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原录(1-12)
少年二芒在光怪陆离的乡野踏上一段旅程,寻找他遇见又错过了的生平第一次鼓起勇气想要护着的那个人。
1-初遇
太阳晒的人睁不开眼,眼目所见之处都如同从天地初开伊始直接安置过来似的那么新鲜热烈,把二芒不好的心情也暂时化开了一样。
他苦恼的是在学校有人老找他麻烦,为这缘故他就发愁上学,也苦于想不出个好办法来。有时候炮燥劲儿上来,真想不管不顾地甩开膀子跟他们大干一场,拼个痛快才好,又架不住他们人多,自己寡不敌众。
今儿难得礼拜天和邻村三月十七的大集赶在同一天,他兜儿里揣着家里给的买塑料凉鞋的几块钱稍微能有些慰藉苦闷的喜欢,于是他决定把烦人的事情先丢在一边不去想,去集上逛一逛再说。随即他心里默默叨念:“盼望赶集的时候可不要让我遇到平时放学路上截我抢我东西翻我本儿,问我要钱和吃食的那些活土匪。”
为给自己壮胆,他专门带了自家的狗一起,那狗是在他放羊的时候跟他作伴的,很通人性,而且懂事能干!不管多远只要他打一个口哨子或喊一嗓子它都会闪电一样带着尘土带着风带着声响飞奔到他跟前,他很喜欢这个好朋友,管它叫“五口”,就是除了爹妈、他夭折了的哥哥和他自己,它也是他家的第五个人的意思。
他一心记挂着买鞋,脚下生风走的极快,好似脱手的石子儿,飞一样一头扎进闹嚷嚷的集市里去了。卖布的、卖羊杂汤的、卖镰刀耙子锄头的、卖糖葫芦的,还有套圈圈卖小鸭子小鸡的,连许久不见的箍漏锅的也来练摊儿的都入不了他的眼,他觉得那些人好像挣不挣钱全不打紧只是来凑热闹的,不像他有正经事要办。人人脸上都带着挂不住的开心,有人谈天打招呼,有人讲价,有人啥也不说叼着旱烟嘴里喷出来白色的蓝色的烟气,远远的还有唱戏的锣鼓家伙的声音。
在路边一棵大桑树下,看到他四爷爷在摆摊卖高粱杆和糜子穗子扎好的笤帚和洗碗刷子,二芒笑嘻嘻跑上前去赶着一口一个爷爷的喊!之所以这么殷切有个缘故,二芒可不白喊,他尝到过嘴甜的好处,只要他对长辈谦恭有礼,长辈就时常三毛五毛的给他零钱让他买好吃的去,这一遭他也是这么盘算的,因为加上家里给他的钱,再加上他四爷爷给他的钱,够他快活自在的逛一天。
眼前这位瘦毛七骨穿戴精神的老汉是他爷爷的亲兄弟,他四爷扫帚做的又好又出名,但很规矩,从不呛行,赶集的时候摆摊就尽量和同行不在一起卖,或者卖的稍微贵一点,总之大家都是出苦力挣的受苦钱,彼此都有担待。正常他四爷都在戏场周围,这样既方便听戏,又方便买吃的,有时候要是戏场有人先到了,他就到骡马市那边去摆摊。
他四爷头上包着白羊肚手巾问他:“二芒跟谁来了?你家的羊羔子不牵来卖?”
“不知道卖不卖,我和五口来的!”说着他也不嫌沉重,把摇头晃脑的五口抱起来给他四爷看。五口的狗腿子到处乱扑棱,慌的四爷连声呵斥二芒:“把它抱远的,我刚摆弄好的不要给我踢蹬乱。”
二芒也不恼,看他四爷手忙脚乱的窘态有些滑稽,摸着五口的肉呼呼暖洋洋毛茸茸的狗头哈哈哈笑起来。
“气懵心一样就知道楞笑,饿没了你,爷这有干膜片和咸菜!”他四爷拿着一个蓝色的布口袋鼓鼓囊囊在他眼前晃了两下。
二芒打量了下估计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完全引不起兴致,遂满不在乎地一口回绝:“不吃,家有!”略带失望地说:“大赶会的,说起来也是当爷爷的人了,就给人吃干膜片和咸菜,我要吃好吃的哩。”
“这狗儿的出门没带眼睛,不看老汉半晌午没开张了。”他四爷边说边掏兜儿,给他五毛钱票子,叫他去买凉粉吃,把干馒头片和咸菜干分给他些,嘱咐他“游玩一会早些回!看人多把你挤丢了给!”
二芒的期望值是1块钱,虽然只得了5毛但是他也欢喜,他觉得总比没有强,小孩子总没有耐心,小算盘打成了就不爱听老人家啰嗦,一股脑接过来吃的和钱敷敷衍衍地丢下一声“知了!”胡乱应承着和五口一起脚下登着风一样卷在人群里望南去了。
邻村的集市摆的很长,从南向北和从东向西的两条路连在一起拐个弯儿的那么摆,戏场在东西走向的那条路中间的位置,那一片也最为热闹。二芒为了买一双鞋,把集市逛了个来回,顺路他捡了很多碎玻璃,准备找收破烂碎玻璃的5分钱一斤卖掉,最后返回到自己满意的那一个小摊跟前站定,摸了摸看中的那双绿色塑料凉鞋。
摊主瞧他是小孩子家家也没大人跟着就不爱搭理他,只顾吃着一碗泼了醋的炒面鱼儿,呵斥他:“谁家的娃娃,不买别碰。”他掏出来钱说:“谁不买,给我拿一双来。”那个人见了露出喜悦的神色把碗筷放麻溜用报纸苫好眉开眼笑招呼起他来。他脱了脚上那双破了懂的布鞋拿起新凉鞋闻了闻,有一股新塑料的味道,不好闻但是透着崭新的气象叫人来劲,他一双一双的试,又仔细检查边边缝缝的地方有没有质量问题,然后跟摊主讲价。摊主发现他岁数不大,但却难缠的很。这时候二芒眼尖远远的看到“活土匪”们肩上扛着塑料的刀枪剑戟的玩意儿结伴过来这边走,就催着摊主再便宜点,摊主正踌躇,二芒子眼见那伙人说话就到跟前了,心里一慌撒腿就溜了。搞的摊主莫名其妙,登时在那儿高声骂起来“这打哪儿跑出来的挨千刀死不了的小吊客生……”
二芒边跑边笑,他从来没听过这种花样翻新的骂人法,他一撒丫子,人群就是一阵骚动,后面欺负他的孩子们看到他,也开始喊打喊杀的追赶。他跑的满头大汗,狗也跟着他后头又跑又叫的,人群中见了这景致就起了一片欢喜的空气,大家都跟着笑。他奔命似的跑到一处稍微空旷点的地方,转身看后面那些人已经被他甩掉了,可惜碎玻璃也丢了不少。摸了摸兜儿里钱还在,他稍微放心些。
挨着骡马市不远有耍百戏的摊场,远远的传来敲锣打鼓带吆喝的动静,就是大人小孩练杂技、顶缸、骑在马上跑圈倒立、耍猴子那些,外头围拢了一大圈的人,很是热闹。他按住想看热闹的冲动,去找收破烂的,卖了2毛钱。找到卖炒面的要了一碗,他手里攥着的钱都湿透了,他就让卖面的把钱都给他换成钢镚儿,那人不乐意,他说:“不给换,我就不买你的面。”那人白了他一眼,极不情愿的给他兑换了。他自己坐在小板凳上吃,也丢在地上给五口吃,完了又喝了一大碗面汤,一抹嘴风尘仆仆赶去看耍百戏。
耍百戏的那里有小孩在哭,他爬到树上看到有一个人在打小孩,因为那个小孩演砸了,也有人劝的,越劝那人就越打的带劲。他在树上骂了句:你妈逼。不过也没人听到,他又吐口水,好像这才解气一样。他从树上出溜下去,绕到了百戏团的后面,见那个小孩坐着抹泪,他就动了怜悯的心,跑去买了2个糖葫芦,一人一个那么吃。
他问那小孩:“打你的人是你爹?”
“不是,那是我们班头,我没爹,被他们捡来的吧,我也不知道。”
“你上学吗?”
“没有,每天就是练功和挨揍、给班主家看孩子,跟着百戏团各村各镇的集上走。要是能念书我才高兴了,那样就不用挨打了。”
“你干嘛不跑开,悄悄的。”
“我能跑去哪呀,以前有人跑过,被他们逮回来了,吊在树上打了一天,三天不给饭吃,场子里敲锣的那个人就是,你看他只会敲锣,都给打傻了。”
“我是不愿意念书,哎,他们说我身上有羊膻味儿,都不爱跟我玩,还抢我的东西,下学后截住我不让我回去,叫我给他们写作业。你闻闻我有羊膻味儿嘛?”
那小孩真的凑近闻了闻:“嗯,有一点。”然后保证似的说:“我不在乎,你是个好人,我愿意跟你做朋友。”
二芒从来没有从一个孩子口中听到过这种真诚的话,就感动和欢喜起来,跟他说:“要不,你跟我去我家吧。我们现在就走,你可以跟我一起放羊上学,谁要是敢招惹我们,我们还有五口就一起打他。”
“五口是谁?”
“我家的狗,我家的第五口人,你要是去了我家,就是六口了,哈哈。”
“好是好,你能做了你家的主?”
“我回去跟家里说一下准成!他们肯定愿意,我家原本就应该有2个小孩,可惜我哥哥很小的时候生病死了,我也没见过他。你多大了?”
“9岁。”
“我11岁,你当我弟弟也一样,总比我一个人好,你叫什么了,我叫二芒。”
“大白羊,他们都这么喊我,我也不知道我姓啥。”
“我姓薛,你也姓薛吧,叫薛大白羊”说着二芒就笑,那孩子也笑。二芒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和诚意,就把衣服脱下来,要和大白羊换着穿,大白羊穿的是表演的衣服,就跑回去拿了一身自己的衣裤给了二芒。
二芒很开心,他们家马上要多一个人,他自己也要多一个兄弟了。天色傍晚时二芒起身就要回去,把自己的钱分给大白羊些,问清楚大白羊他们接下来的行踪,就打算跟父母商量好后把大白羊接回家去。
当他们拉钩约定好后,俩人挥手告别。二芒再路过卖凉鞋的地方,已经收摊了。只有戏场里头灯火辉煌远远的传来锣鼓家伙的声响和人的唱戏声。路上他庆幸今天没怎么花钱,等大白羊来了他家,他就用那钱给他买那种绿色的塑料凉鞋,到时候把大白羊接回来,他叫薛大白羊四个字很别扭,或者就叫薛大白,薛大羊,还是薛白白,薛羊羊什么的,想着想着又自己乐了好一阵。
到村口,他看到那几个人还在那里,铁了心的拦他似的,他见绕不开就硬着头皮过去,远远的有人说:“来了来了,看他还往哪里跑。”有人拦住去路,问他:“二芒子,趁早把你买的东西交出来,今天的事就算了。”他说:“我什么也没买。”
“没买更好,那把钱留下。”
“改明抢了是吗,想要我的钱也行,喊我几声大爷,我就给你们。”
“呀,一会儿不见你胆儿大了嚒,嫌自己活得时间长了?”
