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桥下遇见觉者(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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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我想要说的话并没有传达给妻子,但至少明白了妻子心里的委屈。希望他人温柔以待大概是天下所有女人的共通点,这原本是一个并不过分的要求,只是这十几年来,我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徒劳地挣扎着,在与现实平行的世界中和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搏斗着,已然耗尽了所有的能量,无法再施予她一分。
昔日看不见的我的磨难,将来她也同样看不见。这不是她的错,也不是我的错。通过这次谈话我终于明白了这一点。但我又无法决然离开,一方面固然是我缺乏勇气,另一方面是比起维持现状,彼此分开对她的伤害或许更大。
我们都不再年轻了。
那么,至少可以学着温柔一些,不再将搏斗后的伤痕带到她的面前。因此,我必须继续守持语言戒,转化内心那股难以言状的愤怒。但我为什么会感觉到如此孤独?
不管如何,这次谈话总算让冷战的局面有所好转。妻子大概也放下心来,不再为我无故外出而烦恼。我也曾向她提起过觉,她也只是淡淡地说:“哦,这样吗?对于你来说这大概是挺好的。”
这句话无缘由地让我难受。
也许觉的存在对她来说过于陌生,也许她本能地知道,就心灵层面,她与我并不在同一个阵营。在她的心灵图谱中,觉这类人似乎是难以描绘的“非存在物”,怎么可能存在纯粹为心灵而生的人呢?这正如我无法想象,怎么可能存在只关心电视和网络新闻的人?
如果我执意向她介绍觉,她一定会同意,但多半是因我的请求罢了。这就好像我邀请她看电影,她也一定应允,但不会是出于对电影本身的喜好。我总觉得,没有自发的愿望而引见觉,是对他的一种侮辱。至少我是不会允许自己这样做的。
没过多久,小陶就发来信息:“嗨,肖先生,觉先生已经答应到我学校来一趟。希望你也能一同前来。”
小陶叫“肖先生”听不出尊敬的味道,反而像是一种不带痕迹的调戏。
上次觉也提过此事,只是不知去她学校做些什么。想必邀我同去必有原因。我也期待着和他们见面。仿佛和他们在一起,我才能找到自己。
小陶和郝教授并不在同一所大学,事实上这是一所刚创立不久的学校,之前我完全没去过。但一到门口,大学的气息就扑面而来。来来往往的少男少女,两边宁静的树荫,甚至在校门口开着的茶饮店都藏着一些不言自明的东西。想当初,我也是大学的一员,现在作为一个中年男人已经和大学环境格格不入。倒不是说学校没有中年男人,但他们身上似乎也有一些属于大学的不言自明的东西。
但是,兄弟,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要拒绝的恰恰是这种氛围。我不愿意见到自己的青春。因为我知道,一旦嗅到这种味道,我就会无可抑制地想念你!
小陶在众人惊讶的眼光中向我招手。一个少女如此热情地对待一个中年男人,恐怕在世人眼里有些怪异。但她不以为意,这恰恰是她身上最珍贵的最原生的特质。我一点也不想抹杀这种特质,于是也装作坦然的样子向她走去。
“真正是气死我了。”她说,然后拉着我向校园走去。
“怎么了?”
“你知道,有些人就是喜欢逞嘴上的功夫!啪啦啪啦说个没完,好像自己什么都懂,什么都会,其实是一个空空的躯壳。”
我不知道是谁让小陶这样生气,问道:“觉先生呢?”
“他还要等一下。有人在购买香水。有网红介绍了他的香水,现在据说生意很好。”
我很难将觉和网红联系在一起。
上次觉说有机会就和我说一说他以前的故事,在我看来,他在超脱中实践着一个普通人的生活,这似乎证明普通人的生活和他的智慧是息息相关的。或者说,正因为是普通人,他所展现的智慧才能成立。
不管在任何环境下,我深信觉都能以一种绝然的姿态来应对。他是不沉溺于普通的普通人。这恰恰是我难以企及的。
“你把我们叫来是做什么?”我问小陶。
“哦,对,还没有和你说过这件事。”她拍了拍脑袋,“我想让你们见一个人。不,与其说见,不如说是帮我解决这个人。”
用“解决”这个词让我有些意外。
如果是我,断然不会随意把觉叫出来和某个人对抗。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理由。但眼前的毕竟是个年轻气盛的大学生。
“他怎么得罪你了?”我笑着问。
“不,他没得罪我。问题就出在这点上,他仿佛什么都懂,凡是我说的,他都能批驳得体无完肤。我能感到他的话存在很大的问题,却无法挑出毛病。而且,他的话就像浮在水上的油。这怎么形容呢?说是说,做是做。好像观念上的交锋就是一切的胜负。这让我很恼火。”
“你们在聊什么话题?”
“很多话题。关于心灵。关于佛学。关于这个世界的走向。还有我们的成长。乱七八糟的。但他似乎很有自己的观点,而且看上去对这些观点深信不疑。你知道,我很讨厌固执的人,他们就像一坨坚硬的粪便。”
小陶身上显出了一种我很熟悉的愤怒感。我突然意识到,我和家人之间也存在着这种愤怒。也就是说,我将要去见的这个人可能和小陶处在两个极端,是在价值取向上可能完全没有共同点的人。正因如此,小陶才会觉得恼火。
“语言戒。”我开玩笑似地说。
小陶吐了吐舌头。
“小女子知道了。”她顽皮地说。
“但我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会叫上我?”我问。
“我总觉得你和觉先生之间有着某种相似的地方。”小陶说,“虽然我说不上来。”
这又是一个意外的答案。
“你想看看觉先生怎么和你最头痛的人交锋?”
“不是头痛,是讨厌。”小陶说,“他总有些自以为是的观点,好像真理掌握在自己手中。”
“之前你和觉先生提过吗?”
小陶用力地点点头:“当然,我还不至于这样冒失。上次我和他说了,觉先生答应我去会会他。”
我知道,在古代,为捍卫思想而辩论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哪怕是佛陀,也曾在不同场合与外道进行过辩论。在留传的文字中,圣人们似乎都具有过人的口才,能够轻易折服对方。据说佛陀甚至连杀人魔头央掘摩罗都能够降服。
真相恐怕并不如此简单。
也许不管是佛陀还是孔子,都有无法折服的对象。《论语》中就记述过这类人,在孔子的叹息声中扬长而去。
在现实中,我们也确实能够碰见一类人,他们能够坦然地说谎,旁若无人似地干着违背良知的事,几乎是“纯物质化”的人。我想,纵使佛陀在世,也应该无法让这些人觉醒吧?
既然如此,觉为什么会答应小陶这个看似很孩子气的要求?
一想到这,我也对这场“交锋”充满了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