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野人笔记
又到一年生日。
回看过去几年的生日总结,发现似乎因为都是临近那个节点写的,所以更多体现的是短短几天里的状态,不能完整地涵盖一整年里的际遇与流变。于是从去年开始,以月为单位作1次梳理,汇聚成12篇小结。或许这样的记录能更完整地呈现增长1岁过程中的经历与思绪变化。
四月·枝叶
从鹤涛路到御桥,由南向北一条直线,乘18号线需要15分钟,用5分半配速慢跑则需要1小时。也许不坐私家车的人里大部分会选择前者。专门花时间去观察四月初行道树枝头的新叶,可能是一种奢侈。不过,在地铁通车前,人们是怎么解决这一段通勤的呢?
交通、医疗、教育……我们习惯了享用现代化的公共设施。这些皆非自动生成。前段时间爬深圳梧桐山,有一段路的阶梯很陡,几乎是手脚并用才能攀上去。比旅客更难的是当初修路的师傅。如今有驾照的人越来越多,孩子开始用手机的年龄越来越小,但无论时代变迁到哪个阶段,迈开腿、提起笔都依然会是人的必备能力吧。
非机动车道上开得最快的是外卖小哥。扎堆地从周浦万达或者新田360广场走出,跳上电瓶车,奔赴与生存资本直接挂钩的目的地。途经绿宝园,天色渐晚,别墅的灯光增添了小区隐秘而富丽的氛围。压马路大概还是有好处,对一座城市的认知应当丰富而立体,在其中生活也应当主动提升参与感。
回程中,一对骑自行车的父子在边上谈笑了好久。儿子看上去刚到法定允许骑车上路的年龄,能在这个阶段挤出时间陪伴孩子的父亲好像不多,这位小朋友大概能收获一个幸福的童年尾巴。
新叶会长大,孩子会成年,城镇会通上地铁。
行道树需要分隔马路,大人需要统筹有限的时间和精力去履行各种职责,现代化的都市需要为庞大的市民群体提供一个宜居的生活系统。
成长是一件喜忧参半的事。人们经常担心还没准备好就长大。然而,有谁是准备好了的呢?

五月·飞虫
午餐尽量不吃米饭,至少血糖能波动得小一些,就不容易困。中午赶路,多半出于迫不得已。将下未下的雨配合着地表的高温,使得本就有些疲惫的头脑更加昏沉。很耐人寻味,工作日这个点在路上行色匆匆的,好多不是本地人。不过大家都忙,没工夫上去攀谈,我只是想知道他们从事的是何种工作岗位。
佛山的地铁3号线有三分之一左右的站点尚未开通。但即便如此,它也强过东莞,后者的大部分区域是地铁通不到的。基础设施的分布非常不均衡,这是珠三角很多城市共同的奇怪特点。有时在宽阔平坦的城市道路上行驶,忽地就变成了狭窄坎坷的沙石路面。在顺德听当地老板讲述,得知以前还有广东四小虎的说法,其中顺德和南海的居民都对佛山没有太多归属感。我好奇东莞的地铁迟迟没有推进更多条线路,是不是因为它没有区县一级的设置,数十个镇把市政投入切分得过于零碎。
午间的高速反倒是友好的,往往这个时段车最少。高湿度的半空容易模糊远处的视线,有时路两旁的山林景色会呈现出一股异样的扭曲与斑斓。浙江与福建交界处是东南丘陵,隧道路段多,行车时频繁地需要升降速的切换,稳定不下来。但相比于此,潮汕地界更难为人。上一秒还是晴空万里,连片乌云都没瞥见踪影,转瞬间瓢泼大雨,弥漫的水汽逼得所有车打开雾灯,刮水器摇摆的吱嘎声告诉人们它们十分抗拒这种毫无征兆的加班。
夜晚会给很多内向却又想登场的角色提供掩护。在身边的人和物里,我们注意到的永远只是极小的一部分。早听说过飞蛾扑火,但在夜间的高速路上丝毫不会联想也不会察觉到飞虫会以惊人的规模扑向晃眼的车灯。等第二天天亮才发现车前身密密麻麻的惨烈景象。也许这是他们给人留下印象的方式,只是代价过于巨大。况且,又一场瓢泼大雨迅速地将这些残骸冲刷干净。似乎都成了徒劳。
我们对诸多变化缺乏敏感,往往任由一切发生了根本性的变质,才后知后觉过来。同时,在日常生活里又浪费了太多时间和精力做些无用功,即便偶尔发下狠来,终因没有毅力坚持,而造出了一堆飞虫的残骸。我预判不到下一场大雨何时会来,但我在寻找让印记不会轻易被冲刷掉的方法。