说着照手就要给二芒一个耳刮子,二芒闪身退后几步,五口就扑上来咬,那些人退后找砖头找棍棒的要打,二芒不等他们找齐全,猛的一推把他们中的几个划拉到泥呼呼的干渠里去了。纷乱中起了一阵哭嚎,在上面的只顾着把棍子伸下去要把下面的人拽上来,二芒心头涌上来莫名的欣喜和害怕,带着五口也没回家,夜幕四合中一溜烟往苜蓿地那边跑去了。
2-逃奔
二芒跑了几下子就累了,本来回家是从村口一直到村东头就是他家。他寻思自己闯了泼天大祸,也许那些小孩的家长会找上门去,而且就算他们不去家里,过后那些人也会找他麻烦。他漫无目的到了村南水利那里,沿着退水干渠往东行,月亮虽然比不上十五十六又大又圆,但是也明亮的很,在野外大叶杨的另一头缓缓的移动着。
苜蓿地在他们村子东南角上,是专门埋死人的地方。他哥哥就在那里埋着,他有时候放羊也路过,因为他和孩子们玩不到一起,就感觉去苜蓿地那里有他哥哥在,他见过他哥哥的坟,小小的坟包,用水泥做的墓碑,上面写的他哥哥的名字:薛芒。他自己也叫薛芒,估计这名字他哥哥用了没多久,甚至没用上,他爹妈舍不得,要么就是寄托对他哥哥的记念,抑或是二芒代他哥哥在人间活着似的,要么就是寓意他哥哥也还活着一样,不过大人的这些道理,他也不懂,也懒得去想。为了区分他俩,家人管他哥哥叫大芒,管他叫二芒,虽然他们都叫薛芒。
他放羊的工夫,在他哥哥坟墓前一呆就是很久,和他说话,给他倾吐烦恼,虽然他哥哥从来不搭茬,因为人死了嘛,但是他又觉得他哥哥一定可以听到。
“他们昨天抢我的作业了,我今天挨老师一顿说,罚抄2遍。”
“家里的大羊昨天生小羊崽子了。大人夸这里头也有我的功劳,因为我把羊放的肥肥壮壮的。”
“我今天真不争气,被人打倒在地,他们走了以后,班上大妮子给我一块手绢让我擦血,我打掉在地上自己跑开了,我不愿意别人看到我不中用的样儿可怜我。”
“妈说每年芒种的时候是你的生日了,你现在十几岁了,小孩在那边也会长大吗。我是秋分时候生的,早过了芒种,但是我用了和你一样的名字。你会不会没名字叫了。”
“你说他们为什么不能和我好好的了。”
……
就这样,他把自己的事情说给大芒,也说给云彩和太阳、柳树和布谷鸟听。他小小年纪,对死亡充满了好奇,有时候会悄悄和他哥哥商量:“我替你死,你来替我活着行不行,能调换一下不能了?”他突发奇想,觉得只要诚心,睡前好好祷告一下,或许第二天醒来,他就变成了大芒,大芒就会变成他自己去念书,去生活。可是到了第二天,他发现自己还是自己,学校还是得自己去。
有一回,他听人说过了南山,有一个无边寺,只要能够在那个白塔下面绕10圈,诚心数念心中的愿望就会实现。他自己赶着羊群往南走了小一天也没找到。他想着想着就伤心起来,这时候他忘了往东走到哪了,只听到五口干叫了几声。他就看到东边灯火通明的,只是没有声音。他心下有几分胆怯,又听到不远处有村里人说话唱野调子的声音,估计是浇地的人们。他就壮了胆,打算往前去看。
五口好像饿的不行了,就赖着不走路,他就掏出来他四爷给他的干馍馍和五口分开吃了些,摸了摸它抱起来五口继续往前。有一个小孩的声音问他:“看你的馍馍片真好吃了,给我点行不行。”他回头看了下,找不到人,又害怕起来,就往有光亮的那里去跑。迎面撞倒了一个小毛孩子,那孩子也不哭不闹,看样儿和大白羊差不多大小,二芒就不害怕了,感觉一个小孩子而已,不管是人是鬼都不能把他怎么样。
“这个哥哥真小气了,不给吃就拉倒嚒,干嘛要把我撞倒了。”
“没说不给你,我没看到你嚒,谁叫你大晚上藏起来吓唬人。”
二芒拉起来他,问:“你叫啥了,看样子眼生,不像我们村的。”
“我叫卫宝。车辋村的。”
他把馒头拿出来给卫宝,说:“我听大人说过车辋村,那里还很远了,在那边。”说着他在夜色中指了指东北方向。心说这小孩子估计也不知道方向。
“车辋村的怎么来这里了?”
“跟大人一起来的,赶集来着。”
“他们在那边了。”
卫宝说的正是前面灯火通明的地方,二芒听着来了劲,拽着卫宝就往那边走,问他:“哪儿干甚了,亮哇哇的。”
“耍百戏”
二芒听到耍百戏,不由得想起来大白羊,是不是他们在那里安营扎寨过夜了。更笃定要过去看看,如果遇到了,索性就把他领回家去,挨一顿打他也认了。
卫宝很喜欢小动物,吵着要摸摸五口,五口偏不让他摸,在二芒怀里把头扭来扭去的。二芒说:“别动啊,看你把我的狗吓的,说真的,你是不是鬼了?刚才看见你我心里就没底。”
卫宝嘴一抿笑着问他:“你怕鬼?”
二芒当着小孩子不想失了面子,本来想说“怕个球了”,但是又不想把话说太满,那孩子眼神清澈能溢出水来一样,仿佛能看穿人的心肠和所有念想,二芒嘴皮子不觉一软,老实说道:“我还没见过鬼了,要是真的见了,还是保不住有些害怕了。”
“没事没事,我们去看热闹吧。”卫宝说着带着他几步就去了那近前,一派人间烟火的样子,就和把白天的集市原封不动挪移到这里,变成夜市那样。开始他听不到声音,他看到人来人往的有些不真实的浮飘和水面那样一荡一漾的,那些人穿着略微古旧的衣裳,也在赶集。
二芒看的眼花缭乱,那些人似乎也看到他都有些诧异,因为他穿戴实在跟那些人有些不同。但是大家也顾不上搭理他,做小买卖的去招呼别的买主,要买东西的去找相应的地摊儿。卫宝问他:能不能给我买个小东西了?二芒走了一路,看到很多新奇玩意儿,甚至还有会说话的五色鹦鹉,有会跳出来小人儿报时的钟表,有透明的吃了能让人力大无穷的绿色饺子,他都没舍得买,他想把那钱攒着给大白羊买鞋。他本来要拒绝卫宝,又看他那么小岁数,就有些心软,问他:“你想买什么了,等我先买双凉鞋,剩下的钱都给你花行不行。”
卫宝说看他很好,就说:“我带你去找人吧。”
去了那个耍百戏的跟前一大群看客中,卫宝说:“我就是这里头的人,那些人我都认识,不过他们待我不好,我时常偷偷溜出去玩。”
二芒就打心里赞叹,要是大白羊也能和卫宝这么想就好咯,大白羊就是太老实了。和白天一样,他看到有班头在拿着蘸了水的柳条打小孩,他就想起大白羊的悲惨遭遇,他心里说:“这孩子真惨”。
卫宝答道:“是啊,刚9岁。”
二芒纳闷儿,卫宝怎么还能知道他心里说的话了,然后细看那个挨打的孩子和卫宝一模一样,他问身旁的卫宝:“那不是你吗?”
而且他惊奇的发现,那边那个人每打那个孩子一下,这边卫宝身体同样的地方就多一条红印子。
他顾不上多想,带着五口就冲过去一下夺过来那人手里的柳条鞭子,踢翻了他们耍把戏的摊子,拽着那个小孩就跑,刚跑出来,那个硕大的帷幔就被松开了定在木楔子上的绳索,把一干人全蒙在下面了。
卫宝喊了一声,鬼来啦,人群就变的轻飘飘的开始扭曲,起了纷乱,人人和拉不直的线那样到处纠缠,相互冲撞,彼此推挤。二芒不管天不管地的只抓着那个孩子跑,不知道跑出去多远,他只记得苜蓿地往北,通往青里村的路上有一间废弃的变电室,他放羊时在那边躲过雨,就凭着感觉横穿过小麦地往那里去。
到了那里,远远的听到人家的驴偶尔一两声叫唤,心跳的突突的,心里松口气总算死里逃生似的安顿了些。逃跑的时候二芒的手牢牢地抓着卫宝,反倒跑的更快了一样,现在二芒还在想不清楚刚才两个卫宝是咋回事儿,问卫宝:“你没事儿吧。”
“没事,多亏有你。”卫宝脸色惨白的,二芒问他是不是病了,说着就要捡柴禾生火。忽然发现五口找不着了。
二芒一下就慌菜了,哭丧着喊了几声五口的名字。身后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在这儿。”他看不清说话的人,觉得那声音岁数不大,及至那人抱着五口走到跟前,就着月色,他看清了那个人,是个比他大的少年,面上带着笑。跟认识他似的,把五口交给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行啊你二芒,干的漂亮。”
二芒虽然觉得这人可亲可近,却实在想不起来他是谁,还是礼貌性的道谢,看五口没精神样儿,问他:“我们家五口这是怎么了?”
少年说:“不碍事,睡会儿就好了。”
他们三个人起了一堆火,二芒警惕地问他俩:“那些人会不会看到火光,追赶过来呀。”
卫宝不言声,拘谨地看着少年。少年说:“没事了,都过去了,那些人是过路的。现在估计走远了。是吧。”他问卫宝。
卫宝拿树枝扒拉着火堆,说:“嗯,他们走的远远的才好。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们了。”
二芒问少年:“你是哪个村的了?叫什么?”
少年说:“我是殊望村的。”
“可是我从来没在学校见过你。”
“嗯,我不在那里念书。”
“你叫甚名字了?你刚才喊我,你认得我?我完全不记得我们认识。”
“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我叫大芒。”
“大芒?薛芒?”二芒完全不敢相信。
“嗯。”
“大芒不是死了吗?”
“对,就是你想的那样。你忘了,你和我说家里的羊生小羊了,你在学校挨打了,大妮子给我一块手绢让你擦血了,你用了我的名字了……”
大芒说这些的时候,二芒听着听着开始不可思议地深信不疑。听着听着就哭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他的哥哥,他怀疑这是不是在做梦了。
他高兴的把沉沉睡着的五口举过头顶,那一宿他舍不得睡觉,他担心醒来,这一切都如一场梦那样不复存在。
3-传信
第二天二芒醒来,五口已经在外头不知道是跟哪里跑来的野狗在撒欢,二芒看着五口傻哼哼的样儿,发了会子怔,忽然想起来大芒和卫宝,他们全都不见了。他就喊了几声,也没人答应。他喊大芒和卫宝的时候,五口听到屁颠屁颠的摇着尾巴跑过来,二芒抱过来它,蹭了蹭五口的狗头,有些难受,笑着说:“你这没良心的狗东西,谁喊你了呀,就哈巴着跑过来。”
他还是不甘心,就要去苜蓿地他哥哥的坟那里,他刚站起来,就听到大芒的声音忽远忽近地传来:“二芒,你干甚去?”
“我去苜蓿地找你,看看我是不是昨天夜里做梦了。”
二芒能听到大芒说话,却看不到他。就问他在哪了。
“就在你跟前了,白天太阳大,所以你看不到我。”
“卫宝了。”
“在那儿。”
五口这时候就往东跑了两三步远,在那里开始叫,那样儿好像是在告诉二芒卫宝所在的地方。二芒就喊五口让它别叫唤了。
“你咋不说话了?”二芒问卫宝。
“你哥让我离你远些”卫宝的话里带着些委屈劲儿。
二芒问他哥哥咋了,“卫宝招惹你了?”
大芒不言声,二芒说:“你俩咋了?有啥事说开就行了。”
他这么说着,心里却想到自己,要是和班上那些人也能说开的话,也不会经常闹架了。可能有的人之间,就是不对缘法,不管怎么看都看着不顺眼吧。
二芒劝他哥哥:“你看卫宝多可怜了,那么小。”
然后他把昨天遇到大白羊的事情,和自己的想法讲给他们听。叹口气说:“我以为昨天你说带我找人去,那个人是大白羊了。”
大芒小声对他说:“你别说了。他不自在了。”
二芒想到自己不该那样说,就想着该怎么去安慰卫宝,说:“你还没吃饭吧卫宝,我带你吃好吃的去吧。虽然没能找到大白羊,但是带你跑出来离开那些坏人我也不后悔。”
大芒说:“走吧,别不自在了。只要你对我弟弟没坏心,我们兄弟也都不是坏人。昨天我见你跟他在一起,怕你要害他。”
卫宝也说:“对,要不然我把我的钱交给你保管,行不行。”说着就去掏钱。
卫宝说:“不用,你自己拿着吧。”
大芒说往前走五里地,过了大横针那里有人免费施粥,可以去那里先吃一顿。二芒没听过这事儿,路不熟悉也就决定去那里先吃饱肚子。路上他为了表示歉意,非要背着卫宝。他也看不到卫宝在哪,到了五口刚才叫唤的地方蹲下来,死活要背。
卫宝到了他背上的时候,他感觉到的不是轻重,是一种凉快。他哄小孩一样问卫宝:“你不生气了吧。再生气我可没办法了啊,要不,我和我哥哥都是你哥,这样好不好,你的那个死班头你就再也不用怕他了。”
在一大块田野里,二芒背着卫宝,后面跟着五口一直往东。二芒也看不到卫宝和大芒,但是能听到他们的声音。外人如果见了,也只能看到二芒和五口,不同的是造成一种二芒一个人自言自语的假象。
大芒问二芒:“今天星期一了,你不打算回去上学,也不打算回家?”
“不打算。”
“你不怕爹妈找不到你着急?他们找你一晚上了。”
“那你说咋办?”
这时候,他们听到自己村的大喇叭里广播二芒走丢了的事情,让看到二芒的乡人去二芒家告诉一下,二芒就添了愁绪,问大芒:“你能不能告诉爹妈一声,让他们别担心我,我找到大白羊就回去了”。
“这样不行,要行的话,我早就去了。死人有死人的规矩,活人有活人的世界。我就说了他们也听不到。”
“你和我说怎么我就能听到看到。”
“等你过了12岁,就听不到了。”
许久不说话的卫宝,说了句:“可以给他们托个梦去。”
“你别说话”大芒打断了卫宝。
二芒第一次见他哥哥这么发火,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觉得他哥哥不乐意帮他,或者是有别的缘故,总之他是打算找大白羊,还有,想办法把卫宝送回家,或者是安顿个好的去处。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才是卫宝的好去处。
快到中午时分,大芒说到了,二芒看四处空空如也,问他:“我怎么看不到。”
大芒和卫宝都跟那人打招呼,好像是个老人。五口也在不停的摇尾巴,跟看到了好吃的一样。这时候发生了奇妙的事情,大天白日的凭空他看到不知道从哪里出来一副碗筷,大碗里有炒的鸡蛋和蒸的馒头。是大芒的声音,跟他说:“快吃吧。”
五口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趴在那里有滋有味的啃着肉骨头。
二芒听到他们三个在讲论事情,好像是在说他。
“这个娃娃不打算回家呀,刚我都听到广播里找人了。”是一个老人的声音:“他爹,每年清明和正月二上,都来这里在地上画个圈圈烧纸。虽然连我的面都没见过,可是心虔。当时我们分家的时候呀……到了他们下一辈更凶……这娃娃要去无边寺……可不敢……”
二芒听的云里雾里,不知道他们在讲些什么,忽然他手心凉凉一片,他问:“卫宝?”
