就叫做“治疗村”。读到这里,我豁然开朗,原来,伊斯坦布尔在我面前突然褪去浑浊的原因,真的是博斯普鲁斯!


在伊斯坦布尔的最后一天,我突然冒出个想法——博斯普鲁斯是伊斯坦布尔的潜意识。在圣索菲亚大教堂、蓝色清真寺、大皇宫、东罗马帝国、拜占庭、奥斯曼土耳其、伊斯兰教、凯末尔改革……这些被看在眼里挂在嘴边、眼花缭乱的伊斯坦布尔的“意识”之后,博斯普鲁斯不易察觉。可它孕育了伊斯坦布尔的原始本能,将这座城市两千多年的生命经历烙印于胸,它的蔚蓝波涛,深刻影响了伊斯坦布尔如何看待自己与他者,它支撑这里的人们在每一个孤独凄凉的时刻,不忘海之自由。
所以,无需再去纠结该如何游览伊斯坦布尔,你只需记得“生活没什么大不了的,我随时都能漫步在博斯普鲁斯沿岸。”
补遗
发现还没有展开讲我肋骨撞断的经历。这篇游记太长,决定分两篇发,下一篇再说肋骨的事,还有我在伊斯坦布尔遇到的各种人、动物、食物、墓地与博物馆。
我在《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一书中,惊喜发现帕慕克选中的许多伊斯坦布尔老照片,和我拍摄的照片有相同的视角,发出来供大家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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