六月·根基
“第一印象”,这似乎是个很容易迷惑人的概念。若非持续深入了解,对人或物的认知大多就停留在了这个阶段。当然,深入是费时费力的,很多时候第一印象只是图方便的偷懒之举,不过随之就演化成了刻板印象。
广东于我的印象大致经历了一个不容易的转变过程。我清晰地记得转正答辩时,一个问题问我对广东是什么感觉。彼时我的回应多少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把生活在这片土壤的本地人和外地人得罪了个遍。如今回头再看,倒不好说之前的判断完全没有根据,只不过那些都只是浮于表面。还好我有幸获得了修正刻板印象的机会。狭长的地域不能笼统归为一类,行为背后的逻辑也慢慢有了历史事件和社会文化的支撑。更重要地,我发觉活跃在广东的习俗与心理正在逐渐渗透我的思维方式。这大抵是积极的,由内而外看,是我对广东的认知日趋立体,也在其上找到了些许认同感;由外而内看,这片土地的包容性依然值得信赖,它至少成功地让一个原本很容易走极端的毛躁小子放下了芥蒂。我深挖下去,感受它的脉搏,与它同频呼吸,有时候自洽是可以在模仿的过程中实现的。对第一印象的修正过程,同时也是自身的成长过程。
新的问题在我的游猎中产生了。端午假期去了香港,坦白而言这次旅途相当不尽人意,如果从第一印象的角度而言,虽说是初次到访,但这座城市在我心里仿佛已经停滞不前了半个世纪,然而仍然自欺欺人地努力维系着它千疮百孔的优越感。气候不宜居、生活成本高、公共设施超负荷、社会阶层固化……不留情面地说,它可能存在的优点,在港珠澳大桥对面的城市悉数可循,并且这些完全稀释不了它过分显眼的沉疴。我实地所见所感的香港,和那些经典港片里塑造的东方之珠,完全是两个概念。
或许只是因为我停留的时间太短,或许再待上一个月,多去市井小巷里轧马路,多爬几座山,多沿着海岸线骑几圈,多去几个不同的金融大厦,再多和不同的本地人或外地人攀谈几句,我也能修正对香港的印象罢。让我对它的认知更立体,或者让它教会我宽容,总得选一个。
有个插曲。抵港第一天,爬太平山时随口拦了位大爷问路,结果两个人稀里糊涂地就一起逛了大半天。晚上和同学讲起,他也很惊讶,来香港两年没遇到的事情,让我一个刚来两小时的人碰上了。不知道这算不算幸运,因为类似的事情在我身上不是第一次发生。

