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徐志摩
——简论徐志摩早晚期诗歌风格变化
在中国现代诗歌的星空中,徐志摩犹如一颗划过夜空的流星,短暂耀眼。他成名较早,三十多岁便应验他《想飞》的谶言,飞机触山坠毁而亡。可谓在人类世界处于陷落之际,在他人生亦堕入苦闷之时,他乘云而去,得以解脱,飘飘然不带走一片云彩,留下大量璀璨的文字,以及作为坊间谈资的风流情事。
情事不谈,只说志摩的诗。
徐志摩成名于《再别康桥》。《再别康桥》也可谓无数人现代诗歌之启蒙,他简单洒脱,传统的典雅别致之外,又不失欧式风味,正应了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国门开启、文化碰撞的那个恢弘时代。

徐志摩以浪漫主义风格和新月派领袖写入文学史,然而徐志摩的诗歌,并不全然属于浪漫主义。一般学者论徐志摩,分前后两个时期,可谓肯綮之论。一般来说,他前期诗歌注重清新、自然、活泼、浪漫的诗歌形象的塑造,诗风小诗潇洒飘逸,秀丽缠绵;而后期诗歌形式上更加圆熟、内容走向颓废和虚无。但我认为,后期的徐志摩,并不是走向虚无,而是出现从浪漫主义转向现代主义倾向。
徐志摩的诗歌,一如他那浪漫而多情的灵魂和洒脱亲切的性格。但随着社会的变革与个人理想的碰撞,他的诗风也经历了从热烈到迷茫,从浪漫到沉郁的转变。学者们对他的诗歌变化有着诸多解读,认为他的晚期作品在思想与艺术上都呈现出复杂多变的特质,既有对现实的批判与疏离,又有艺术风格的成熟与突破,甚至在现代主义倾向上有了初步的探索。
早期的徐志摩,是洒脱浪漫的徐志摩,是翩翩少年的徐志摩,是新月派领袖的徐志摩。早期徐志摩作品,语言和审美上,有四个明显的风格:一是借鉴外国语言,诗歌语言融合了欧式风格;二是继承了中国诗歌的古典美;三是充满想象,有浓郁的浪漫主义风格;四是常以口语入诗,语言更生动。
徐志摩作品中,语言融合了欧式风格,如《再别康桥》即是典型:“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是常见的英文表述方式——状语前置“轻轻的”和复句“正如我轻轻的来”;“沉默,是今晚的康桥”一句中,恰恰吸收了英文的强调句型表达方式。又如“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偶然》),明显的欧式语言风格和倒装句式。
而徐志摩诗歌古典美与现代汉语口语融合,则屡见不鲜,如:”这年头活着不易,天时与地利都不得如意“(《残春》),还有《翡冷翠的一夜》等直接口语入诗。
徐志摩诗句优美,充满想象力,充满爱情的甜美炽热。如《翡冷翠的一夜》中:
这阵子我的灵魂就像是火砖上的 熟铁,在爱的锤子下 砸,砸,火花 四散的飞洒……
又如《雪花的快乐》:
那时我凭藉我的身轻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尽管欧化,徐志摩诗歌审美内核还是古典美,他践行了新月派的主张,是闻一多所谓三美“音乐美、绘画美、建筑美”的身体力行者。他的诗歌结构上多有齐整之作,遵从了一定的形式规则;音韵上多反复叹咏,适合吟诵;内容上又大量采用中国传统的意象,如星月清风白云红叶柳树等等。
《沪杭车中》,是早期之后半期的徐志摩的最典型作品,徐志摩诗歌所有审美特点,全浓缩在这一首诗歌中。
匆匆匆!催催催! 一卷烟,一片山,几点云影, 一道水,一条桥,一支橹声, 一林松,一丛竹,红叶纷纷: 艳色的田野,艳色的秋景, 梦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隐,—— 催催催!是车轮还是光阴? 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 ——《沪杭车中》
后期徐志摩诗歌与新月诗派把古典派的内容与象征派的形式中西融汇,显示出在现代意识指导下对传统诗歌的发展。该时期的徐志摩,诗歌对现实的态度也表现得有一些疏离。如《西窗》《秋虫》,显露出对革命运动的恐惧。代表作是《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轻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温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甜美是梦里的光辉。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负心,我的伤悲。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悲哀里心碎!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黯淡是梦里的光辉。
大概彼时的徐志摩,任教与京沪两地,奔波于生活,经济窘迫导致其“无暇顾及日常穿戴”。如陆小曼晚年回忆此事,称其“经济拮据,衣着破旧”。徐志摩之殒命,与乘坐免费飞机往返京沪也大有关联。悲乎,惜乎,不亦解脱乎?
