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十日

离开厦门时赶上降温，阴冷，风里留着雨的味道，跟到达那天一模一样。待了十二天，头尾是阴天，但中间的每一天都阳光灿烂温湿舒适，如阿紫说的，是天使一般的天气。完美的十天，我想，绝对有天使经过。

已经六年没有出过远门，哪怕待在原地不动，也是在用少少的能量去勉力支撑。出发前那晚焦虑到无法入眠，怕走出熟悉的街，怕人群，怕安检，怕耳膜受到空气挤压的感觉，怕去给朋友增添麻烦。看了一路书阻挡各种念头，落地前却忽然身心一轻，只想见到自己很想见的人。

出机场，阿紫正俯在栏杆上等，载我和男朋友去吃过午饭，再折回新家，去好地方。客厅高大，被三张摆放装修工具和杂物的大桌占据，隐约散发无人长居的潮凉，又空又满。参观过小有名气的美丽卫生间，一起上楼去看二楼新装的床，抽湿机正抽去房间里的湿气，我帮阿紫给松软的被子套上被套，心中才有了着陆的实感。

下午三个人出门去散步，路过一长排正在装修的新店、漂亮楼群和被抽干水的湖。湖里停着许多龙舟和几只白鹭，在孤岛般仅存的小水潭里，有一尾鱼在游。我立在一大片石阶上，在十几度的春寒里哆哆嗦嗦，眺望海，鼓不起勇气顶风走过去。后来我们又在露天的小桌上分吃了三碗糖水，终于被冻回家。

阿紫点燃一根香气古朴的线香，转头问我，你觉得现在搬家进度完成了多少。我说，怎么也有百分之六十了吧，等东西都搬过来再整理一下，很快就齐活了。阿紫沉思，不知我来前就已暗自决定，一定要让她趁我在的时候搬进来。

前面四天阿紫回旧家打包，我和男朋友自由行，白天在附近溜达或进岛闲逛，吃吃玩玩，走两万步，晒太阳晒到晕维生素D，各黑一个色号。我们都爱上了加海蛎的沙茶面和肥美甜蜜的热带果子，顺便帮阿紫探索到了附近的超实惠果切店，超好吃早点店姜母鸭店麻糍店，还有手艺很不错的理发店。晚上在例行迷路之后回去看家，跟微信群里听阿紫感慨东西实在太多了，还得再收拾一天。

我说，放心收拾吧，我保证你会有很多地方放东西。搬家车来之前，我和男朋友合力拆掉客厅的三张大桌，收起杂物，装起高大的书架，拍了空荡荡的房间给阿紫看，然后像二溜子一样蹲在村口晒着太阳抖着腿等搬家公司来。

必要的家电，三十只大箱，人用的，猫猫狗狗用的，哪一箱也不能缺，之后来到这个家的每个人都忍不住说一句东西可真不少。的确不少，但也是一个饱满真切的家。

之后的每一天都仿佛以二三倍速度过，一切在猝不及防中迅速推进。拉线，打孔，切割，安装，未开封的箱子被来回挪动了几十次，一块块区域逐渐填充、完成，如定格动画一般跳跃又流畅地变化，照出未来的温馨模样。

男朋友有事提前回了北京，我留下来和阿紫继续收拾。眼前有无数的琐碎活儿，总是刚在沙发上坐下，就有人想到要做的事，于是立刻起身。日子过得十分规律，早起，吃三餐的时候聊天，每晚梳理一下未完成的部分，把需要喊师傅来做的加在很长的清单上面，然后轮流洗漱，互道晚安，在楼上和楼下一齐坠入很深的睡眠。我的入睡障碍完全消失，原本拿了本书想睡前看，但直到离开也没有读完第一页。

具体而细微的行动，可以消解抽象无形的事物。在彼此陪伴之中，迟来的治愈缓慢降临，我感到自己的裂缝被细细修补，说不清变化到底如何发生，但又无比确信它的存在。人对深刻的变化常会后知后觉，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明白的。

就像来厦门见到阿紫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又经过了一次脱胎换骨。我已经能够安心地与某个人贴近，不惊恐，不局促，不担心自己做错什么或被对方误解。可以坦然接受朋友给予的所有好东西，也可以自然地去做所有想为朋友做的事。不再试图对每一个人都那么好，而是更用心地照顾自己和更在意的人。心中平和，毫无负担，只有很多的感激和爱，而且会不感到羞耻地说出来。

那天和阿紫一起清理扫地机器人的尘盒，我对她说，你要知道我好爱你哦。阿紫大笑，怎么突然讲这个，还在清理尘盒的时候。我说，因为这会儿想要表达啊，我现在觉得不存在什么正确的时机或者更好的时机，想说的时候就是合适的时候。阿紫点头，好的，我知道了。

如果不是在阿紫身边，我一定没有余力去安静地观看自己的改变。阿紫觉得我为她做了很多，但她给了我更珍贵的东西。我们都做了自己想做的事，也都得到了很好的东西，这难道还不够完美吗。

临走前的那天晚上，我和阿紫、欢尘一起去海边吹风。来到厦门的第十一天，我终于真正坐在了海边。我们分掉了一小瓶烧酒，一包麦丽素，两袋薯片，对着幽黑的海面和远处的大桥发呆，说了一些话。纪念碑亮着灯，倒影在海里蜿蜒荡漾，指向我们坐着的地方，像特意为我们展开的一道霓虹。我说，我可以一直在这里坐下去。

这是对我意义重大的旅程，我在原地停留了太久，因为对面是阿紫，我才愿意，才能跨出这一步。跨出了，一切就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我会因为创造而感动，我相信努力开辟新生活是不输任何伟大作品的创造。即使人生被毫无预兆不讲道理地撕成碎片，我们也能在某一刻握紧一些什么，找回一点主动，重新建立自己的主场。

我可以对阿紫放心一些了，我不在乎前面会有什么在等我了，我只想遵从自己的心，一步一步走下去。我知道她也会的。

离开的时候，阿紫陪我等车，有游客过来问路，我们后来才意识到指错了方向，会多走一点点，但也能到。我在车上发微信给阿紫说，不过她也可以看到更多风景。那条路的风景真的也还不错，我们都已经看过了。

进岛时又一次看到灰沉沉的海，恍惚觉得进入了一种时空循环。像我刚来，旅程刚刚开始，又像再次离开，重归自己的岸。我有点想哭，但眼泪未及落下，就突然期待起下一个天使般的天气。天气预报说，这是春天的最后一次降温，冬天要彻底离开了，阳光马上回来。我还是决定相信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