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
翻看2016年的日记,旅居拉脱维亚开始学拉脱维亚语,日记本上出现手写的拉脱维亚字母之后没多少页,亚历山大·查克斯,这位当地诗人的名字就被记下来了。算起来,发现查克斯与旅居拉脱维亚差不多发生在同期。有时觉得,说自己发现查克斯不妥;倒好像自己一到拉脱维亚,在里加一住下,查克斯就得知了似的。在你心理上,起码在你个人诗歌心理版图上,里加是他的地盘。
实际情况是,你和家人在几乎无人认识的里加安顿后不久,觉得有必要认识认识孩子学校的同学、老师和家长之外的当地人了。你想认识的当地人,当然不是查克斯,他在上个世纪中叶就去世了。那时你也不知道有他这么个诗人。你只是从网上,找到了拉脱维亚作协的地址。恰好,那就在你周末陪孩子去学外语的培训班附近。一天下午,你就“横冲直闯”(按当地习俗,预约是必须的)去了作协。可幸,作协主席阿诺·琼泽(Arno Jundze)接待了你,对你的“闯入”也觉得意外。他还从书柜里取出一个陶瓷花瓶展示给你看。“苏联时期,中国作协给拉脱维亚作协的赠品。” 他说。下个周末,有位当地诗人新书发布会,他邀你参加。又是恰好。后来你才得知,查克斯故居纪念馆即他去世前的住家,就在当时作协的同一栋楼,猎熊者路48号。还是恰好。它们就是上下楼。你在楼下按下两排门铃中的一个,没按错,否则你就真是去向查克斯通报自己到里加了。
周末的新书发布会,你当然是什么也没听懂。但在那次活动中,你就认识了罗纳尔兹·布里耶迪斯(Ronalds Briedis),一位痴迷东方文化,去过两次日本的诗友。他在作协任秘书,赠你他的诗集时,还不忘记特意盖上红色的篆刻私章。是他第一次跟你说起了查克斯,是特别推荐。为什么是查克斯,不是其他拉脱维亚诗人? 至今你不知其所以。他的英文口语说的结结巴巴,是那种老是点头摇头,像是听懂了但表达受阻的情况。你不懂俄语,刚知道几个拉脱维亚语字母,交流困难。然而他跟你说起查克斯的情形,过了这么些年,还历历在目。通过此后数年的交往,你了解他,你这位诗友性格是内向的,平常话语少。当时他说的话,你几乎全忘了,除了他说话时的激动;现在回想,有时都会觉得当时不是他在跟你说,而像是他在替人转达,他在等你的到来很久了似的。他怎么就跟你说起查克斯?毫无头绪。然而毕竟你和他后来见面多次,答案总是会出现的。其实也就是他的重复与强调,他第一天见你就你跟说的:查克斯在诗里写到的那一切,还在,就现在的里加,就在你身边,如有轨电车、长腿美女、市郊、林荫大道、售货员………他们没有消失,虽然以后会不会消失,尚未知。人证物证俱在,你可以亲自证实。
你的诗友赠给你的查克斯诗集也极其特别,一本英译诗选。小,小到你一收下它就终身难忘,尺寸10X10厘米都不到。见接过小册子的你一脸诧异,不住地用手把玩它,他马上解释说无需大惊小怪,他们当地有出版小册书的传统,大概源于苏联吧。他一定没觉察,他那么轻松地一解释,非但未缓解而是加重原来的诧异。在别人眼里,或许那就是个普通小册子,在你的感受里,它仿佛顿时关联上了其他庞大而复杂系统;它突然打开的网路起码包括:小,比你到过的人口最少的国家拉脱维亚更小;小,一个密码本,方便隐蔽,口袋底部破个洞就要溜;小,比你小时候见过的红塑料封皮的“语录”更小;小,但里面手抄着外语单词和公式,抵抗各种考试………
