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木
60年代,傍晚,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走在大街上,她不时停下来咳嗽,用瘦削的手捂着胸口。她的脸色极其苍白,几乎是透明的,同时她也是一个美人,眉毛又细又长,鼻梁高挺。晚风吹到她的身上,就像一把尖刀插入她的胸口,她痛苦地皱起眉头。她脚步踉跄,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走回家。 清雄听到刺耳的咳嗽声,就知道母亲回来了,他打开门,看到了寿子极其苍白的脸。寿子咳嗽几声,慢慢地走到室内,脱下了身上的大衣,把它挂到了墙上的钩子上。 母子二人住在东京的廉价公寓里,面对着阴暗、简陋的环境和楼道里的吵闹声。在两年前,寿子和丈夫离婚,她不得不出去工作,她本来就不是一个强壮的女人。在工作的五个月后,她第一次吐了血,但她并没有去医院,那太费钱了。她也没有请假或者辞职。她只能祈祷自己身上的病能尽快好起来,毕竟她还是一个年轻人。之后,她每天都在咳嗽,吐血的次数和血量也在增多。她的脑子晕乎乎的,随时会一头栽倒,她不知道是以怎样的意志力在支撑。 寿子在厨房忙碌,清雄看着她消瘦单薄的背影,陷入了沉思。母亲倦怠的眼神、刺耳的咳嗽声和从嘴里吐出的血块都让他害怕。母亲的身体不堪一击,但她还在工作,用柔弱的肩膀承担起家庭的责任。清雄还有一个舅舅,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往来了,不过他来的时候总会给他们带上丰富的礼物。清雄在学校过得并不好,同学们欺负他是没父亲的孩子,喜欢拿他开玩笑。回到家中,身体虚弱的母亲没有精力多关心他,她尽完一个母亲的责任以后就去上班了。
入夜,清雄在床上睡不着,他想过一种正常的生活,母亲身体稍好,母子之间的交流能够多一些,最好还有一位父亲。 这时传来了重重的咳嗽声,母亲走了过来,她就像一个影子。她坐到了床边,用轻微、病弱的声音对他说道:“现在是睡觉时间。” 清雄看着她蓬松的鬈发、长长的睫毛和高挺的鼻子,母亲是一个美人。这样的人却只是一个工厂女工,并且没有丈夫。 寿子伸出瘦削的手摸了摸儿子的头发,儿子几乎就是她的一切,她愿意为了他做任何事。 寿子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早晨的风使她苍白的脸色更苍白了。她想尽快赶到工厂,但户外的空气对她来说是危险的,她走得摇摇晃晃,每走一步都要耗费很大的力气。在经过一个路口时,一阵猛烈的咳嗽使她摔倒在地,她看着手上的鲜血,她从来没吐出过这么多血。她想要爬起来,但浑身像散了架般不听使唤。她倒了下去,陷入了黑暗之中。 清雄在学校听说了母亲住院的消息,他赶紧在放学后赶了过去。他到的时候,看到母亲的病房外面站着一个男人。他就是他的舅舅,道之。他长着还算英俊的脸,修长的身材,他一看到清雄就当即转过身来。 护士不允许他们进去探望,“她的身体太虚弱,”她说,“你们需要等待。”听着护士冰冷、不容置疑的语调,清雄的内心是绝望的。 医生白川告诉他们,是癌症,已经太迟了。清雄和道之坐在过道的长椅上,谁也不说一句话,似乎置身坟墓。 白川俊夫是一个严肃的男人,他才三十岁,就成了他这个科室最好的医生之一。他相貌英俊,长着一头浓密的黑发。他常常成为众人口中的话题,他们好奇这样一个人会爱上怎样的女人,他丝毫都没有理会这些议论。 这天上午,他遇到了一个年轻的女病人,他发现这个女人虚弱至极。在X光片上,她的左肺几乎是全黑的。他看到她还有年幼的孩子,他只能对他说出实情。 三天后,清雄和道之坐在病人的床边,经过一番治疗,寿子的气色好点了。她对儿子说道:“我现在终于能够好好休息了。”清雄说道:“你看起来好多了。”“长时间没有休息”,寿子说道,“现在躺着感觉很舒服。”道之帮她掖了掖被子,他只有一个姐姐,在他们小时候,父母对他们都是一样的,他从没想过她会那么早离去。 午后,寿子猛烈地咳嗽着,吐出了厚厚的血块,在忙乱过后,俊夫坐下来守着她。“您已经没事了。”他说道。寿子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接下来的几天,寿子总是不确定她是否已经用过药,俊夫需要对她解释,她才能变得平静。 