七月·瓜瓤
这个月很疲惫。
我是一个矛盾的人。对工作本身的热情与面对工作压力的为难同时在我体内作祟。不敢说对自己的要求有多高,否则压根就不应该产生惰性。也不愿承认近来感到力不从心,即使常常发觉再难挤出多余的时间和精力推进长周期的任务。
学生时代从未想过日后会为生计发愁,包括大学也任性地选了自己感兴趣但对就业基本没有帮助的专业。如今每天会为了业绩焦头烂额,为了考核辗转反侧。月初时领导批评,之前不是号称一年能读一百本书,现在一个月读不完一本,是不是让人大跌眼镜。我没办法在他面前反驳,虽然我很想解释,前者是业余爱好,后者是工作加班。可当我看到他日程远比我饱和、压力远比我大时,我还能反驳什么呢。
同学里不少还在学校里深造。偶尔刷到他们的朋友圈,就仿佛在看一两年前的自己。并不怀念,但常羡慕。有大把的时间和精力任意挥霍,尽情培养各种兴趣,尽情拓展任何可能性,这样的状态越远离越感到珍稀。随着事业对生活愈发挤占,且不说开辟新领域,就连维系原有的那些爱好都是奢侈。想了很久的计划虽然始终没有放弃,但一拖再拖,工作里锻炼出多线程统筹的习惯,却以不知不觉中渐渐丢掉专注做深一件事的能力为代价。难啃的卢梭啃不下去,难懂的费里尼看不进去,难品的前摇听不下去,我觉得我的钻研精神在流失。
比以前更想往外跑,下班了也不愿意回宿舍。去过的地方越多,越难单纯被一座山上的风景、一场展览中的画、一间咖啡馆里的陈设吸引。仅仅是不想反复待在同样的环境。我发觉自己还有一个问题,在应酬的一开始往往很活跃,越到后面困意越浓,注意力越不集中。看起来虎头蛇尾。就像一个西瓜,刚切开时颜色鲜艳,口感甘甜,一旦放得稍久些,瓜瓤就会快速流失水分,变质到没法下口。这是否也算心定不下来、热情短暂、好奇心容易转移的其中一种表现呢?
从前的苦恼是,只模糊地感觉可能性很多,却不知道该走哪一条路。现在的苦恼是,有一条很具体的方向,其实也在往前走,但总感到走得不够快,也惋惜不能一边在这条路上走,一边欣赏其他路上的风景。我还是想要的东西太多太杂。

八月·假花
我的兴趣点好像发生了很大的转移。
终归是要适应现在的环境。目标太多、太大,找不到配套的落地方案,只会堆积成内耗,带不来行动的热情。那就干脆削减掉那些过于宏大的叙事,把关注点聚焦在具体的、眼前的事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月雨天太多,没怎么跑步,所以没怎么听那些吵闹的硬摇。咖啡馆里加班听的都是平静舒缓的曲子,连带着心理状态都不一样了。我本身也是状态不稳定的人,环境一变化我就跟着变化,不知道这样好还是不好。
工作里认识的一位朋友推荐的这部新片。剧情本身不一定吸引人,不过男主的一个习惯挺耐人寻味。他会在开车上下班时听一些精挑细选的小众经典音乐,在睡前与台灯相处时读一些名家的文学。男主的日常工作很普通,但片名偏偏带上了“完美”。反过来想,过去自己是不是常常自视甚高,冷门的偏好也仅仅是爱好,本身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作为文艺的鉴赏者,我们只是将其作为茶余饭后的调剂,以给规矩之内的生活带来一抹规矩之外的光彩。
影片里展示的男主第一本枕边书是福克纳的,以往我向别人介绍这位作家时总喜欢郑重其事地带上一句,这位可是诺奖中的诺奖,仿佛读他的人也有多了不得。现在想来有些惭愧。那位朋友说他最近在读《荒原狼》,但他不喜欢,觉得主人公过于自恋。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但细细想来,他说得有道理,我自己读《德米安》时也感到黑塞过于高傲。人还是应当包容,应当接地气。
前几日晚上在一家绿植主题的咖啡馆加班,桌上的一盆花开得很鲜亮,凑近一看,原来是塑料制品。好像也无伤大雅,最近读的一本工具书里有这样一句话我很受用:假积极一辈子就是真积极,我们实行一系列的激励制度,能使得大家假积极一辈子就够了。