“嗯。”
“吃完了?”
“完了。”
“你吃的什么?”
“和你一样。那人好像是你亲戚。”
“你咋过来了?”
“听得我犯困”,卫宝顿了顿,宽慰二芒:“你心里想的事情我都知道,你别担心了。都会好的。”
“知道了。你和我哥怎么了?”
“没有,他以为我是坏人,贪图你什么。”
“你这么聪明的孩子,往后有什么打算没?”
“你呢,打算把我安置到哪去了?”
“我也不知道。你要实在没地儿去,就跟着我吧,就和现在这样,不也挺好的。”
“再说吧,先得过了你哥哥那一关。”
说着卫宝说他要去解手,二芒就嘱咐他别走远。他答应一声就去了,那声音瞬间飘的很远,周围呼啦一下就热了似的。
吃了东西,二芒觉得犯困,听着大芒在和老人家讲话,他抱着五口就坐那儿迷瞪过去了。耳朵里听到车马声响,麦子长高拔节儿也有了声音哔哔啵啵的,从柳絮里传来人们讲论今年收成的事情。
有遥远的声音飘来在耳边萦绕,像是隔壁家桂涛的爸爸,那个面露凶光,让小孩子一见了就害怕的老人。那声音和裹了面粉一样又白又稳当,听着一点也不害怕。
那声音是从遥远的回忆中脱节了过来的,能把人引到他家十字路口那棵大柳树下,就跟他当时活着的时候一样,甚至比那个时候还要遥远。
声音里有委屈和被冤枉的不甘心“人人都说我杀了人,其实我根本就没杀过人,他们把我拿起来捆在树上打,怕我逃走给我琵琶骨上穿了铁丝,那骨头疼痛的声响,跟随了我一辈子,幸亏我咬牙死不招供,最后没办法就把我放了。捡了一条命也残废了,听到声音我就心慌,我早早的告诫子女们,等我死的时候,可不要绕着我哭喊,就让我呀安安生生的去那边儿报到去,等我死的时候,我安安静静的躺在树下几天几夜,对着头顶上的燕么虎子,我才想起来,我哪有子女了……”
好像是施粥的老人来给他开门,喊他进去吃粥,说他翻来覆去就是那一套话,又没人听他的,真的假的,谁知道了,人都死了,死了就死无对证了。
大芒的声音来了,把他弟弟喊醒,问他:“你怎么睡着了,卫宝了?”
“刚才好吵,好多人在说话,好多声音”二芒说:“卫宝去解手了。”
这时,天上一大块云彩遮盖了太阳,二芒说要下雨了,我们找个地方背雨去吧。起身的工夫,天上一小撮异常的明亮,跟打磨了一块镜子一样,二芒就看到他父母,镜子里他父母好像也看到了他,他们都不可思议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他们吃惊的时候慢慢的一切都消失了。
二芒问大芒:“这是怎么了,你看到父母了吗?”
大芒不说话,忽然所有的声音全涌到上空一样,叫人产生眩晕。听见一阵门窗和铃铛响动,刚才梦里桂涛他爸的声音说:“不得了了,我的天老爷,这是哪个鬼想不开了。搞不好他娘的连胎也别想投了。”
“不是我重孙子大芒吧”施粥老人声音紊乱地说着要出去瞧瞧。
“由他们去吧,各人有各人的命。”
“你说的轻巧,不是你孙子啊。”
“是那个小的,刚我来的路上看有个娃娃,就是前些天百戏团子里那个。刚我过来的路上瞧见他上你们家去了。”
“他们在说什么”二芒问。
“说卫宝,上家去给你报信儿去了。”
“哦,卫宝真够意思。”
“你不懂。快走吧。”
这一天好像因为那个变数,连既定的时辰都缩短了一样,他们走到一半,月亮已经在西南天界升起来老高了。
二芒这时候已然能够看清楚大芒的一举一动了,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就是低头赶路。他告诉二芒,要不你在这等我,我去接他。话音刚落,就看到卫宝由远及近十分疲弱地过来,脸上带着笑。不等他开口,大芒过去揪着他的领口几乎要让他双脚离地了。大芒气冲冲的问他:“你活够了?!”二芒要过来拦着大芒,因他见卫宝实在经不起折腾了,然后卫宝就两眼一翻就合上了。
大芒这才着急起来,对二芒说:“你在这守着他,等我回来。”三步两步跑回去他们刚才食粥的地方去了。
二芒抱着卫宝干是着急,感觉他现在轻飘飘的,就跟马上要和空气一样散了那样,急的直掉泪。
大芒再回来往卫宝嘴里塞了一团带着凉气的蓝色凝固的水,跟透明的药丸那样。给他手腕子上拴了一根蓝色线,上面挂着水做的铃铛,一闪一闪的泛着蓝色的光火。看样子累的不轻,坐下擦了擦汗,从兜儿里掏出来两个铃铛给二芒,让他和五口一人戴一个,那铃铛比卫宝的稍微大些,但是没有卫宝的多。像是用萤火做成的,也没声响,穿在会发光的线上。二芒给五口拴到脖子上,自己拴在手腕上,也不问有啥用处,他觉得这肯定是个奇异的东西。
他问大芒:“卫宝没事吧。”
“嗯,差点就死了。”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要是死了以后再死一回,就什么也没有了。魂飞魄散听说过吗?”
二芒摇头,但是他直觉能感觉到,那种情况很严重,就和活人在活人的世界死了一样,死过的人在死人的世界如果死了,估计就什么也没有了,天上地下都找不到他了。
二芒开始自责,因为如果自己听大哥的话回家去,卫宝也就不用冒着生命危险去给他办这个力所不能及的事情,甚至搭上性命也不在乎了。他抱着卫宝,抬头对他哥说:“往后,你对他好些吧。”二芒的话像是在请求,更像是在命令,合情合理的不容不答应的一个号令。
“嗯,会的。”大芒语气笃定地看着卫宝。从二芒手里,接过来卫宝自己背着他,打算给卫宝找个舒适的床铺,让他好好睡个囫囵觉,然后好好等他醒来。
4-安顿
二芒跟在大芒身后几乎走了一宿,绕了很大一个圈儿,到了大芒住的地方,把卫宝安顿好。二芒发现这里的房子跟他家一模一样,只是院子里的树要粗壮很多,他熟悉的羊圈、鹅棚都在同样的地方。
羊咩咩地叫着,大白鹅也扑棱着翅膀跑过来跑过去见什么都兴致盎然地想要啄一啄,吓得二芒和五口躲闪不迭,那鹅虽然冲的很有力量,但是也没啄到他们,从他们身上和空气一般穿过去了,他们都很纳闷,鹅也纳闷发生了什么。
院子里有一个老奶奶在缝衣服,二芒认出来那是他奶奶,他读小学1年级的冬天他奶奶过世的。老太太个头不高,轻轻瘦瘦的。大芒和老太太打招呼,老太太问他:“这两天上哪疯去了,一连几天不着家。”
大芒笑嘻嘻地挨着他奶奶坐下,说:“捡一孩子,您看给您当孙子喜欢不喜欢?”
“快得了吧,我倒是不缺孙子,你正经连个媳妇儿都没捞着哩,还好意思往家捡孩子?”
说着停下手里的针线,转身看到二芒,问大芒:“就是这个孩子?这不是我二孙子吗,你怎么给带这里来了?他也不行了?”边说边就抹眼泪。
大芒忙给解释,二芒也跑过去说:“奶奶,别伤心,我还没死了。”
“没死?没死你来这儿做什么来了。”
二芒一时间回答不上来,他不知道怎么用简短的话给他奶奶说明白前因后果。
大芒说:“村上的秋眠的孙子跟几个娃娃一起欺负他,西楚望赶集那黑夜拦住二芒要钱,二芒把他们打了,不敢回去就跑到苜蓿地来了,我就碰到他了。”
“活该”他奶奶说:“你听我说呀二芒,谁欺负你,你就打他,有一路人呀,骨头里就不讲理,他们只认得皮肉疼痛。”
“可是他们人多,我一个人打不过那么多人。”
“打不过就跑,好汉不吃眼前亏嚒。他们为啥惹你了?”
“说我身上有羊膻气了。”
他奶奶听罢哭笑不得看着二芒叹息道:“谁承望秋眠老汉家出来这样没天理的孙子了,那年他家婆姨生了大娃没奶吃,还是喝的咱们家的羊奶养活大的。”
大芒说:“娃娃们还小了不懂事。可是二芒也不能由着他们欺负啊。”
“你要给我报仇去了?”
“又来了你,没告你说,活人的事情死人不能搀和?我虽然不能给你打他们一顿去,我能让你变的更好些。不过这个也得看你自己肯不肯用心。”
二芒听了高兴的蹦起来,只要能让这些人不招惹他,什么心他都肯用。他迫不及待问大芒:“什么好办法能叫我变得更好?”
“你可以更勇敢些,学习更努力些,你勇敢了他们就不敢追你,你成绩优秀了,就成了他们的榜样,老师认可你,同学肯定不敢小瞧你咯。”
二芒听着有些道理,但是他本来也就不爱学习,听了这话也没有太大动力。大芒说:“你要是见了他们就躲,他们肯定要追你。你要是去面对他们,他们反倒不敢跟你刺挠了。你看你那天搭救卫宝的时候,就很勇敢。那个打卫宝的人可比秋眠的孙子厉害多了,你连那个人都不怕,还怕秋眠的孙子他们了?”
“可是,那个人我就算惹了他,过后也不会见他。秋眠家孙子可不行,我今天惹了他,明天还能遇到他,那个人虽然厉害可是离的我远,秋眠的孙子虽然不很厉害,但是离的我近。。”
“只要他怕了你,服了你,不管远近,都拿你没办法了。”
二芒听到声音是卫宝的,他抬眼看卫宝,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了,正扶着门框子往他们这里看。他家的院子,北面是几间房子,距离房子不远有一行不高的红砖盖成的镂空花墙,上面放着花盆有些蒜苗什么的花,花墙这边种着黄花韭菜、舌叶兰还没长大。
大芒看到卫宝起了,就问他奶奶有没有吃的,她奶奶说:“有粥和饼子。”
大芒说:“那个不行,我去重做点。你稍微等一下。”
卫宝听着有些楞怔,他奶奶说:“大芒什么时候改性了,太阳从西山出来了。”
“奶奶,你做的这是什么了,这么多布。”二芒问。
“给你爷爷做的嚒。”
“我爷爷有衣服穿了,我爹妈会给他做的,你歇会吧。”
“你小孩子家家懂得什么了。不能老在这里啊,待会让大芒送你回去。看你老子妈着急。”
“除了西楚王赶会,还有哪赶会了。”
“剩下来,青里村也要赶会,还有大常、小常、南郭、北郭。你问这个做甚了?”
“我要去找人去了。”
“你这找到什么时候算完。”
“有百戏团子的地方就能找到。”
“百戏团子可是遭罪的地方,好人家的娃娃没有人舍得叫自家骨肉做那个营生的,都是些没爹没妈的苦命人。”
老人家最后收了几针,站起来把衣服搭在晾衣裳的竹杆子上,站在跟前满意地看了一会儿。
二芒问:“做好了?”
“没了,明儿早起再做。我每次都留下几针,反正日子还早了。有时候我快做完了,就拆了重做,因为这营生呀,不敢一下做完,做完时候就到了。”
奶奶说着要出去窜门子,路过五口身边看了一眼,笑眯眯地说:“这个小家伙都这么大了。”厨房里传来炒菜做饭的声音,还有喷喷的香味。大芒说:“去拔一根葱来,还要树上的嫩香椿,花墙下的韭菜。”
二芒就照着去做了,可是他发现那些近在眼前的东西却握不住,每次都抓空。卫宝说:“做这个你可不行,我来吧。”
香椿树挺高的,他们谁也够不着,卫宝就站在二芒肩上爬上去了,摘了几把从院子的水瓮里舀了水洗干净送到了厨房。
不大会儿工夫,一个枣木的四方小饭桌上摆了好些吃的,还有肉。大芒喊卫宝过去吃,卫宝有些不好意思,问他们:“你们也一起吃。”大芒说:“你吃吧。”二芒看出来这是大芒专门给卫宝做的。
但是他自己也想吃,就说:“那五口也饿了呀。让五口吃什么呀,是吧五口。”说着摸了摸五口。
大芒就在墙上撩了一下,墙就变软了和帘子一样任由大芒扒拉开,让他想吃什么自己拿,二芒一看就惊呆了,有咸菜、凉面、红面火烧还热乎的,他顾不上多想弄过些来。大芒手一滑墙又恢复到之前的样子。
吃饭的时候,大芒问卫宝:“你感觉好些了?”卫宝点头算是回应。
“往后你别跟昨天那样什么事情都自己做主,跟我们商量一下。那样很危险知道么?”