该小册出版于1979年,译自1971-1976年出版的查克斯的五个诗选本。与你出生年代差不多同步的它,已经不止是历史感满满了。封面是一幅黑白木刻版画,画中就有光脑袋的查克斯。册内里还有几幅插图,也是木刻版画。看着封面,你会想起酷爱俄罗斯木刻画,践行一生用笔如刀刻的鲁迅。现时代的你虽然没那种现实主义的追求,但那几幅木刻画,一刀刀刻出的笔画缓慢、沉重、有力且微微滞后,倒让你想起太空舞,起码是机器人四肢关节活动,活过来的可能都有的样子。译者叫鲁思·斯皮尔斯(Ruth Speirs),开始时你也没怎么留意,以为她是位英国人。后来上网一查,原来她也是拉脱维亚人,原名鲁塔·斯皮尔萨(Ruta Spīrsa),出生在离里加不远的叶尔加瓦(Jelgalva),后来嫁给一位英国教授,随夫姓。1939年二战爆发前移居中东的埃及(中东,也一直被你以为是自己的第二个故乡)。1942年她就在翻译你热爱的里尔克了。但是,迟至2015年她的里尔克,她终身翻译的里尔克的诗集才才正式出版,由于半个多世纪的版权限制。她的生平介绍少之又少。你手中把玩的这个小册子,它有一位神奇的译者。每次去叶尔加瓦,你就会想起她,当然那里她的什么踪迹都没了,有的,都在她译本里了。
有关这小册,好像你说了太多了,偏离了查克斯的诗主题。可是站在你的视角,对它的每次描述,又像是沿时间之箭相反方向的一次倒叙;它越详细地被提及与言说,那些你与它相伴的时光,一个片段接着另一个,也就会缓缓展开,不短,大概有三年吧。就读译查克斯而言,你描述它的字词,既是你把玩它,也是被岁月雕刻的结果。你是还没开始说查克斯的诗。那三年,现在感觉一眨眼就飞逝的三年,或许已选中自己的视角在表述:你对查克斯诗作的那些读译,只是冰山的一角,只停留在一本那么小册书的封皮,外壳或皮毛而已吧。
你慢读那个册子,也尝试译过其中的诗。初始的印象是有趣。比如《我的蟑螂剧团》诙谐幽默,反讽的印象深刻。或许是一百多年时代差的缘故,其诗的“现代性”还是浅显的。鲁塔女士的译笔或许也在起作用。据说她翻译的里尔克,深幽难解的里尔克,在她的译笔下也有了难得的“可读性”。时代差的障碍,细想后也站不住脚。现在反观,主要原因还是现在都已是后后现代诗写作了,你早已不自觉地把查克斯的诗,按号排队插入世界诗歌里“比较”了:巴黎街头漫步者波德莱尔、废墟诗人艾略特、审视现实的伦理诗人奥登,还有与拉脱维亚比邻的俄罗斯白银时代的诗人……地方性诗人标签不知不觉被贴上了,拉脱维亚的小也在按比例丈量诗。对自己的翻译也不满意,读译了没几首,不知什么时候就放下了。
后来新冠疫情爆发,回国不成,外出旅行受限,你就在小,却难能可贵的可以自由活动的拉脱维亚本地转悠,开始写《质地证书》随笔,持续地发现“本地”。从赫尔德、哈曼写到以赛亚·伯林,追溯浪漫主义的根源,思索其“当下性”与海外写作的关系。走遍了拉脱维亚的各大城镇,拉脱维亚语也有了缓慢的长进。主要是心态变了,暂且称之为“拉脱维亚心态”吧,每年夏天随着“利果节”的来临,你的身心总会卷入民俗浓郁的“气场”,对这里的自然和人文的观察、阅读和感受也在拓宽与加深。说小而唯一,显得很通俗,因为世界万物都如此。而拉脱维亚的“小”不仅唯一,对你而言它还很神奇,神奇的它像是能上你的身。这么说或许也不对,你身上本来就有一种“小”,随身携带的“小”,只不过你到了拉脱维亚,在这里居住久了,那种抽象的,巨大阴影下平常得不易觉察的“小”,逐渐被具体和感性化,或者说被唤醒了。其他不说,它能更快地让你关联到个人的渺小,生老病死,就算来自东方的大族群。