九月·类乡
国庆提前回了家。名义上是请假,实际上月底两天就是换了地方继续上班,而且比平时还忙。老爸的朋友打电话来我甚至没时间应和。看着我一边高强度应付事务,一边为了工作上的糟心事发脾气,爸妈都心疼。
也没办法抽空出门走走。仅仅是在熟悉的街道转一转,重新汲取家乡的养分,为漂泊在外的肉身洗刷些灰尘,如今连这样简单的想法都成了奢望。国庆又要回江苏老家,于是没吹到海风,没吃到海鲜,回家就成了走过场,很失落。一想到以后每次回家估计都是这个结果,更失落。
但还是有些提前的补救,虽然整个过程算是无心插柳。中秋假期前搭上去池州的火车,仿佛拆开一盒新的巧克力。事先并不知晓是什么味道,一口咬下后惊喜地发现,它和从小吃到大的一款牌子很接近。
这座小县城和我家真像啊。
并不宽阔的路面,并不宽敞的店面,并不热闹的街巷。活动范围相当有限,骑辆单车甚至走路都能不费半天就开启大半个市区的视野。生活节奏相当缓慢,没有超速的车,也没有奔忙的人。我总是想,家是一个需要思念,却不能常回的地方,因为它的环境过于惬意,容易销蚀人的冲劲,而我始终需要后者来承载我的野心。
每次回家,心里都是矛盾的。一面享受暂时的舒适与亲切,另一面担忧歇息过久消磨志气。现今池州给我一模一样的感受。此刻我不是一个旅人,我是一个归人。
客观因素也没办法让我继续驻留下去。今年的安排很魔幻,偏偏中秋当天是假期最后一天。晚间的高铁把我送到了深圳,走出车站,阴雨的夜空阻隔了月的影像。天上团圆的旷工与地上离家的唏嘘交相映射。
居然又有了补救——
第二天和领导一块出差江门,傍晚返程一路向东开,远方的云雾渐渐消散。随着天空的色调愈发深厚,一位虽然迟到但终究没有缺席的朋友缓缓从右侧的地平线升起。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我们变道到慢车道上,领导比我还激动,掏出手机急切地定格那一轮饱满的皎洁。
家的感觉真好啊。漂泊在外的肉身,总是需要洗刷掉积压的灰尘。

十月·白描
国庆假期大部分时间在南通老家。除开探望自家祖辈,另外拜访了两位老人。他们同岁,今年七十五,都是我非常钦佩和敬重的人。
第一位姓周,我与他认识应该接近二十年。周老是我父亲的老领导,也是我的第一位英语老师。当时父母都忙,抽不出精力照管我,于是每到双休日或者寒暑假就常把我往他家一丢。周老刚退休,还没抱孙子,就能匀出些时间。不知有多少个周六的下午,我们就在他家的沙发上吹着电扇下象棋,下军棋。过两年我读大班,周老就教我解二元一次方程,又找出他儿子的初中英语课本教我单词和语法。幼儿园毕业那个暑假,他把曹余章、林汉达那个版本的《上下五千年》交给我,现在想来,或许我就是从那时起萌生了对历史的兴趣。后来上小学,语文老师批评我总把“像”写成“象”还不改,我不服气,说历史书里就是这么写的啊。
前几年周老身体抱恙,动了开颅手术。好长一段时间他没办法表达逻辑通顺的语句,有时发来的消息都是读不通的,过了很久终于康复。我记不得上次见他是什么时候,不过这次见面,他的状态不错。坐姿笔挺,话音清亮,依然是标准的老干部气质。现在我挺想找个时间去杭州,见见周老两个快上初中的孙子,他们的英语必须比我好。
第二位姓施,算是血缘比较远的亲戚。我小时候对施老没什么记忆,真正有深刻的印象是在去年五一假期。农村里穿着都比较随意,他就这么西装笔挺地走进来,梳着背头,用上海话讲就叫很有腔调。我私下跟母亲说,他长得有点像梁家辉。
大家都管施老叫校长,这算是他履历的冰山一角。他是我母亲的小学校长,而不一般的地方在于,这所学校当时没得到上面的任何资助,是他凭着自己在社会上的关系东拼西凑了几百万经费筹建起来的,八十年代的几百万。
这次到施老的家,他提起自己孙女之前求职面试,他给出几点准备建议:在平时训练言简意赅表达的能力,说话节奏要不紧不慢,减少“呃”“那个”之类语助词的出现。这些话从他嘴里讲出来,的确很有说服力,因为他自己就是按照这样的标准遣词造句的。从施老的家出来后,母亲讲起他的过往。他虽然言行举止有腔调,但为人绝对不摆架子。不论亲疏远近,凡是去他家的人,一律热情招待,给足面子;凡是能帮上的忙,一律全力相助,不计得失。我脱口而出,这不就是电影里描绘的教父?
时间不会自动带给人智慧,但会让人识别出真正的智慧。