二芒也说:“是啊是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叫我多内疚了。要不是大芒,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好了。谢谢你啊,为了那件小事不值得你那样,我知道你为我好。往后别那样了。”
“知道了。”卫宝说:“这饭做的不赖,挺好吃的,再给我弄些来吧。”
吃完饭后,大芒带着我们到院墙外头看他开垦的荒地,他在墙外种了洋山药,说是腌咸菜用。他家院子的树很大,树荫能探到墙外头来。二芒说:“我有时候自己在家里玩,就把东西从院子里扔出来,五口就跑出去给我叼回来。有时候就找不到了,不知道被谁捡走了。”
他们说着话,看到远处有几个人从东边那条路上进来村子里,见人就问些什么,且说且走。卫宝说:“是他们来找我了。估计他们不会放过我。”
大芒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对他说:“别怕,有我了。”
二芒说:“跟他们撒个谎把他们打发走就完了。”
大芒想了想说:“还是让他们趁早断了念想,再也不敢打卫宝的主意。”
大门口他奶奶跟几个老婆子说说笑笑的,在玩纸牌。那些人过来打听:“有没有见到一个小孩子了。前些天赶集时候我们百戏团里走丢了。”
“没看到”其中一个老婆子答话。
那人看到我们三个,大芒让二芒带着卫宝先进去。那个班头说:“那不是!”
“你说那个孩子呀,那是我孙子。”他奶奶说。
二芒有些心慌,带着卫宝往里紧走几步,身后有人吆喝他们站住。抓了二芒一把,没抓住。被大芒拦住了,问他们:“做什么。”
“我的人,我当然要带走。”
“你的人不假,你问问他愿意跟谁。”
那人换了一幅笑模样跟卫宝说:“回去吧,等明儿去了太谷会上,给你买好的。”
“我不去,你们走吧。”卫宝说。
那人就过来拉扯,二芒干着急帮不上忙,他奇怪那天晚上他明明可以夺下来那人手里的柳条鞭子,这次怎么谁也挨不着谁了。大芒拧住那人的手腕子,给了一脚。那人说:“你们等着,我去叫人。”
这时候,玩纸牌的老太太往自家院里一招呼,跑出来几个成年人都拿着家伙,周围邻里街坊的也都出来,还有那个传说杀过人的桂涛他爸。
大芒说:“你们这些死鬼,做的伤天害理的事情,死了还不消停。能听懂话的就放规矩点,再敢来寻不是,叫你们竖着进来,横着出去。不信就来试试。”
旁边的人也摩拳擦掌的要收拾他们,桂涛他爸骂道:“还不快滚,等着吃窝心脚了。”那些人一听又不甘心又没胆量灰溜溜的走了。
大芒的奶奶跟几个老婆子见卫宝和二芒戴着小铃铛,知道他们是气息微弱和寿数没到。就问大芒:“这好东西从哪淘来的。”
“拿羊券换的”大芒说。
“你这败家子,老太太天天在外头耍纸牌给你赢钱,你倒肯破费那么多羊,去换宝贝。”他奶奶佯装怪他。
“算了吧,你那手气,回回输钱”几个老太太边说边笑,大芒奶奶也笑了,嗔怪道:“我那个二叔也太抠门儿了,白给他重孙子几个也说不起,还好意思要羊券。”
“我没给他了,只是口头答应他了,等他问我要的时候再说”大芒说。
“他哪还好意思要了”桂涛爸说,那天我找他,他说他的就是你们的,什么羊券狗券的,他见的多了,要是换了别人,你就是给他一世界的羊券也没准儿能不能换这么一个小东西。
大芒就笑,大家散了之后,几个老太太还没分出胜负来,打赌要玩到天黑才算。
刚才的一幕,让二芒觉得大芒真是个顶天立地的人,他就想着,自己也要和大芒护着卫宝那样,去护着大白羊。
5-出发
大街上一早来了个换碗的挑夫,挑着两个框子里头装了草绳子捆扎着的寿星瓷碗,在给来往和围观的人极力陈说自家瓷碗的好处,引得许多人围观,大芒他奶奶也没事去凑热闹。周围有人折下了柳树和杨树的枝条做密密(用春日柳树和杨树的外皮做成的小玩意,可以吹响)。
卫宝就坐在远处看,他恢复挺快的,只是始终在担心班头会再来找麻烦。大芒不知道从哪也弄来树枝子,攥在手里拧着,差不多了就能把树皮里头一条白白的内芯整个抽出来,用随身携带的小刀切成大小合适的长度,把一端稍微削了削,递给卫宝问他:“你玩过没?吹吹看。”卫宝就拿过来吹,就滴滴哒哒的发出来声响。大芒让他踏踏实实的,别没事儿胡思乱想。二芒问卫宝:“你识字嘛?”
卫宝摇头,二芒就开始教卫宝写字,先从他的名字开始,然后是一、二、三、四,东、南、西、北,天、地、人,日、月、星……几个几个地教他,卫宝拿着树枝在土地上照着写写画画,问他:“你和你哥的名字怎么写了?”
二芒就给他写了“薛芒、大芒、二芒”这些。
在二芒决定出发到青里的日子,一早就起了风,屋外头挂着那件他奶奶手缝了给他爷爷的藏青色宽袍大袖的衣服,沉甸甸的,风怎么吹也吹不动。
二芒问大芒:“你每天都忙什么?”
“放羊、干活儿、念书,不过比你好些,没你在那边那么多事儿。”
“感觉你倒是无忧无虑的”二芒羡慕道。
“也有犯愁的事,比如到时候给爷爷送衣服。”
二芒听的似懂非懂,他刚还有话要说,想了想没说出口,怕他哥哥说他。
他哥问他:“你啥时候走,不能在这里老待着,时间久了就别想回去了。”
“那我今天就去青里了,接着要去别的地方,就是赶集的那些地方,看看能不能找到大白羊。”
“你这么找也不是个办法,你看,现在到了种玉茭的时候,再过几个月,小麦也要收了,那些耍百戏的,他们农忙的时候就回家种地,地头的事情完了哪里有赶集他们去哪里。再说,你没细问那个人是哪个村的,还是外地的,你去哪找他去?”
听大芒这么一说,二芒有些后悔,当时就该把大白羊带回家就好了。现在怎么找呢,只是已经拉钩盖印的事情,说了就一定要去做,大白羊还等着他了,再说他自己也属实愿意家里多一个人。二芒有些灰心的时候,忽然想到个办法,对大芒说:“你不是认识那个老爷爷,你给我问问他去,他或许知道了。”
“这可是胡闹了,你忘了卫宝那次了,险些连小命都没了,各有各的规矩,他管不了那些事情,再说,那天我给你问来,他说‘各人有各人的命,看他们的缘法吧。’旁的也没说啥。你趁早别动那歪脑筋。”
二芒听了只得作罢,他这会儿又有了主意,无论如何自己都要去试一试,就是再难也不能放弃,而且马上青里就要赶集了,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去那里。
大芒告诉他晚上行夜路的时候,要是那个铃铛闪烁起来就是有危险,让他别近前。“如果有难缠的事情你就摇晃铃铛,我就知道了,平时不专门摇晃那东西不会响。”说着带他去了村口,指着东边说:“那就是青里,大概半天时间就去了。晚上你可以在那边的三大士休息,那边气候旺,不干净的东西不会靠前。”
他要转身和卫宝和他奶奶告别,大芒让他别回头,一直往前走,还说:“把这里的事情都忘了吧,跟谁也不要提起。”他被声音指引着穿过一片即将丰收的金黄色的麦田。五口在他脚下跟着时前时后的,仿佛一场梦一样,醒来他还在那边的废弃变电站里头。那天他感觉是三月十八日,就是他遇到大白羊的第二天。他手腕上和五口脖子上的铃铛都没了,这越发让他笃定,可能真的只是做了一个梦而已。但梦里的事情历历在目,无论是真是幻,他都要试着去努力做一个勇敢的人。
临近中午,他们村已经离他很远了,地头田间干活的人彼此说话跟他们的口音已经有些微的不同,他估计快到青里村了。而且,他看到有些老人在河边钓鱼,也有洗衣服的女人和玩耍的小孩。
二芒以为的青里村是一个村子,其实因为附近一条人字形的金河水泛滥,把原本是一个村子的青里村,分成了三个村落,附近的人都是按照杨姓、温姓、戴姓三个姓氏聚居的。二芒以为的那个青里在东北方向叫杨青里,东南方向的是戴青里,人字形下面的是温青里,金河水一分为二,左边的一条汇入潇河,右边的一条汇入乌马河,最终流入汾河、黄河,一直流向东海。
到了温青里村口,有刚卖完起早饭的老汉准备收摊儿,二芒就跑过去给人家帮忙洗碗、洗勺子、抬油锅、搬板凳,周围土台阶上,坐着几个抽旱烟的老汉在晒太阳。二芒听他们说:“温礼传今天又出名了。”
“甚事了。”
“他隔壁儿家夜儿个丢了牲口了,一家人找不到,叫他给起了一课,说是叫去法安寺烧香。这不刚烧完,回来就看到那牲口了,还不知道打哪又给勾回来一匹。高兴的给温礼传送礼去了嚒,温老汉叫他们把那个别家的牲口还是送回去法安寺去。”
“送去了没?”
“送去了,他们可不敢不送,温礼传的话谁敢不听了。”
“真灵验了,我老四那年鬼抽筋还是老温给两针扎回来的。”
“嗯,是了……”
二芒从来没听过这怪力乱神的事情,但是他听的有几分心动。问了下卖早点的老汉:“大爷他们说的温礼传家在哪了嚒?”
“大队后头就是,那家对面有个小卖部子,他家的门子是蓝色的。”老汉说:“你饿了吧,我没钱给你,这有几个麻叶,你吃点吧。”二芒接过来用纸包着的麻叶,谢了老人,带着五口往大队那边去走。路边一个青石头上,坐着歇了会儿,顺便也叫五口吃了些东西,找个泉眼洗了把脸,整整齐齐的往东去了。
他在温礼传家门口犹豫了会儿,不过那大门明明是红色的,感觉有些奇怪,但是对面明明有小卖部。他往里看了看,照壁遮着什么也看不到,照壁上是白色的,贴着毛笔写的大福字。
有很多人出出进进,他见了一个出来的女人问:“婶婶,这是温礼传家不是?”
“是了。”女人答道,然后朝里头喊了一嗓子:“温二小,有个娃娃找你爷爷了。”
里头又有小孩子喊:“爷,街门口有人寻你。”
不一会出来个老汉,留着山羊胡,问二芒:“你找我了?”
二芒点头,那人说:“有人还找你了。你是殊望走丢了的那个娃娃不是?”
“是了么,你是神仙?”
温礼传就笑,问他:“你找我作甚了?”
“我要找人,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二芒说着,掏出来自己所有的钱,居然有几张那种给死人烧的用黄纸白纸剪成圆圆的中间有四方孔的纸钱。
温礼传皱了皱眉头,也没要他的钱,对他说:“你要找谁了?”
“一个百戏团的娃娃,三月十七在西楚王会上的那个百戏团。”
温礼传叫他略等一等,出来给他一张纸条,他翻开看,好多字不认得,就问说:“我不大认识,到底能不能找到了?”