2021年3月,拉脱维亚诗人和翻译家乌尔迪斯·贝尔津什Uldis Bērziņš (1944-2021)去世,对你产生了直接刺激。他懂十几种外语,著书译作等身,尤其是他花了15年把《古兰经》从阿拉伯语译成拉脱维亚语,是拉脱维亚历史上从未曾出现过的,不可思议的语言大师。“他的语言能力、文化跨越力和诗意整合的深度在波罗的海乃至欧洲诗坛都是极其罕见的存在。”你很后悔没多找机会,跟他做深入交流,更深地探索你也迷恋的“语言秘密”。看来,在你脚下的“本地”不但不会永存,还在急速变化,包括消逝。
吸取了教训,你主动联系了仅见过一面的亚尼斯·罗克佩尔尼斯(Janis Rokspelnis,1945-),拉脱维亚老诗人,获得他的许可译他的诗。记得你见他时,他的心情糟透了。乌尔迪斯·贝尔津什是他的挚友。他说他们那代诗人都死光了,就剩下他了。那么高声!是控诉还是反讽,好像都不是,是“此在”的孤苦。就在译他的诗时,另有声音经常绕你耳畔。说的是拉脱维亚语,声音不高,是男声,却不浑厚,低而细,怯怯的,还有点腼腆。你能猜出,那就是查克斯的声音。那时你才意识到,在那之前自己读译的查克斯的英译诗,是查克斯写的,是沉默或默念的查克斯写的。你需要从拉脱维亚语去读译它们。
你开始去拉脱维亚国家图书馆、里加市图书馆以及查克斯故居博物馆找资料、拍手机照片,回家慢读慢译。不出声,只是默念,读得也很不地道,结巴难听也没关系;哪怕就观察那些字母,带几个有别于拉丁字母的长音符和上下软音符的它们,在追随什么似的,构成词、组成句和诗节。它们有韧性,也会移动,却不是随意,没有方向的流动。在它们之间,在它们构成的词语之间,包括句子和诗节之间,连接着诗人的气息:吸气、呼吸,时而换气,有时戛然而止。
拉脱维亚语是古老波罗的海语系幸存下来的两种语言之一。书面语出现很迟,才400多年的历史,却有着丰富的屈折与派生能力。词法上它具有很高的自足性,词序很自由。句子成分的排列随着语义侧重、节奏与修辞灵活调整与改变。这种结构赋予拉脱维亚语强大的诗性自由,突出语调与节奏的特殊意义;同时,这种自由的形式中,语义的控制和清晰的表达也能得以保障和实现。你觉得,这也是阅读一百年前,年轻的查克斯用拉脱维亚语写的诗,依然能在其诗行间感受到,即便它们是符号串,也存在气息的基础。
翻词典、查谷歌,读译的误解乃至错解一定是存在的。那也没吓住你。在这方面,你所依仗的就是不再是译者身份了,而是自己写作诗人的身份。诗无达诂。写诗的人对此的体验更切身,也因此天然具有敢译的勇气。你知道,不要说你一个中国人,即便是拉脱维亚人,甚至就是查克斯本人也不见得,能解读他自己写的诗。仅凭这种的不怕译错,用心倾听查克斯跨时空的叙说,你从那些书里,一首一首地选译出了这本诗集。
读译的过程,说是认识查克斯的深入过程,当然没错,而你更愿意认为它是发现更多未解或不可解秘密的过程。首先当地人对他最普遍的称谓:拉脱维亚首位城市诗人。不说首位现代派诗人,在你看来它很“拉脱维亚”。也有人称他是拉脱维亚现代诗之父,本地第一位现代派诗人。你还听说查克斯的另外“之最”,他是带着最多秘密进入坟墓的拉脱维亚诗人。如英译者耶娃女士在序言里提到的,查克斯住家里始终藏着一个他从苏联拎回来神秘皮箱。那样的“皮箱”,他似乎还有很多个。他是一个精神上被秘密警察化的人,一个害怕陌生人按门铃,一个得知获奖感觉恐惧的人,等等;即便是平常到他的出生日期,也始终是个未知数。