俊夫走在过道上,听到了两个护士的议论,她们刻意压低声音,但仍然掩盖不住对这件事的兴趣: “你看到了吧,那个女人浅井病成了一个骷髅。” “我当然看到了。” “她可真可怜,据说她是一个人生活的。” “白川医生对此似乎很上心,一天要去那个病房好几次。” 俊夫在她们身边站了一会儿,两个护士觉察到了,她们随即涨红了脸。 午后,清雄坐在床边陪着母亲,“你看起来快好了。”清雄说道。 “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寿子无奈地笑了笑,她刚说完,就猛烈地咳嗽起来,在把血块吐出来以后,她变得舒服多了,但身体就更虚弱了。清雄看着手帕上的一大片血,内心战栗不已。 “没事的,都那么长时间了。”寿子的脸色极为平静,她伸出瘦削的手摸了摸儿子的头发。 母亲的手冷冰冰的,似乎没有一点温度。 夜里,寿子又拉肚子了,处理完情况以后,俊夫坐在床边,看着病人。他等着这个女人入睡,才关了灯带上门,走了出去。 临近冬天,寿子的身体每况愈下,她总是猛烈地咳嗽,吐出鲜血。在一次发作后,她晕了过去,俊夫对清雄说:“病人需要绝对的休息。”清雄和舅舅坐在病房外面,一直等待着。 “她要死了吗?”清雄看着病房冰冷、无情的大门,问道。在以前,不管母亲有多虚弱,总还是一个依靠。母亲的身体向来不好,但他们仍然是快活的,一种不好的想法让他战栗起来。 俊夫走到办公室,同事大岛拍着他的肩膀说道:“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那个女人不好了?” 俊夫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世界上漂亮的女人可多了去了,只不过这个身体不好,才三十几岁,就咳成那样。” 俊夫仍然不说话。 “这种病是治不好的,”大岛说道,“你应该理性一点。” 冬天来了,外面下着暗沉沉的雪,俊夫走到病房门口就能听到重重的咳嗽声,治疗的效果越来越不明显,连拖延时间都要做不到了。下午,他守着昏睡的病人,看着窗外缓缓飘落的雪。遇到寒冷的冬天,寿子的身体根本支撑不住。她承受了这么多痛苦,这是她的身体无法应付的。俊夫握住她的手,看着她,并叫出她的名字:“寿子。” 清雄进入病房,他看到母亲躺在床上,被子下面似乎很单薄。寿子转过头看着儿子,她发现自己看不清他,视力下降得厉害。 她提醒了自己好几遍要跟他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她又不知道了。清雄爬到床上,把头埋入她的胸口。寿子一遍遍地摸着他的后背,动作极为缓慢。 雪下得最猛烈的时候,寿子从重度昏迷中醒来,她知道在自己身上要发生什么。她让护士叫来了清雄和道之。她一字一句地对儿子说道:“你以后要听舅舅的话。” “你在说什么啊?”清雄流下了眼泪。 “只要好好调养,你的身体一定会好的。”道之对她说道。 寿子毫无反应,她让自己歇息了一会儿,继续说道:“以后你们都要好好地生活下去。” 清雄摇摇头,凑到了母亲面前。 “记住我说的话。”寿子对他说道。 “你不要这样。”清雄摇着她的手,这时他注意到寿子睡着了,不能对外界作出反应。 傍晚,病人已经没有力气咳嗽了,她艰难地喘着气,过了一会儿就晕了过去。 清雄和道之坐在床边,分别握着她的两只手,俊夫不时地给她注射。他们极度紧张地注视着病人,想从上面看到奇迹。 两个小时以后,病人慢慢地醒了过来,她没有搭理任何人,目光空洞地注视着天花板。清雄叫了她一声,她毫无反应。 又过了一段时间,寿子的呼吸开始急促,这种情况持续了一阵,呼吸又平缓下来了。如此反复。清雄握着母亲的手,母亲有时能回握他,但更多的时候是疲软无力的。在一次急促的呼吸过后,她的表情平静下来了。 俊夫一直注视着病人,他没有听到清雄的哭声,也没有注意到走到身边的护士。在这里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他知道,她再也不会醒来了。 参加葬礼的人并不多,清雄看到白川攥着一束花走到灵前,他把花放下了,他在灵前站了很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