“你甚时候回的就知道了。”温礼传说着,给了他一根红绳子叫他挂在脖子里,还问他这几天上哪了,让他不要再去了,也让他不要再回来了。
他听的云里雾里,还是小心把那张纸条放在衣兜里,把捻了金线的红绳子挂在脖子里头。他想起来还有五口,就把绳子分给五口些,给五口脖子里也戴了一圈。
那一天,过的很长,没有了功课,没有了找麻烦的同学,他感觉很痛快,但是一想到没有了大白羊,他就难过。他沿着河走,绕了一大圈,在河水交汇处他才知道原来这里有三个村子。他问路上的人三大士在哪,那些人都没听说过,只告诉他有一个大历寺。
夜色深下来之前,他不方便再往陌生的前方行路,打算原路返回。到白天去的温李青去,他还记得温礼传给他讲过的,让他不要再回来找他,他感觉那人说不出来什么感觉,就是觉得他说话肯定不会乱说。于是他没直接进村子,绕到了村南方向,那里河水被月亮照着,有微光也有声响。夜里有些凉意,他又想起来大芒和卫宝。不清楚那个是不是梦,也不知道大白羊在哪了,有没有挨打,过的好不好。
远处有人打着手电,甩着鞭子,吆喝着一群羊往回赶,羊的眼睛在夜里就如同一盏又一盏绿色的光,和玻璃弹珠那么大上上下下的忽明忽灭。一团愁绪的时候,他听到有人念经的声音,袅袅传来。
6-南行
颂经的声音时有时无,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是很多人,河边长了好多柳树,春天的这个时候也不分个早晚,有一点点风就刮的到处都是。
刚看到群羊回来的那会儿,五口活蹦乱跳的又叫又跳,二芒也朝着羊群的方向打口哨,那些羊就咩咩的叫着回应他们,甩鞭子的声响伴着些微荡起来的尘土味气灰扑扑一片和蛙鸣飞絮、流水微风搅合在一起,和任何一个傍晚没啥两样。
自从和大芒分别以后二芒就发现自己手腕上那个铃铛看不见了,为这个他疑惑了好些天。第一次寻找三大士的未果的那个夜里开始,他白天就大街小巷的串,好为自己晚间过夜找合适睡觉的地方,顺便熟悉下地形。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虽然这里是他之前从没有来过,但是他隐隐觉得这里好多地方都是他知道的,他照着自己的直觉那么顺着那些路走,好像在自己熟悉的地方行走一般。
在这之间,他时而在街巷里,时而跨过分叉的金河去往南边和北边的田野,他认识了买豆腐的老汉,刷标语的小工,几个放羊的孩子。有一次两个放羊的小孩因为抢地方起了争端他还给劝和了劝和,而且交给了他们很多放羊的技巧和急救的常识,那两个人对他崇拜的五体投地,他们从此就成了朋友。他们也愿意倾听二芒的烦恼,知道二芒到此处的缘故,还答应只要看到了耍百戏的就帮忙打听大白羊的下落,还告诉二芒要看好他的狗,因为青里村有宰狗卖狗肉的老孟,有时候就悄悄的偷别人家的狗。大家都讨厌他,但是也有很多游手好闲的二流子跟他走的近,给他踩点。
那几个晚上,二芒有时候在过街楼睡觉,有时候在卿安寺过夜,或者到青里村的戏台上,早起就去河里洗脸。一次在过街楼过夜时,起了风,那个过街楼盖的很奇怪,说是旧戏台但是很窄小,而且中间是人和车马过路的一条不很宽的路,两边有高台可以容身,每一边上有泥塑,一个慈眉善目一个吹胡子瞪眼,他要是在慈眉善目的这个塑像这边,有时候半夜醒了对面就是那个硕大且面目狰狞的塑像,所以他就到了另一边去睡,这样对面能看到那个叫人不害怕的塑像。
夜里他看到马路对面墙上有一个光亮在移动,起先他以为是有过路的人用手电筒照的,但是过了很久也见不到人,就一直停在那墙上,也不动,偶尔亮一下暗一下,那天他有些犯困,就抱着五口靠在木头柱子上睡了,朦胧中醒来听到有两个人在说话,是他从来没听过也听不懂的话,他不清楚什么状况就装睡。能听到那种剪指甲的声响,对面那个塑像拿着一个小巧辉煌的剪刀一下一下的剪,那指甲往下掉跟流光一样,明晃晃的一片,整个过街楼下都是明晃晃的,塑像背后墙上的壁画也看的一清二楚,而且那画里的人和马车跟活了一样,衣服还能看到在飘啊动啊的。
他悄悄抬头看这个凶神恶煞的塑像,却发现头顶是一把闪,身边有个人给他打伞,那个人看着面熟,只是想不起来。这时候五口不知道怎么搞的打了个喷嚏,惊动了诸神,那声音就消失不见了。
墙上的那个光晕从墙上下来,蹦蹦跳跳跟走路一样朝过街楼走来,二芒问那个打伞的:“那是什么了,一晚上了。”
打伞的人跟他说:“那是和尚们念经的声音,偷偷溜出来夜逛的。”
“它老跟着我干嘛?”二芒不解。
“你不是找三大士吗?”
“对,可是村子里的人都说只有大历寺,没听过三大士。”
“就在河边那个就是。”
“你是谁”二芒说着依旧拼命回忆这个打伞的人。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二芒忽然很讨厌这句话,好像那个温礼传也说过“你回家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不是等于没说吗,有话不说叽叽歪歪的叫人乱猜。
二芒不耐烦地问他:“什么时候就到时候了。你爱说不说”说着就闭上眼要睡觉。
那人就拉他的手要带他去一个地方,二芒本来不乐意去,但是奇怪的就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好像要去的那个地方是他一直想去的一样。
他们顺着过街楼那条路走到尽头,往西去了另一条路上,天儿隐隐就要明了,能偶尔听到公鸡打鸣的声音和有人起早开门下地骑洋车哐里哐啷的声响。
这时候才看清楚那人手里拿着的不是伞,是一个不知道什么叶子,叶柄长,那个叶片也蛮大,跟个大伞子似的。二芒看那个人,觉得还是熟悉,那讲话的感觉跟谁一样呢?他想来想去,也忘了对这个人的恼怒了。
那人指着河那边跟他说:“过了这个田野,你看那远处的村落,是南北郭村,这两天那边有很多人,那里要赶集,很热闹。”
二芒顿时有了劲头,问他:“这个赶几天会了?”
随着一群羊过来的声音,那个人也只剩下声音了,跟他说:“三天。”人却不知道上哪去了,二芒猛然想起,这人好像是大芒,相貌想不起来,但是听他说话的时候,自己的心里是火热的。
他们刚向西没走了多一会儿,往南一拐,过了几户人家,在路口有一颗大槐树的那里,就有个庙,那个庙门上挂着的牌子写的就是“三大士”,而且庙的西边有一个很大的白衣观音像,站在莲花上面,身上披着锦绣的洁白衣服随着风飘动。
庙门口坐着两个老太婆在闲聊,一个纳鞋底,一个在架着长条板凳打竹门帘子,见他们过来有些好奇,停止了聊天和手里活计看了小一会儿直到他们走远又恢复了刚才的状态。
二芒看着那眼前崭新的白衣观音像和寺庙,随着貌似大芒声音的远去,就依稀变的稀薄,变的越来越远,变得在飞快之间有人哭有人笑、有春夏秋冬、有生老病死,和记忆中的图画一样变色变旧变成现在,山门上的匾额也褪去了颜色失去了踪影。
远处有人喊二芒,是他认识的放羊的朋友,邀请他去郭村,他家的几只羊要卖,问二芒有没有兴趣同去。二芒满心欢喜地答应,路上还吃了那孩子带的好面火烧和红枣发糕。五口见他吃就馋的流口水,二芒就叫那个孩子看,他俩就一起笑,边喂五口边说话。
那小孩叫城子,摸着五口说:“以前我家也有狗,就是大人们放羊的时候用的,也看门。老孟那个死吊客开始想要花钱买,他好杀了卖钱,我家不愿意,他就晚上过来偷,被我大哥发现打了一顿捆到大队去了。后来我家的狗就被人给毒死了,没抓住是谁干的,肯定就是老孟,他就是我的仇家。”
二芒听了有些生气和难过,也不知道该怎么让城子别难过了,拍了下他的肩膀。城子说:“没事,都过去很久了。”他和二芒说:“其实,狗也是跟人一样,他杀了我家的狗,也是欠了我家一条命。”
二芒说:“对,我家的五口,就是因为我们把他当成我家的第五个人,就叫了五口的名字。”
城子听了哈哈笑,说:“我还说是因为它很能吃,一个人能顶五个人的饭量才叫了这个名字了。”
他们一路上要比别人走的慢些,因为他们是赶着几只羊步行过去,有的人是骑车、赶马车的都纷纷超过他们。到了郭村集上二芒想起他四爷来,如果遇到他四爷正好问他要点吃的,也能让他给家里捎句话,让爹妈别着急他,过几天就回去。他先和城子占了个地方,在那里吆喝了一会儿,跟城子说自己到处转转,看看能不能遇到大白羊,问他要啥吃的一会给他捎回来。城子让他先去,因为路上才吃了一肚子东西也不饿。
二芒也不到处逛,马戏团一般都有敲锣打鼓的招呼人的动静,只要听到这个就去寻一准没错。他先去卖扫帚的那些地方看看有没有他四爷,找了一圈没看见。
他在一个摊子上看到那种上次在西楚王时候看到的塑料凉鞋,又想起来大白羊,心里一阵不痛快。想给城子买点吃的还是什么却不知道该买啥,心绪一下就乱了一样。心想,帮助城子把羊卖了多赚点钱比买点吃的强,就回去找城子。
城子在那里看见他就给他招手,远远地跟他说:“你去法安寺后头空地上看看去,我听人说那里今天有耍百戏的班子了。看看有没有你要找的人。”
他问法安寺在哪了,不等城子回答,就听到远处起了那种敲小锣的声音,他和城子打了个去去就来的手势就往过跑。城子害怕他一个人万一遇到了要找的人,跟班主几句话不对付起了冲突吃了亏,就拜托跟前卖马的老汉给他看着一会儿,后头几步跟了过来。
到了百戏团那边,两个人一起往里张望,二芒一眼认出来那个敲锣的傻子正是上次和大白羊一个团的那个人,就有些开心。他们悄悄地绕到马戏团后面入口,往里张望。
不时有人出来进去,城子听二芒说过大白羊的岁数,也跟他一起找,看到一个岁数差不多的就问他“这个是吗”,“那个是不是”。然后他们一起看到一个抱孩子的,二芒的眼睛都激动的放光了,小声说:“就是那个,就是那个。”
这时候班头进来拎着一大摞吃的,笑眯眯地给大家伙分,还给大白羊和大白羊抱着小孩挑了个大的。城子说:“这咋回事了,这个班头没你说的那么坏。”
二芒也纳闷儿,城子叫他等一等,自己就趁着人多混进去了,过一会把大白羊叫出来了,二芒看到大白羊很激动,大白羊也很高兴。
城子推了大白羊一把,说:“二芒,你被他骗了,我刚刚听到他管那个人叫爹。”
二芒“喔”了一声,问大白羊:“城子说的都是真的了?那人是你爹?”
大白羊也不说话,二芒就知道了,跟城子说:“咱们走吧。”
城子就踢了大白羊一脚,里面班头看见就出来推二芒,骂他:“哪来的土匪,打我家羊子干啥?”然后就要打回来。
二芒抓起一把土就朝那人撒过去,那人就躲开了,抄起来家伙就叫人。里面呼啦一下跑出来五六个人。
大白羊说:“叫他们走吧。”
二芒跟城子说:“咱们走。”走出去没几步,大白羊喊他,二芒站住回头看他,也不说话,他看到这个大白羊,怎么和卫宝似的样儿。揉了揉眼睛,城子就拉他走,他也没看清。稀里糊涂的,叹了一口气。突然跟泄了气似的,感觉好累,心说这是怎么了。
7-绮见
二芒返回骡马市发狠力地卖羊,他自己都不知道原来自己的口才那么好,完全不像是一个小学生。连跟前卖骡子的老汉都跟城子一个劲儿直打听这是谁家孩子这么能干。及至几只羊都卖完了时间还尚早。
因自己家的羊卖了好价钱,城子乐得欢天喜地的,他瞧见二芒一脸不开心的,就提议带他去法安寺撞钟玩去。
二芒没心思玩那个,问他那有什么好玩的。城子告诉他:“这个钟跟潼关的是一对儿,这里一撞那边隔着好几千里地都会有感应。”
听这一番话,二芒若有所思,就想城子的话里说的“感应”这两个字,也没去撞,就提议往回走。
城子还要说啥,看他那抽了魂儿的样儿,也就喊五口一块儿回去了。路上,二芒问他:“城子,你说你会不会骗我了?”
“不会了,咱们这么要好。而且我有啥好骗你的了。对你对我都没好处。”
“那大白羊为啥要骗我?”
“这个我真不知道。要么就是有啥不方便说的吧。”
“他小孩子家家有什么不方便说的了。”二芒百思不得其解。
城子劝他:“想开点吧,大不了不跟他玩,反正你以前也不认识他,一个人的时候不也是自己玩吗。而且世界上的人那么多,干嘛非跟他做朋友,我和五口也都是你的朋友,没了他还有我们了。”
二芒感觉自己之前的想法有些傻,真心真意的想要把大白羊接回去,费了这么大劲,闹了半天被人耍了,心里有些不痛快,又觉得既然这么着了,那就还是回去好了。他还告诉自己往后可别那么傻了。
“那我过几天就回去呀,你过后有时间就去我家玩吧,我们也是朋友了。”二芒跟城子告别似的提了一句。
城子说:“我们刚惯熟起来,再说过几天三个青里先后都要赶集,你再住着玩几天吧。就住在我家。”
二芒想了想,点头算是同意了。
他们从白天走到晚上,路上遇到了两个骑车的小孩,听他们自己说是背着家人偷偷跑出来赶集的,要去法安寺撞钟去,还有听说远近闻名的秧歌艺人香蛮旦死了,堂会做的很大,问他们郭村和敦坊的怎么走。城子说从来没听过这个事情,而且天都黑了,叫他们赶紧回去吧,别迷路了。其中一个人就怪另一个人,作业也没做,戏也没听成,钟也没撞成。另一个就拿着手里两头甜的甘蔗哄他开心。
二芒看他们衣服上都是土,就问他们怎么了,他们说:骑车没看路,连人带车栽到干渠里去了,被带刺的拉拉秧给划到了。二芒问他们是哪个村的,他们说是殊望村。城子说:“那你们和二芒是一个村的呀。”
那两人听了看二芒,二芒也看他们,彼此并不认识,二芒就说那正好你们两辆车,带我回去吧。
其中一个问他:“我叫夏联恒,这是我朋友薛小蛮,你叫啥?”
“二芒。”
夏联恒和他朋友彼此对视了一下,又一同看着二芒,问:“二芒?哪个二芒?”
二芒说:“村东头放羊那个。你们在哪住了?”