十一月·过曝
这个月里经常叹气。
大概是压力的一种外化。只是过于频繁和连续,让身边好多人觉察到甚至当面指出来。显然我不喜欢这样,可它似乎无法被控制。或许还是抗压能力不够,还需要多经受些锤打。但这个月在工作中已经碰上了两个大挫折,即便领导和同事不止一次开导我说这两个不算大事。
脾气也比之前暴躁。常常对内发火,制造与协同部门之间的不愉快,事后又立刻懊悔。感觉工作以来所谓的棱角磨平、性格变随和,还是没落点到真正的豁达,更多时候只不过体现在忍耐的阈值的提升上。一旦逼近临界点,就又显现出那个冷酷而不近人情的自我。
好几次半夜醒来,一晚上醒两三次那种。虽然每次也能很快再入睡,但不希望睡得如此不踏实。作为一种被动的代偿,如果遇到不出差的工作日,中午总会在桌子上趴很久。不知道这是否算一种恶性循环。
照镜子时感觉自己的表情逐渐缺乏亲和力,眼神也流露出疲惫。拜访客户时当然还能熟练地摆出微笑,但说不上来是否发自内心。
一言以蔽之,倒退到了两三年前的自己。
那个时候,刚开始有意识地捧起专业书,走火入魔般一本一本啃,钻着牛角尖而不自知,纠结于那些虚无缥缈的概念,莫名其妙地往自己身上施加罪恶感。现在回过头看,挺滑稽的,颇有“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味。
后来,在当时那个心境里感觉撑不下去了,偶然听闻黑塞的文字有股温润亲和的力量,于是一发而不可收。有那么几个月里,每当心理状态不对,就翻开新的一本黑塞的长篇,很是受用。
现在呢?是不是好久没翻黑塞啦?也确实挤不出时间喔。
和两三年前相比,我大抵是锻炼出了一种能力,那就是自我调适。从小到大,我一直是个容易受外界环境影响的人,这一点以后也基本看不到根本的改变。但我如今能主动选择切换自身所处的环境,再反过来借助环境把我拉回平和的轨道。同时不一味同自己较劲,不刻意追求所谓的复杂、深奥。有时候简单、直接就挺好了。
以后应该依然会有止不住叹气的时候。会发火,会睡不踏实,会再次显露疲惫又冷漠的面孔。我相信生活中的苦难会越积越多。或许再过些年,回头看当下的自己,又感到是小打小闹了。“却道天凉好个秋”只会发生在一个想象中的将来罢。
要一次又一次地让自己平稳舒心呀。

十二月·自扰
与自己相处是一件很难的事,我直到现在还没学会。
很多时候,与其说是不懂怎么把自己照顾好,不如说是不想把自己照顾好。我总是刻意把自己放在两种对立状态的交界处,如此能让两边都沾些,观感上更丰富,但也会向内积攒更多的矛盾和碰撞。这种对立能找出很多组,譬如,在压力激增、身心俱疲时,会主动寻求调解;但若一帆风顺惯了,就要开始找些不愉快了。不会消沉低落太久,也没法心安理得地舒服下去。
有位本科同学之前同我说,很怀念刚进大学的时候,身体强健,心态也年轻,如今愈发感慨回不去从前。当时我不以为意,试图现身说法,表明我的精力或许比大学那会儿更充沛,而我的性格可能也会让我长久地保持不顾一切的冲劲。
现在再看,我只对了一半,而同学的描述则涵盖了我的另一个侧面。对立的两极都在不断延展深化,于是乐观与悲观之间的割裂也愈发显著,彼此也愈发难以接纳另一边。二者怪异地共存着,对世界、对自身,生发出自己也看不懂的感知。
今年的最后一天,晚上各大平台播放着跨年演唱会。在其中一家,有一个人用超越完美的表现震撼了几乎所有观众。他曾是我的偶像,是我过去很多年的精神指引,覆盖了我对事业、家庭、个人价值的全部理想。
后来一篇作文把他推上了风口浪尖,短短几天内他从光环的中心被摔到极致阴暗的角落。花了很长时间,说服自己,不应该把一个包装出来的明星作为信仰。那段时间仿佛失去了人生目标,也刻意回避听到他的歌。
然后慢慢意识到,这种回避是对自身一部分的否定。这不好。再说服自己,把作品和真人分开,毕竟最开始就是从欣赏作品开始的。这段时间里,他的舆论风评在逐渐好转,后来几乎完全扭转。也重新走进了公众的视野,商演、音乐节,凭借过硬的专业能力捡回人气和口碑。
这次跨年演唱会上,他或许奉献了出道以来最惊艳的一次表演。这也让我更加相信,只要意志足够强大,人就能不断向前。“可能是转角的便利店”,20多年前的歌词再次被唱起,那一刻我有点想哭。
可他不会再成为我的信仰了吧。没办法当作一切都没发生,即使错不一定在他。
好多人怀念童年。怀念无忧无虑的日子,快乐和不快乐都很简单,很直观。那时候不懂未来,所以很期待未来。没体验多少现实,所以畅想可以恣意生长。没见识过恶,所以不会惧怕和提防着恶。没吃过教训,所以做事没有包袱。没有被灌输太多观念,所以意识和情绪可以自然地流动,而不会出现矛盾与割裂。
回不去了。