那些秘密大多是坊间传说、轶事传闻,但他的诗是书面定格而公开的。然而对读译的你,它们也常常保留成谜,另外的谜团。查克斯诗是早慧的诗人。1928年他出版的首本个人诗集《人行道上的心》,就是一座拉脱维亚诗歌的分水岭,从传统诗从此迈入了现代诗。诚然,在此之前的1922年,艾略特的《荒原》 和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均已出版,被誉为现代主义文学元年。初读查克斯的诗,是有简单,带着稚气的印象。在当今诗人眼里,是不够现代的,尽管在当时的拉脱维亚文学里具有革命性。然而,当这种过时”与“进步”的二分法被拷问,线性的时间被反思,再读再译,尤其读译说拉脱维亚语的查克斯原声的诗,好像“浅显”与“简单”,渐渐转化为质朴、天真与纯净等,逐渐褒义起来的词了。
你问过拉脱维亚当地其他诗友,怎么看查克斯的诗。有一位诗友回答说:孩子们喜欢查克斯。后来你又问另外的诗友,并把前一位诗友的回答当成提问:孩子们喜欢查克斯的诗,在他看来那是一种什么评判?这位诗友还是没说其他,只是肯定地说:是的,从某种程度上说,的确如此。查克斯的诗早就被拉脱维亚人讨论、评论、包括在他活着的时候批判很多了。对你,一个当今外国人读译者的提问,这样的答复也许是简洁而恰当的,像他的诗本身。也像平常说的,如果你不懂那首诗,就再读读吧。还不止这些,这样的答复还超越诗本身。你知道,在里加上学的你自己的孩子,他们的拉脱维亚语课上也读查克斯的诗。随之你在中国上学的过往也会被勾连在一起,连接到面对传统与经典、义务与自由、教育与反思的社会公共话语体系。
还有一个朋友听说你在译查克斯,问你能否说说查克斯有哪些金句。你想了想,竟然想不起来。他是真的没有所谓的金句?还是他的诗跳出了“金句”限制?那是些不能拆解成句子的诗,只以整体性的力量感染你?是的,他笔下的里加老城里牵小狗的时髦女子、军官、退伍步枪兵、祖父母、爱尔兰朋友、船员、女售货员、郊外女子、小职员,包括那位在风车路上当酒吧跑堂、留粗黑长辫,说拉脱维亚语的中国伙计,被他刷刷几笔,描绘得像是这片黑土地里挖出的土豆、那么裸露、真实而贴切;而且他们一旦走出他的诗,走出他的句子,就会各自言说、行走,离去了也还依然存在拉脱维亚某处。他们也打开了你个人的回顾视角,当初你读译那些诗也许走了的弯路:你不应该把他与欧洲其他国家的现代派诗人比较着去读译。他不是巴黎的漫步者波德莱尔,他只是里加一个裁缝的儿子,他只在里加写里加的诗,在东北欧这个欧洲郊外的小国,这里真正意义的文学只有150年,口口相传的民谣卷帙浩繁,却可追溯到公元前。
随后你又会逐渐意识到,以上反思并不切实际。读译查克斯,你怎么能忘记那些你读过的中国诗和西方现代诗。读译的本质不就是参照、选择、感受、思考与判断?你想起以“去参照、去中心和反语义”创作闻名的德语诗人策兰。他不是不深刻理解其他各种参照,相反他是深入了各种参照并其中的“约束”深处将其撕裂。查克斯早期诗语调的隽永、独特、易感却深幽,像是另有谜底。里尔克,是前面提到的鲁塔女士翻译过的里尔克是你想到的另外参照。里尔克的“物诗”,控制诗人的主观情绪和偏见,让事物自身显现其存在。不同的是查克斯写“物”但聚焦在人身上。那些被一种绵长的魅力驱使的人,祛魅需花上100年?