夏联恒和薛蛮子小声地不知道在嘀咕什么。城子感觉这个提议不靠谱就拦着二芒不让走:“你们都不认识,大晚上的,你跟他们回去,叫人不放心,还是各走各的吧,你跟我到我家,让他们回他们村。”
他们正在商量争执不下时,鸡叫三遍,天就亮了。二芒发现自己还在过街楼那里,身边也没有城子。当他意识到那可能是一场梦的时候,稍微安神了些。
五口一大早朝着过街楼上头不知道叫喊什么,二芒就喊它。话音刚落掉下来两个破瓦片,是在砸五口。二芒起身跳过去抱起来五口,见过街楼顶子上有两个孩子在揭瓦片玩儿。问二芒:“你哪的?”二芒没搭理他们,他们彼此说:“估计是个哑巴,不管他,我们弄我们的。”
见二芒往河边溜达,那人在高出就喊“小聋子,不说话,夏天打雷不害怕……”,然后又觉得说的不对,又改口说:小哑巴,不说话……
二芒在河边洗脸的工夫,看到城子在那边拿着鞭子打羊骂羊,又跑又笑的,还朝他喊话。二芒跟他挥了挥手。
城子说:“今天晌午到我家不?吃沾片子了!”
二芒说:“不去了,过后再说吧。”
“你知道夏联恒吗?”
二芒听了就头大,那不是一个梦吗?然后三步两步跑到城子跟前问他咋回事。
城子复述了一遍,原来昨天的事儿都是真的,二芒问他:“那那俩人骑车回殊望了?”
“对呀,你不会都不记得了吧。”
二芒确实是有些不记得了,河边有人喊城子,他二伯叫他去刷标语给他10块钱。城子说:“告他说我走不开,不看我放羊的了。”然后看了看二芒又朝着河对岸喊:“在哪了?”
“大队门口。”
“知道了!我叫我朋友过去帮他!”城子笑嘻嘻地跟二芒说:“伙计够意思吧,给你揽的好营生。你去大队那里找我二伯吧,他今天给村里刷标语,给你10块钱了。完了你到我家找我。”
二芒说:“我没刷过呀。”
“那个简单,就给他在脚手架下头递一下粉笔啊、涂料啊、刷子什么的。”城子一五一十地给他讲着。
二芒去了之后,帮了一天,说实话那活儿也不轻省,还得帮着移动脚手架。傍晚,城子的二伯给他说:“10块钱是3天的啊,明天后天也得来,还是那个时候。在赶集前我得把这条街全弄完。”
二芒要去找城子问清楚昨天的事儿,却不知道城子家在哪,每次遇到他都是在小河边。他也没问,也忘了问他二伯了。
五口跑了一天也累了,走了几下就不想走了,赖着让二芒抱,二芒往起抱它的时候,发现它脖子里的原先消失了的铃铛奇迹般的又出现了,他自己手腕子上的也是。他也没去想当时大芒跟他说过的话,看到这个,他确定大芒和卫宝全不是梦里的事情,他只记得大芒说过摇一摇大芒就知道了,他就是想问问大芒这都是怎么了,就摇晃手腕子,但是大芒一直没出现。倒是那天晚上的那个和手电筒似的小亮光又跟着他了。
他就往卿安寺那边去了,那个小光亮也跟着他,他找了一处休息处,靠墙坐下来说:“你是谁?老跟着我。”
光亮就在脚前,他就试着问:大芒?卫宝?当他说到大白羊的时候,那个光亮闪了几下。二芒就不说话了,叹了口气。问他:你还跟着我做什么。你们百戏团待你不是挺好的,昨儿我还见你了,你也叫我走。
那个亮光依旧没啥动静,过了一会儿,就不见了。二芒有些累,也懒得多想,就睡去了。
梦里头,和现实中一样。只是天色有些晚,他还在担心有没有错过和城子的二伯约好的刷标语的时间。
他看到昨天晚间遇到的那两个骑车的人,还在那里吃甘蔗说话,商量着从哪条路上回家。二芒发现这两个人穿戴都不像是自己这个时候的人穿的,而且他们说的都是很久以后的事情,有些人的名字他自己都没听说过。
但是他们说的地方、人名都对。二芒奇怪这俩人这么久工夫了怎么还没回去。其中一个叫夏联恒的问他:“你叫二芒?在大柳树那里住?”
“是。”
薛小蛮说:“我二叔就叫二芒,我爸爸叫大芒。”
二芒问他:“你现在多大了呀?”
“十一。”
二芒有些云山雾罩的,他忽然想到可能感觉自己是遇到了20多年以后自己家里头的人?他昨天遇到这两个人就觉得有些奇怪,因为明明郭村赶集的那天法安寺对面唱戏的里头就有香蛮旦,香蛮旦根本就没死。他俩却说香蛮旦死了去听堂会戏。他问薛小蛮:“你认识薛选(二芒他爸)不?”
“那是我爷。”
二芒冷不备让一个焦雷打醒似的,问他:“大芒不是死了吗?”
“嗯,我是爷爷奶奶做主过继给我大伯的。”
“那二芒呢?”
见薛小蛮不说话,夏联恒说:“我们小孩家家可不知道这些,他家里也不让说。”
薛小蛮说:“说是走了、丢了、死了,再也不让提了。”
夏联恒问他:“你这人是谁了,问这么多奇奇怪怪的问题,还要不要跟我们回去村里了?要不是你跟他二叔名字一样,我们才不搭理你了。”
二芒不死心,继续问薛小蛮:“你认识大白羊吗?”
“不认识。”薛小蛮说:“不过我们刚来的路上有人问路,要去青里,那个人好像叫什么白羊的。大概跟我俩岁数差不多。”说着还用手比划身高。
二芒问是几点,他们说中午时候。当时那会儿,二芒和城子正在去郭村的路上,总之一切都很奇怪。二芒感觉这里头可能有些误解,但自己又说不明哪里不对劲。
他给二人指了指路,跟他们说:“你们过河去吧,这条路一直往西就回了殊望村了。”
“你不回去了?”薛小蛮问他。
他倒是想回去,但是现在还不能回去,而且他也不能跟他们回去,他想不明白要是回去了,那会是回去到什么时候的殊望了呀,同时幸亏他没回去。
看着他们远去了,就在刚才说过话的地方,他看到大白羊,若隐若现的跟他说什么,他横竖是听不清楚,他就摇铃铛想召唤大芒来。大芒的声音问他:“摇什么你。快别晃了,弄的我脑仁儿都疼了。”
“这是咋回事了,我怎么不明白了?”
“就是你看到的这样子。”
“我昨天遇到大白羊了”二芒说:“原来他都是骗我的了。”
然后他指着大白羊问:“你为什么要骗我了?哄我好玩了?”
大芒说:“那是卫宝,不是大白羊。不过大白羊,他确实对你撒谎过。那个班头就是他爸爸。”
“卫宝上哪去了?”二芒问。
二芒说完,卫宝就跟他说:“我一直都跟着你呀。”
二芒想起来那个小亮光,他现在明白,那个可能是卫宝。可是卫宝说那是大白羊。具体啥情况二芒依旧不清不楚。
卫宝说:“这个人他在哄你。我就是要把他赶出来,让你知道下他在骗你呀。”
大芒说:“别闹了你,快叫他回去吧,不能让他在外头流浪太久。回不去就麻烦了。”
卫宝说:“他不回去我有什么办法。”
所以,他就老跟着我?二芒疑惑,看着大白羊。跟他说:“你快回去吧。别跟着我了,我不怨你,我挨学校被人打也不是一两回了,我都不记恨他们,你哄我一次,我也不会记恨你,不是什么大事。往后可别哄人了。”
大芒说:“你看着卫宝,我去送大白羊去吧。”
大白羊问二芒:“你要回去你家了吗?你还去找我吗?”
二芒说:“你自己有家,有爸爸,我找你做什么呢。对吧。”
大芒说:“先走吧,往后的事情,往后再说。”
二芒问刚才夏联恒的事情,大芒说不知道。完后带着大白羊走了,跟昨天早起梦里走了一样。
8-夜谭
二芒已经不再纠结大白羊哄骗自己的原因了,毕竟他们只是见过一两次,但是他一下也没有了目标,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他想不如回家去吧。那些讨厌的人,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也不能为这个不去念书,天天在外头海逛。
他漫无目的地不知道该往哪去,他想起来自己是在睡觉来着,稀里糊涂的遇到了夏联恒他们。他这么没头没脑地胡思乱想着,卫宝见他不说话只是跟在他后头,问了句:“你要上哪去?”
“我也不知道。”二芒语气中的迷茫黏稠的跟无边夜色一样没个着落的地儿。
“我明天答应了人一起刷标语”二芒说:“估计刷完标语,我就回家去了。”
“是,都过去了。”
“你这几天和大芒怎么样,都做些什么?”
“白天放羊,晚上睡觉聊天。”
“你们都聊些什么了?”
“聊你的事儿,聊你和五口到哪了,在做什么。”
“那你还有工夫操心大白羊的事情?”二芒奇怪,卫宝不是已经死了,怎么能干涉活人的事情。
卫宝听出来他话语中的一丝不悦,估摸着他对大白羊还没死心,也没辩解什么。只是告诉他:“我就是让你知道一下,其实一切想得没你那么好,也没你想的那么糟糕。”
二芒听他说话,感觉他看上去是个小孩子,可是好些想法跟大人一样。
他问卫宝:“你做这些事情,大芒知道不?他也同意你做?”
卫宝说:“说实话,谁要做什么事情,谁又能拦得住了。”
“卫宝”二芒站住喊他:“你是不是不喜欢大白羊?”
“我不讨厌他,也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反正我跟他又不认识。”
他们往前走了有十来分钟,谁也没说话,五口偶尔听到别的狗叫声会呼应似的也跟着喊上一嗓子。
“你要是觉得他好,你还可以去找他去,他又没死,对吧。”卫宝赌气似的说。
“可是,原本我是想把他带回家跟我做伴儿的,如今他有家有爹妈,就没理由去我家了。”
“梦里看到的事情怎么能算数”卫宝说:“再说,不是梦里看到的事情,也不一定就是真的,你要是乐意就去做。”
二芒有些累,说道:“我已经分不清楚,什么时候是梦,什么时候不是梦了。”
“你饿不饿?”卫宝问他。
“不饿,我这有钱,要吃啥等天凉了找个地方给你买去吧。”二芒这时候又觉得卫宝是第一次遇到的那个小孩子了。
“其实,我对你和大白羊是一样的,头一次见他挨打就觉得他蛮可怜的,跟我一样被人欺负,我是被年龄一样的孩子,他比我岁数小,欺负他的却是比他岁数大很多的大人。我那次遇到你也是,总之就是希望你们都好好的。”
“知道,这叫同病相怜。”听卫宝这么说,二芒觉得同病相怜这个词真是很贴切,就是同病相怜。他对大白羊,对卫宝都是一样。
卫宝问他:“那要是我和大白羊比,你觉得谁更好?”
二芒有些发蒙,问他:“这有什么好比的?各人是个人,那要这么说,我和大芒比,你觉得哪个好?”
卫宝说:“我觉得大芒比你稳重。”
二芒表示同意:“要不怎么他是哥哥,我是弟弟了。”
“可是你也有你的好,大芒叫人害怕,不自在,他好像是随时都能看透你心里想什么。和你在一起玩就轻松自在多了。”
“你就直说我好糊弄呗。”二芒笑着说:“要这么一比还真有不同,你就好比我哥,大白羊就好比我。你和大芒一样,大白羊和我一样。大白羊肯定特怕你,你可别老欺负他。”
“我哪有欺负他”卫宝说:“我只是不想让你过后难受。”
他这么一说,二芒想起来刚认识第二天那次,为了给他们家传信儿,卫宝可是豁出命去了,当时他那么勇敢和够意思,如今怎么就不知道自己的心意呢。他这么想着马上止住了这种想法,因为他觉得自己的事情谁也不能依靠。再说卫宝比他还小几岁。
他和卫宝说起遇到夏联恒和薛小蛮的事情,以及自己的疑惑:“我感觉他好像是我们家的人似的,好像很久之后的我们家的人。不知道怎么会遇到他们。我问了些以后的事情,他们岁数不大也说不太清楚。这事儿不知道大芒知道不知道。要是那是真的,就是说现在的我遇到了将来的人,那我现在遇到你和大芒是现在的你们还是将来的你们,或是过去的你们了?”
卫宝说:“瞧你把人说的晕头转向的,这事儿你回头问你哥吧,我可不清楚。”
二芒给卫宝说了这几天遇到的新鲜事,和认识的新朋友。卫宝笑嘻嘻地告诉他,晚上大芒带他逛夜市的事情,还给他描述了一种很新奇的叫琉璃咯嘣的玩具。
二芒说那东西可不好吹,不留神就吹破了,卫宝就给他描述大芒吹那个响器时候的风采,说的眉飞色舞的,就和那是他自己吹的一样那么兴高采烈。二芒就觉得,其实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一成不变的事情,比如卫宝和大芒最开始,大芒防卫宝防的那样,卫宝怕大芒怕的那样,但是现在他们也玩的蛮好,大芒还带卫宝逛夜市。只是自己和大白羊不知道还会不会能开开心心的一起耍。
他问卫宝:“大芒把大白羊送哪儿去了?”
“你这话问的,当然是送百戏团去了。”
“你当时不也在百戏团,你的百戏团和他在的那个都是一个地方的吗?”
“我是车辋的,不知道他们是哪的。”
“大芒带你逛夜市,胆儿挺大的,他不怕遇到你们班头把你弄回去?”