一月·走兽
月初打碎了一个杯子。
它之前每次都能稳稳地立在饮水机那层并不宽的接水台上。这一次没有。也没给补救的机会,只摔一次就裂成好几块。瓷质,厚,硬,脆,碎的那一下又响又闷。
杯面上断开的枪花logo此刻显得比平时更迷茫,更空洞。就像刚开始听他们时的感觉。表面的狂放与喧闹,只是背地里离群与挣扎的伪装,而且愈是伪装愈是掩盖不住。这多像无从依靠又总试图自己给自己安全感的人们。
这个月比以往更野。每个周末都漂在陌生的城市,反复试探自己这股疯劲的上限在哪。清远、河源、惠州、肇庆、深圳,一脚油门两个小时,不规律的三餐。没有一次玩得尽兴,翻越一座座海拔不高的山,扫荡一座座乏善可陈的展馆,穿过一条条平淡无奇的街道。兴许本身就不是为了游玩,单纯想换个环境罢了。
抽空看完了洛奇系列的最后两部。笨拙,粗糙,但励志。现在觉得洛奇像个童话故事里的角色,性格很直线,想法很简单,所以生活得相当自洽。如果能效法他,活成一个符号,也是种不错的选择。
但现实世界没有如果。麻烦就麻烦在这,复杂的性格,跃迁的意念,频频自我怀疑,学不会稳定。思想上很排斥这种状态,行动上却不由自主地默认着起伏和反复。之前读《漂泊的灵魂》,克努尔普算是有别于洛奇的另一种符号,短暂地灿烂过,代价是不计后果,是加快燃烧的速度。以为自己不会走上这条路。然而情况有了变化。前些日子和本科室友相聚,谈及自己在许多人看来是精力充沛乃至过剩,只有自己清楚总是透支着并不充裕的能量。其实很像小孩子的行为机理,动起来比成年人更能折腾,只是累得也更快。现在依旧爱折腾,不断调动着新的三分钟热度做事。这样很危险,因为不知道哪一天就会崩溃。
小孩子累了至少还知道休息。如今主动追求疲惫的感受,甚至越累越兴奋,越累折腾得越起劲,这是自虐,是一种无节制无保护的贪婪。几年前最开始发觉自己身上有人性与兽性的对立,作茧自缚地无病呻吟了许久,尔后开始读普佐,读卢梭,读三岛。怎么读都不入世,都在钻牛角尖。兜了一大圈,好不容易渐渐平和了下来,好不容易开始和世界、和自己友好相处。现在倒好,又换上了那副阴森恐怖的面具。心里那头野兽沉睡了许久,都快把它忘记了,现在再次听到它的啸叫,有一种前功尽弃的失落迷惘,又有一种久别重逢的病态喜悦。很反感老调重弹,这了无新意,而此刻就在老调重弹。几年过去,说来说去还是那几句。很不堪,这是生命力与创造力的停滞。
我呼唤洛奇,回应我的却是哈里·哈勒尔。我祈求尽快有新的声音来替代他。