如此简单地以“物诗”把查克斯关联上欧洲诗歌大陆,解释其魅力有着“无尽渊源”,如拉脱维亚的高亚河流入波罗的海———显然只是一个修辞上的比喻。这种的关联过滤去太多其他谜题,它们来自他那个时代无比庞大的现实,也来自当下的回响。悖谬的是,查克斯写作的时代事实上已经逝去,读译者必须过滤它,用各种参照系统过滤它。所幸,任何时代的历史都不是连续的、线性的故事,而是充满裂缝的记忆。查克斯不但在他的诗,也在他的经历里留下了本雅明意义上的“历史碎片”。他的诗,既被当时的左派批判,又被右派唾弃,比如那个穿黑漆皮鞋,从里加港口下船,急着去春楼船员。在倾向苏联现实主义的左派眼里,是资产阶级的腐朽颓废的体现;在保守的右派看来,他是流氓文学的代言人。它们是社会也是历史的裂缝流出的液体碎片,就是他的诗留下的社会谜题之一。
这些碎片,在你的读译里,汇聚在他创造的那种语调里,独特,难以复制,牵动你去附和和吟咏。听说查克斯晚期也创作了不少差诗,出于政治压迫下的屈服等原因。你未曾读译,不能妄加评说。然而你也多次听说,查克斯本人对自己后期那些创作也不满意,有种诗才已逝的喟叹,他的好友们也对他失望。他甚至承诺过朋友,给他更多的时间,回归原先的写作。你不确定他期盼的回归定格在哪个时期。随后发生的事实是,他不到50岁就去世了。有的诗人50岁了才开始创作最佳诗篇,如叶芝。查克斯是早慧的诗人,他的最佳写作就是他的早期。
因为你还不自觉地想起查克斯同时代人对他的言说,暂且就当是趣闻吧。查克斯最早是用俄语写诗的,后来学着用拉脱维亚写诗。写着写着,某天他的诗风突然大变,诗出现在他笔下,却像是换了一人写似的,迥异于他先前的诗,当然也迥异于拉脱维亚其他创作者的诗。连写在纸上的拉脱维亚字母的字体与笔迹也突变了。他的朋友们都说查克斯那段时间遇上外星人了。以上出现在此文中,你自知有些不适,你那是在神秘化他的诗。 你还是写了。你当然不信什么外星人,但你深知:对自然和个人体验中所蕴含神秘性的坚持,是浪漫主义的核心理念之一;尤其在浪漫主义发展过程中,给年轻的赫尔德以天启式发现的里加,你更不能忽视这一点。说回查克斯那些早期诗,其魅力之谜你读解不清晰,其实也没急切去想去解开,只求逐渐靠近即可。你也承认那是神秘化做法,而你不很在乎,理由是那种神秘性最起码让你,或许也让其他读者或译者,心生一种敬畏。那种敬畏与每人面对人间和生命时所需的勇气,同样重要。
在拉脱维亚本土语境中,查克斯还有一个参照对象,那就是法国诗人弗朗索瓦·维庸。这位15世纪的法国诗人,被认为是第一个将诗歌与犯罪、生存挣扎紧密相连的人,他用粗粝、直接的语言写下了底层人生的痛感与荒诞,因而被后世称为“历史上第一个现代派诗人”———远在任何现代主义浪潮之前。在你看来,他们两者的参照更多是字面上的,查克斯是创造了一位经常买醉,上了年纪,色迷迷的流氓,一个坏人的形象。这不但与他本人的儒雅、谦逊和谨小慎微相悖,就算不联系他的生平,诗人本人和笔下的人物,其实并不令人讨厌,他只想干些坏事,有做流氓的冲动,却不是坏人。那只是他反抗的姿态,他的反讽抒情的制作程序。