“大芒很机灵,又可靠,办事很靠谱,叫人很放心。”
“是啊,你看我,自从那晚遇到大芒之后,好多事情都是靠着他,有时候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拿这几天来说,我和五口在这边溜溜达达瞎晃荡,除了认识了城子,去了一趟郭村赶集,其实啥事儿也没干成。而且,我都不知道往下我该做什么。是该回家去,还是该再看看大白羊那边的事情。”
卫宝说自己很佩服二芒,起码自己想干啥就去干了。有些大人都不一定能做到。二芒见他说的认真,说:“估计小孩子没有太多拖累,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像大人们,脚被困住了,就东想西想。想一想就罢了。”
二芒问卫宝往后想干啥,有什么打算了。卫宝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讲:“和你哥在一起很好玩的,没打算,就现在这样挺好。”
“他没打算送你回车辋?”
“没,回那里做什么,我也自己一个没亲没故的了。”
他这么一说,二芒想起来第一次大白羊也是告诉自己他没亲人,二芒就问卫宝:“你不会就和大白羊哄我似的哄我哥哥吧。大白羊也是跟我说他从小就没见过他爹妈,他可能是被百戏团给捡回来的。”
“我又不是他。”大白羊说。
二芒看不清卫宝的神色,只是对他说:“你可别哄我哥叫他难受。”
他们正说话的时候,大芒来找他们喊卫宝回去。
二芒问他哥:“你把大白羊送哪去了?”
“送郭村”说完大芒嘱咐卫宝:“往后别这么闹了,你把他赶出来让他上哪去,好几宿没地儿去,就挨着二芒打转。”
“啥意思?”二芒问:“卫宝把大白羊赶出去,那就是说我在郭村见到的大白羊其实是二芒是吗?”
卫宝不言语,二芒好像懂了什么,扑过去就要打卫宝,只是他抓不住卫宝,卫宝跟空气似的,好几下他都打空了。卫宝虽然不疼不痒,只是面有哀哀之色。大芒就喝住二芒叫他收手。
二芒问大芒:“大白羊是孤儿?”
“不是,所以卫宝也不算骗你。只是做的不好。”
“你们刚耍了几天连亲兄弟都不认了,这么向着他。反正我们也是生死两家人了,往后我的事儿你们少搀和。”二芒气狠狠地说完抱起五口就往前走。
他能听到大芒在后头喊他,只是他正在气头上,也就没止步。东边的天色沉沉的不肯泛白,他就发觉自己有了困意,他想迷瞪一会儿,又怕睡过头,自己也不知道几点了。就事先去了跟城子的二伯约好刷标语的地方,脚手架还支在那里,他就靠着墙稀里糊涂的想事情。五口在他怀里热乎乎的,他把头抵在五口背上,心里有些难受。恍惚有人过来推他,他抬头看是那天晚上给他打伞的人,有几分像大芒,他又不很的确,那人问他:“谁惹你了,怎么一大早哭鼻子?”
二芒看路边的灯还亮着,跟他说:“天还黑着了,哪就一大早了。”
那人掏出来用不知道是什么的大叶子裹着的热油饼子给他和五口吃。
二芒问他:“你是谁了?那天晚上我在过街楼见过你,以为你是大芒了。”
“嗯,你要觉得是就是吧。大芒惹你了?”
“没有。”
“那谁惹你了?还不承认。不说我走啦。”
二芒就下意识喊那个人:
“哥哥,你长大了想做什么呀?”
“我长大了想当阎王。你呢?”
“我长大了要和五口去把大白羊找回来。”
“你不和你的同学们和好了?”
“嗯,他们既然不喜欢我,我就去找喜欢我的人去。到时候你跟我一起走。”
“嗯,我估计当了阎王会很忙。到时候看吧。”
“那你别当阎王了。要么卫宝该落单了。”
“行。不过,你要真想找大白羊,那就去呗。不一定非得等你长大了,长大了还有长大了的事情了。”
“可是,他自己有家了。”
“有家也可以找他去,谁规定有家就不能找了。”
二芒觉得他说的有道理,长大后还有长大后的事情了,他吃着油饼的时候,那人就不见了,可是那油饼还热乎的。二芒也不害怕,他想问那人为什么长大要当阎王去,就好比自己为什么长大后要和五口找大白羊去,他为什么要找大白羊了,可能是觉得一个人挺孤单的吧。他不清楚,如果大芒还活着,是不是就不用去找大白羊了。如今大芒有卫宝陪着耍,自己真是要找到大白羊才作罢,虽然他也不清楚找到之后,需要怎么样。
9-木桃
经过前一天的工作,二芒的效率提高的很快,连城子他二伯都夸他,二芒美滋滋的,说:“那往后有这样的活儿还找我吧,要是我还在这里的话。”
原本三天的活儿,他们第二天上午就做的差不多了,这几天二芒一直没看到城子,就问他二伯城子上哪去了。
“上学校呗,还能上哪。”
“他家在哪住了,那次他还叫我去他家吃沾片子了。”
城子的二伯说:“你可别上他家,他爹妈不大喜欢他往家带人去,那次我见为这事儿他妈狠狠教训了他一回。”
最后,还是告诉了二芒城子家的具体地方。二芒本来打算去城子家找城子,听他二伯这么说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中午时候,带着五口去他们学校门口等着去了。
放学的时间,乌央乌央出来好些孩子,城子一出校门就看到二芒了,很开心地喊他名字,问他:“你们的标语弄完了?”
“嗯!”二芒说着掏出来5块钱分给城子,跟他说:“我这几天刷标语挣的,给你一半。”
城子让二芒留着自己花,二芒还是硬塞给了他,他想起来城子的二伯说的话,就问城子:“我们中午上你家吃沾片子好不好?”
他看城子有些为难,就断定城子的二伯说的都是真的,不过小孩子家在家里做不了主也是常事,城子说:“我们拿着钱到卖面条的地方吃饭吧,要两个凉菜。我请你。”
二芒说:“我跟你闹着玩了。刚已经吃过了。我就过来给你送钱来了。”
城子说,明天他们村赶集,今晚就要唱戏了,所以他们学校今天下午就放假了,不过他还得去放羊。
二芒看到好多人都往南边去,就问他:“怎么那些人都往河边去了?”
“正要跟你说了,上午有人说来了耍百戏的,在那里扎下了,估计这会正练功准备了,搞不好晚上就要开摊儿。很可能大白羊也在里头,你可以去瞧瞧。”
“嗯!那下午我在河边等你,跟你一块儿放羊!”城子听了满心欢喜。
告别了城子,二芒也随着人潮往河边去,那边果然有百戏班子驻扎,很多人在河对岸抡胳膊练腿的,有的在顶大缸,他没看到大白羊,不过那班子的旗号跟大白羊他们的差不多。
下午城子赶着羊来了之后,先是到河边饮他的羊,引得对岸好多人往这边看。仿佛几天之间,地里的庄稼长高了不少,绿油油的样儿。天气也比先前热好些,有时候刮点风晚上还是会有些凉。
城子就问二芒晚上在哪落脚,二芒就告诉他那几个地方。
“晚上挺冷的吧。”
“还行,抱着五口热乎乎的。”
“这样可不行,等我给你上我家拿被子去。”
“你二伯说你在家做不了主。还是少招你爹妈不痛快。”
城子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说:“是,哪个小孩子不是这样了,等我们长大了就好了。我可以偷偷的拿一个薄被子出来给你盖,家里又不知道。”
说着就让二芒给他看着羊自己回去了,不一会儿工夫真拿过来被子,还有一包花生,一双布鞋交给二芒。说:“看你的鞋大拇哥都快出来了,你穿我这个吧。”
二芒换了鞋,稍微小些,不过感觉穿几天踩一踩就差不多了。他对着城子笑了笑,啥也没说。
他俩赶着羊过了桥,往南边寻找草场的时候,城子告诉二芒:“你发现没,刚才我们在河边饮羊的时候,对岸有人在看我们。”
“看到了,好多人,那些人没见过羊吗,都是农村种地的人,羊也稀罕呀。”
“不是,我是说,有个人一直在往这边看,好像是大白羊在踅摸你了。”
这个二芒还真没注意,就下意识往西边百戏团所在的地方看,这时候那边有不少人拿着家伙往村子中心那边走,估计是找好了地方准备晚上的摊子。
城子说今晚可有好戏看了,二芒觉得蛮逗的,问他:“说的这么热闹,好像你懂戏一样。”
城子说:“不同可以听呀,而且可以买好吃的。”
二芒问他:“你家里赶会的时候一般给你多少钱了?”
“也就三五块,还没你给的多了。”
二芒就笑,说:“三五块不少了,买面能买好几大碗了。”
春天放羊不容易,又不能糟蹋了别人家的庄稼,又得让羊有的吃。所以他们就得看着别让羊到处跑,这个时候五口就发挥了它的长处。每当有不安分的羊要偷摸吃庄稼时候眼尖的五口就跑过去一气赶回来,看的城子和二芒直乐。
傍晚,城子要把羊赶回去时,和二芒约好晚上去戏场玩,正说话的工夫,城子努了努嘴就要先走,二芒回身看到大白羊朝他这边走来。
过来以后,塞给他一双鞋。大白羊穿着的还是当初第一次见他时候穿着的演出的衣服,估计不多时候就要去戏场那边夜市里了。
二芒不知道该说啥,他见了大白羊甚至非但不生气还觉得开心。大白羊给他鞋的时候他也不推辞,拿在手里摸揣了摸揣,问他:“你从哪弄的。”
大白羊说在郭村时候买的,他看二芒不像是生气的样子了,就跟他说:“我不是诚心要哄骗你,一下就说秃噜嘴了。那天刚挨了打,气不顺,感觉那样说,你能觉得我很可怜很不容易,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我没啥恶意。”
“知道了,都过去了。我也有撒谎的时候。”
“我原本还想把你带回家,这下只能闲了找你玩去了。他们现在还打你吗?”
“有时候吧,严师出高徒嘛,好比念书背书,不打不长记性。”
时间很短,远处锣鼓声就响起来了,大白羊说得回去了,二芒问他往后会去哪里。他说这三天都会在温青里,让他有时间就去找自己玩去。
“我能带我的朋友一起去找你吗?”
“可以,你晚上睡哪了?”
“和对岸的庙那儿。”
“行。”
说完大白羊就一路小跑,消失在夜色中了。
在约定好的地方,城子和二芒买了好些吃的,二芒身上背着城子给他的被子啥的。城子说二芒像是逃荒来要饭的讨吃的,二芒就笑。他们在戏场逛了一回,没啥好玩的。就去看大白羊他们的戏班子演杂耍去了。
二芒发现大白羊会走钢丝,颤巍巍的看的人心惊胆战。但是演出很顺利,很多人叫好。在最后那个敲锣的傻子把小锣翻个儿问看客们讨钱的时候,好些人就一哄而散了。
二芒找了2块钱放里头,感觉这些人谋生也听不容易的。就问城子:“他们为啥不卖票了?这样就可以先买了票再看,买票的才能看,就不怕人不给钱了。”
城子想了想,说:“可是戏场里头唱戏的也是那么唱,没听过卖票的,又不是看电影。”
二芒说他们村看电影都在村中间的乐台那里,也是白看。
两个小孩嘀嘀咕咕半天也没搞清楚,戏班子是靠什么谋生,听城子说:“这几天那些唱戏的人,就住在我们学校里头。”
这时候戏场那边闹哄哄的,有人说戏场那边出事故了,临时改了戏,他们就跑过去看热闹了。原来是现用架板现搭的台子,不是太严丝合缝,台上唱《游西湖》,把一个女演员掉下去了。二芒他俩跑过去的时候,看到那个女的用手帕子捂着脑袋,流了好多血,被人搀扶着去了保健站包扎去了。村上的老少们围着戏班管事的商量,觉得第一场出了这事情,很不吉利。因为这是庙会,出了这样的状况怕对村里不好。
戏班子的人也在埋怨临时戏台搭的不结实,才发生了演出事故,而且自己的人还磕碰到受了伤……
二芒感觉身后有人拽自己的衣摆,以为是城子就对他说:“别动。”
然后发觉城子在自己对面看那边卖木头啄木鸟的那里。二芒转身看到是卫宝,就问他:“你怎么来了,我哥——”他正这么说着,马上想到自己和大芒那天生了气,还在敌对状态,就改口道:“大芒没跟着你一块儿来?”
“来了,不知道哪去了。”
“你可别捣乱啊,再欺负大白羊我可跟你没完。”然后给了卫宝几个钱,让他买吃的什么的。
城子这时候拿着木头啄木鸟一边弄一边发出木头碰撞的声响,上面还粘几个羽毛,问他:“好玩吗?”
“蛮有趣”二芒说:“我也买个去。”说着买了两个,他打算给卫宝和大白羊一人一个。
他给了卫宝,就和城子往戏场外头走,城子抱怨道:“明天还得买羊了,我爹妈吃惯甜豆豆了,觉得上次在郭村买了几只羊很好,让我这几天都去集上卖去,连玩也不能玩了。”
二芒说:“不怕,我跟你弄,反正我也没啥事。对了那我们趁早卖完,大白羊让我们有空找他玩去,我说带上你一起去了。”
城子听罢,有二芒跟他弄,心里踏实了些,欢天喜地地和二芒告别自己回去了。
卫宝问二芒那个人是谁了。
“我新认识的朋友”二芒说:“看我身上的被子和鞋子都是他给我的,怕我冻着。这个鞋是大白羊给我的。”
二芒说:“刚才城子真的没看到你哈,这是你想让谁看到谁才能看到你是吗?”