二月·临界
年后回来,整个月没有拥有过哪怕一个完整的周末。根据日程安排,可以预见下个月将同样如此。我知道我扛不住,但我不能大声说出来。至少清醒的时候不能说出来。
更不能在人前不清醒。居然在酒后挨个点名跟同事讲“你快乐吗”“我想哭”之类的话,第二天还全无印象,真是后怕。
不知道身体和精神哪一个会先垮掉。
脑子里渐渐交织出一些抽象的想法。那些标杆的激励依然对我有用。听着人们口口相传的各行业各领域翘楚早年卧薪尝胆的故事,感觉自己当下的抱怨都是浪费时间,也没有资格。只有继续扎进手头的事才对得起对未来的期望。不知道这种想法是延迟满足还是更像自我麻痹。
经济学里有个概念叫蒙代尔不可能三角。不知哪里来的兴致,最近我愈发感到自己身上似乎也存在一个不可能三角。事业上的进取、视野上的拓展、无目的的休息/娱乐,这三项至多只能关注两项。两年前我可能着重二和三,一年前转向了一和三。而现在和未来一段时间,恐怕要横在一和二上了。不想要休息,没兴趣娱乐。搞不懂在跟自己较什么劲,当然或许这个模型本身就是错的。
代价是比以前更频繁地面对无助的感觉。以前会认为应该变得乐观,现在反其道而行之。继续放低对自身心理状态的期待,熟悉、适应、习惯无助,让自己能带着这种状态继续按部就班地把事做好,可能是我之后需要学习的课题。生活不会越来越好,生活会越来越难。如果能接受,那从一开始无助就不会再被认为是代价抑或牺牲,它只是个再平淡不过的日常。
我必须扛下去。扛不住也得扛下去。

三月·浸没
这个月没什么生活,也没作太多工作以外的思考。夜晚和周末基本被应酬、培训、赶路覆盖。挤出些时间和公司内外几位领导抑或是敬仰了很久的人进行了整段的、不那么严肃的谈话。姑且把这几次交流中的收获记录下来,代表整月的思想感受。
与Z:
1)绩效辅导反馈中,若下属抗拒,如何解决?
①事前明确辅导的目的是达成一致,而非单方面说服;
②自己先树立标杆,起到榜样的作用;
③要把矛盾说清、说开,不要为了避免冲突而表面和气;
④在成本可控的范围内,允许下属花代价换成长。
2)业务繁忙,如何兼顾辅导?
①事前明确考核辅导只是阶段性总结,绩效辅导是贯穿整个带教过程的;
②下属前置准备话题,在精简的辅导时间内专项高效讨论;
③增加日常接触,尤其是非工作时间的交集,培养良性氛围。
与S:
1)要多做计划,多复盘,多练;
2)要琢磨如何在待人上更自然,不那么刻意。
3)不用乱想,想法要更专注于当下的工作。
与C:
1)针对目标,识别多条达成路径,选择最舒服、最省力的一条;
2)避免过度辩证,减少内耗;
3)对自己诚实,培养松弛感和内在的亲和力;
4)可持续地努力,该休则休,不过分和自己较劲。
与L:
1)要谦逊随和,真正强大的人不会表现出自己很强大;
2)要用别人能理解、接受的方式表达;
3)要柔,培养亲和力,很多事不能像解题一样生硬地列步骤做;
4)自律的本质是做好时间管理,进入职场后,除了“自我”,还应重视“职业我”,并在此项的完善上对应下功夫;
5)做不到“心安理得地慢”,关键不是做不到“慢”,而是做不到“心安理得”,这背后是对事物缺乏了解和掌控感;
6)环境一直在改变,逆水行舟,只有不停奋力奔跑,才有可能留在原地。
知易行难,不知道需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把这些收获完全内化于心。要经常翻出来比照现状,提醒自己向它们靠近。

回过头看,不同月份自己的状态真是迥异,表达出的情绪也是大幅震荡。依旧没安定下来,以后短时间内估计也安定不下来。
去年几乎是受这本书的标题吸引,一拍脑袋想出这么个记录方式的。等读完它,再看自己,屠格涅夫是多么热爱生活,而我好像在这一年里逐渐变得不热爱生活了。或者说,我逐渐没有了生活。现在我尝试着不去为此忧愁,而是将其视作我自己权衡与取舍后的结果。
一年一个样,我从来没能预知过下一年的自己会是什么样。明年的现在我会是什么状态,我不知道。我发现最近我愈发频繁地说“我不知道”。也许是在缩小关注圈,也许是在刻意保持谨慎。

25岁,我应该祝自己生日快乐吗?
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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