查克斯早期的人物诗、爱情诗和城市诗,篇幅不长,似乎极易散落在风里,但它们在你读译的认知里却有诗意的“轻灵”,反讽承载的“轻”和“小”秉持的“灵”,其意蕴已溢出了拉脱维亚特定历史时期的开创性。而他的长诗《永恒所及者》,在民族、国家、文化视角的建构更宏大,获过国家级的认可和大奖。你只翻译了其中的一个章节《迟到的访客》。记得你在查克斯博物馆,接待你的萨尼塔女士,给你看一本厚诗集,是格鲁吉亚语译本的《永恒所及者》,里面是高加索语系的奇异文字。她说,该译者就专译这首长诗多年,就译一部著作,不像大多数译者喜欢译的他的爱情诗。从她的口气里,你好像早已被归为后一类了。那也没什么,你有犯错去译的勇气,也有对其他更多读译者同行出现的期许。故居书房的写字台上,摆着他用过的黑色圆框眼镜,一支自来水钢笔和几页纸。同一个房间不靠窗的一角,有一张单人床。床上方的墙上悬挂一幅画,画的内容你是怎么也记不起来了,而这幅内容是“空无”的画,你却难以忘怀,因为它是一幅中国画。看着站在画前的你,迟迟不想走开,萨尼塔女士解释说,那是查克斯的一个朋友的赠品。是他的中国朋友?不是。这重要吗? 就算是他的中国朋友,他有那么一位中国朋友,也已过了快一个世纪了。重要,非常重要的,你心里说;至少它佐证了查克斯的睡梦与中国有联系,他在诗里也写到过中国伙计和西藏。瞧,现在他的诗也抵达了汉语世界了。
动笔写这篇《译后记》那两天,几次你想过止笔不写,起码不要这么写,觉得它不够学术,缺少理论性,最主要的是所写的都是你个人的主观感受。写到乌尔迪斯·贝尔津什去世在2021年,你也是那时开始才正式翻译查克斯,突然间他仿佛给你了无形而强劲的激励。他好像说过类似这样的话:“我不是在翻译语言,而是在以我的灵魂与另一种语言共振。”读译一个诗人的诗作,语言当然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灵魂的交集。现在说灵魂,在这个技术至上的时代说灵魂听上去不免显得可疑。你只是在写个人体验,你无法感知查克斯能否知道有你这个中国译者。那没关系,你庆幸依然还有单方面的,个人的,对他和他的诗作的体验,那种被浪漫主义者认为的神秘而无限的体验,并不求“通灵”。尤其在这个AI时代,那是继本雅明所谓的技术复制时代,个人体验被信息传播不断摊平甚至取消的警告之后,更加速消失的个人体验。
查克斯生于1901年,那年里加开始有了第一班有轨电车。他有首诗就叫《最后一班有轨电车》。这本诗选就以此为书名。第一班有轨电车和最后一班有轨电车,绝对不是同一辆车,尽管那些班有轨电车依然在绕城环行里加,似乎在复述同一回事。你内心的轮回说和循环论,好像准备好它们各自的解释了。你也会按住它们别动!这已经是个未来已来,过去的从未过去,圆不能勾勒的时代了。你我的时间处于重叠、错位、虚拟和算法中。可是,你还禁不住想起第一次听诗友罗纳尔兹推荐查克斯说的话:历经世纪,查克斯诗里写的还在里加,就在你身边。你一时也实在想不起其他被“类似”叙述的诗人,无论中外。这种不似评价的“叙述”超越了“本地”甚至“本人”,或许是一种相当高规格,也是独特的不仅停留在光鲜表面的赞誉。这是查克斯之幸,也是他的读者之幸,现在后者还把中国读者也包括进来了,更是大幸。
是为译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