在思想的迷茫与痛苦中,徐志摩的艺术风格却走向了成熟。后期的徐志摩作品,已经剥离了早期的浪漫多彩,虽然遵从了一定的形式,但内容上更多体现现代派的抽象与哲思。茅盾曾评价他为“资产阶级开山诗人兼末代诗人”,未免偏颇。
如《雁儿们》,形式就更加圆熟了。
雁儿们在云空里飞, 看她们的翅膀, 看她们的翅膀, 有时候纡回, 有时候匆忙。 雁儿们在云空里飞, 晚霞在她们身上, 晚霞在她们身上, 有时候银辉, 有时候金芒。 雁儿们在云空里飞, 听她们的歌唱! 听她们的歌唱! 有时候伤悲, 有时候欢畅。 雁儿们在云空里飞, 为什么翱翔? 为什么翱翔? 她们少不少旅伴? 她们有没有家乡? 雁儿们在云空里彷徨, 天地就快昏黑! 天地就快昏黑! 前途再没有天光, 孩子们往哪儿飞? 天地在昏黑里安睡, 昏黑迷住了山林, 昏黑催眠了海水; 这时候有谁在倾听 昏黑里泛起的伤悲
现代思潮的涌入,使徐志摩的诗歌有了现代主义倾向的萌芽。他从浪漫主义的框架中挣脱出来,开始探索内心深处的矛盾与虚无。在诗学观念上,他强调“诗歌是情绪饱和的产物”。
如《半夜深巷琵琵》,更多写人生的恍惚,融合徐志摩一贯的古典审美、口语入诗、反复叹咏的音阶和圆熟的形式,但思想上比前者更具有象征主义倾向。
又被它从睡梦中惊醒 深夜里的琵琶! 是谁的悲思 是谁的手指 像一阵凄风, 像一阵惨雨, 像一阵落花 在这夜深深时 在这睡昏昏时 挑动着紧促的弦索 乱弹着宫商角徵 和着这深夜,荒街 柳梢头有残月挂 阿,半轮的残月 像是破碎的希望他 他头戴一顶开花帽 身上带着铁链条 在光阴的道上疯了似的跳, 疯了似的笑 完了,他说,吹糊你的灯 她在坟墓的那一边等 等你去亲吻, 等你去亲吻, 等你去亲吻!
如《生活》中直白呈现的绝望情绪。他在形式与语言上也大胆革新,融合西方现代诗歌的象征手法,语言风格趋向凝练与陌生化,部分诗篇打破传统格律束缚,以自由体形式表达复杂情感,成为新月派向现代主义转型的标志性实践。
无独有偶。由浪漫主义学步,最终抛弃浪漫主义,投向现代主义,是很多诗人共同的文学历程。如戴望舒,凭一首音乐性优美的浪漫主义风格的《雨巷》成名,却主张“诗不能借重音乐,它应该去了音乐的成分”,通过散文式的自由节奏打破传统格律的桎梏。
当我翻开徐志摩的诗集,少年情怀和中年沉郁的气息,仿佛从那个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时代里穿越而来。他短暂的人生,璀璨的耀眼。身后之事,留与世人评说,给无聊人打发茶余饭后之无聊;而或许是一把辛酸泪的诗文,总会如萤火一样,引诱好奇的孩童走进诗歌的迷雾森林。流星,破空而来,灰飞烟灭而去,总能照亮我们眼眸于一瞬间。万古长夜,迷雾森林,中有光亮,是人类之幸;英年早逝,轻轻地来,挥手而去,不带走一片云彩,是徐志摩之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