“不知道,应该是吧。”
“大芒干啥去了,丢你一个人。”
“他在集市上卖山货去了。”
“哪个集市,这个?”
“活人能买他的东西?”
“各卖各的呗。”卫宝说。
“你也没一句实话”二芒说:“刚问你大芒在哪,你还说不知道。”
“我就是随口那么一说”
“你这是偷偷溜出来的吧。别到时候害他到处找你。”
卫宝问二芒要不要到他们的集市逛逛去,二芒说:“改天吧。这都晚了。大芒还生我气吗?”
“他是你哥,又不为什么,他就没生气。”
二芒听了放心些,跟卫宝说:“你听话些,别到处跑,过去找大芒吧。我也回去睡觉了。”
卫宝告诉二芒,跟他一起刷标语的城子家二伯不是好人,村里给他200块,他喊城子和二芒帮忙,才分给他们10块钱,应该给100块才对。
“你怎么知道的?”二芒问他,同时听他说到100块钱的时候感觉真多啊,他都没见过那么多钱。
“我没事儿就跟着你了,只不过你不知道而已。”
“大芒也不管你各处乱跑吗?”
“他有自己的事情做,又不能一天到晚跟着我。”
二芒想想也是,他和卫宝说:只是这个事情我自己也不好做主,中间隔着城子,等我见了城子一起商量一下再说。
卫宝闪入人群就不见了,二芒转身去了百戏团那里,身后戏场里头新戏已经开演。走了没几步,卫宝从天而降似的闪到他前头,送给他一个老虎枕头。跟他说:“我给你的。不然只是他送给你东西,我也有东西送给你。”说完就笑嘻嘻地走了。
10-良夜
金水河的河流一点声息也没有,只有在弯弯的的月下泛起层层的纹络能够看得出来河流是向着西去的。夜下,远处起了荧火,五口充满新奇的对着那光火不时叫唤几声,引得附近人家不安生的叫驴和家狗也彼此嘶叫着互为唱和。
他奔走了一天并不觉得困倦,只是还在惊叹大白羊小小年纪走钢丝的高超技艺,和让众人喝彩的丰姿生出来羡慕的情愫。
刚才收摊儿,二芒看到大白羊和众人一起忙活,就赶上去帮着他们抱东西,大白羊也没跟他客气,指挥着他拿这个拿那个,告诉什么东西和什么东西是放一块儿的,什么东西该怎么用绳子打包。
往回去的路上,百戏团的人三三俩俩络绎不绝,有的在彼此讨论这次演出有什么得失,下次该怎么默契配合,人人脸上洋溢着笑。二芒问大白羊:“累不。”
“有点。都习惯了。”
到了大白羊安营扎寨的地方,二芒发现他们住着的是一个一个的小帐篷,后面是直挺挺长的很高的树,感觉那树尖子就要挨着月亮似的。
大白羊指着最西边的那个小帐篷给二芒说:“我就在那个里头过夜,看那小帐篷是我自己搭的,不赖吧。”
他说的洋洋得意,二芒听的十分宾服。临走,二芒想起来什么,掏出来半包花生和那种蘸着羽毛的木头啄木鸟交给大白羊说:“拿着玩吧。”
有人喊大白羊吃饭去,二芒要走,“你和我们一起吧。”大白羊邀请他,二芒推辞说吃过了,让他吃完早些安顿,明天还接着演呢。
他走出去几步,听见大白羊问他:“你住的地方该有蚊子了吧。”
二芒简单想了一下,记不得有没有蚊子,可能有吧,也可能没有。回复道:“忘了,不记得。”
他走的很快,以至于他到了河对岸的庙那边自己都纳闷儿,走那么快是要着急干嘛去。
他看着远处的荧光,和月色下分布如星子的小帐篷,喊远处的五口,五口听到喊叫反倒越跑越远了,一直到河边桥上,有光亮的地方。走到近前,二芒看出来是大白羊打着手电,手里拿着些什么东西过来找他。
五口许是闻到了大白羊拿着熟肉和吃食,围着他摇头晃脑,大白羊笑着挨二芒坐下,打开纸包,捡了几块肉给五口。就招呼二芒一起来吃。
他把手电用绳子拴好挂在树枝上,从胳肢窝下拿过来一大包干艾草,抽出来一把用火柴点着吹了几下,就跟燃香似的让它们熏蚊子。
地上铺了报纸,把牛肉、花生、还有太谷饼、油火烧放上面,对二芒说:“快吃吧。还热乎着了。”
二芒问他:“你来做什么了,不睡觉了?”
“过来找你玩呗,他们正吃着了。”大白羊用手指了指对岸。
大白羊好奇二芒为什么那天会在郭村,这会儿怎么会在青里。二芒说:“为了找你嚒。”
“你从三月十七到现在就一直在外头?晚上这么将就凑合?”
“当时想着找到你就一起回去”二芒顿了顿:“可是,现在找着了,也知道你自己也有家。”
大白羊只是感谢,他感动二芒实心实意地待他这么好。他老实说:“其实,我也想和你去,只是有些事情,我一个人做不了主。”
自己做不了主,这样的话二芒听过好多,比如城子自己也做不了大人的主。如今大白羊也是。或许自己也做不了家里的主,不然第一次遇到大白羊,他就带回家去了,可是在他看来,不管自己多么愿意,总是得和家里说一声,得到准允才可行。
大白羊问他:“你知道我老子为啥不待见我不?因为众人都说我长得像我妈,可是我妈妈,生下我弟弟就跟人跑了。她做了对不起我老子的事情。不过有时候,他打我也不是真打,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如果生意不好的时候,他假装打我几下,周围看耍百戏的人就会小孩可怜,会多给点钱,那样一次的收入会比平时都多好些。那么多人指着这个班子吃饭了。不过有时候也有失手打疼了的时候……等我长大了有了小孩,我是不会叫他再去百戏团吃这碗饭了。”
“嗯。你辛苦了。从来我都不知道你受过这么多辛苦。”
大白羊告诉二芒,虽然他妈妈做了错事,但是他自己还是会时不时想起来她,现在快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儿了。说着说着就掉下泪来。
二芒就拣了一块牛肉塞到他嘴里,对他说:“别难受了,都会好的。相信我。”
他说相信我之后,自己都觉得诧异,因为以他现在的年岁,能担保什么事情呢。大白羊听他说也真就相信了,仿佛马上就是晴空万里,所有的事情都好起来一样。只是又想不出所有的事情都好起来会是什么样儿。
吃饱喝足之后,大白羊跟他说:“你带我上你安顿的地方看一看吧。”
二芒就带他去了过街楼、卿安寺那里,大白羊就问他:“你就住这儿啊?”
“嗯,反正就是将就一下。没想到啊,这么快就找到你了。”二芒说着,就和一天的作业如数完成那样如释重负。
“你跟我回去河那边睡吧。帐篷里比这里好。我们还可以说说话。”
“这样不好吧,被你老子看到可惹了大麻烦了。”
“没事,你是我朋友,我还没往回带过人了。他天天把我拘在班子里头,我好容易交到一个朋友,对吧。”
“嗯!”二芒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两人一路上说说笑笑,大白羊给二芒背着铺盖卷儿,跟他说:“你把我给你的新鞋换上吧。”
二芒听着就叫他等一下,自己到河里洗脚去。完后换上后,借着月光笑微微看了许久。
他们去了百戏团那边,众人都已经吃过饭各自安顿去了,大白羊的帐篷里头,放着平时耍把式时候用的一些家伙,还有一个红色和蓝色的面具,大白羊说那是喷火用的。人戴上那个,嘴里含着烈酒往出喷,会有很大的火。
“你会耍那个?”
“没有,大人们还没教我了。我主要就是刷绳绳、跳火圈、倒立转盘子。天天早起就得练功,练不好那可是真挨打。”
二芒看得出来大白羊不是很喜欢这些,但是又没有好的法子逃离这个环境,二芒说:“你可以去念书,等念书长大了,上个好学校,找个好营生就不用干这个了。”
“本来我去年就到了念书的时候了,我老子说我弟弟没人看这,等再过一年就叫我上学去。”
“你可得加油争气啊。”
“到时候你小学毕业,上镇上初中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在一个学校了。”
“嗯,你也是加油念书。为我逃了几天的课,也该赶紧补上了。”
二芒说再过些时候就回去了。他忽然想到无边寺的传说,但是感觉那边太远,就问大白羊:“你知道史家社吗?”
“知道啊,那里有个鲁班庙,那次那村赶集我们班子还过去了呢。”
“我们可以去鲁班庙去,你可以在那里许个愿,一定会实现。”
“可是这边就有卿安寺,去那里也可以吧。”
“那里有两个小孩天天在那里作耗,吓得人都不敢从那里过。”
大白羊就笑,说:“你那天在郭村连我老子都不怕,还怕那些小毛孩啊。”
二芒也奇怪,自己为啥不怕大人,反倒怕小孩子,包括他们班上那些小孩。他们躺在褥子上,二芒枕着卫宝给他的布老虎枕头,大白羊盖着一条春天用的被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二芒详细地问大白羊,他们接下来的演出计划,所到之处,以及大白羊都回答不出来的很远之后的事情。就好像大白羊走到哪里他就要跟到哪里似的。
大白羊开玩笑跟他说:“你干脆到我们班子里跟我们各处打把势卖艺算了。”
二芒也说:“你干脆撂挑子别干了,跟我回我家念书去吧。”
跟绕了很大圈子又回到原处一样,二芒生出来希冀,到时候去大白羊他们村子里看看。也打算带他到自己家里看看自己从小生活的地方。
“你家是哪里的了?”
“车辋。”
“我认识的一个人叫卫宝也是车辋村的。不过他现在和我哥哥在一起。”
“嗯,我家也姓卫。”
“是吗,你叫啥,卫大白羊?卫大白?”
“不是啦,大白羊是小名儿,卫迟。”
“哪个chi,池塘的池?”
“不知道啦”大白羊说着就在二芒的手心给他写,二芒说:“哦,是迟到早退的迟啊。”
“什么呀,我老子找人给起的,说是‘春日迟迟’的迟。”
“没听过,感觉文文雅雅还蛮好听的。”
外头已经没有了声响,五口也早早睡了,他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不知道明天会怎么着,往后会怎么样。在二芒的计划里,找到大白羊,就把他带回去,如今却发生了变化。
二芒觉得卫迟这个名字也蛮好听,比他之前想好的好多名字都好。他也打算无论往后如何,他就管大白羊叫卫迟了。
11-临河
二芒在一片喧嚷声中醒来,小帐篷被外头充沛的阳光照耀成半透明的样儿。他惊叹这些百戏团的人起身的时辰比他想象中还要早。起锅造饭的地方升腾起来白色的炊烟,二芒出去外头,在他们帐篷的后方不远处,昨夜月亮经过的地方,太阳倾倒下来无边无际的光芒淹没了并排长满参天高树的林子,光就在那林子里被分割成一束一束的线,让人忍不住要多看。
他寻卫迟却找不到,想着该跟他道别一下,然后去找城子去,今天是赶集的正日子,昨夜也和城子约好今天一起卖羊羔的事情。
卫迟从大林子跑出来,见到二芒就喊他,二芒笑着问他:“你跑那里头干什么去了?”卫迟说:“还能干嘛,小便呗。”
说着拽了二芒去吃早饭,一起收拾东西。大家看新来了一个孩子也不觉得怎么奇怪,或许是忙忙乱乱的准备上午开演的事儿也顾不上问。
收拾停当,卫迟要和他们的人去市集上,二芒要去找城子,他们就此告别。“加油啊,卫迟。”二芒走时笑嘻嘻地给卫迟打气鼓劲。
“你也是!”卫迟说完笑着跑远了。
二芒喊了几声五口,五口跑过来嘴里叼着一块不知道从哪捡来的肉骨头。过了河上的桥,二芒一直往东,看到有骡有马的地方,寻思城子应该就在那里。
走近前,见城子牵着几只小羊羔在那里东张西望,见了二芒就喊他:“二芒这儿!你死哪去了,这早晚才来。”
说着掏出来火烧和咸菜叫他吃。二芒说吃过了,问五口:“你要不要吃点,你城子哥给你带的早饭。”掰下来一块给五口,五口的嘴腾不开只顾啃那骨头,二芒就自己吃了。
二芒出了个主意,把几只羊讲好包底的价钱,俩人分别牵了在不同的地方卖。他俩在骡马市一人找了一个角落,大概快中午时候,城子过来找二芒,他那边卖的快,二芒这边还有一两只,俩人牵着羊到有草的地方让它们吃草,二人就甩开嗓子吆喝,二芒先买了一杆鞭子,又跑出去拉主顾,许下人家买羊送鞭子。果然有人听到有甜头可赚过来把两只羊包圆儿买走了。二人欢天喜地地数钱,城子神秘兮兮地要带二芒吃蹭饭去。
他们往北扎进会场,穿街走巷地绕过去戏场那边,二芒听到唱戏,想起来昨天戏台上演员受伤的事情,问城子最后咋样了,城子说给加演了一两出小戏。
“今天演的是《小宴》。”城子说:“就是小生耍翎子的那种。”
二芒跟着大人听过这个戏,那个扮演吕布的小生穿着白蟒袍,戴着帅子盔,把翎子耍的眼花缭乱,两根软软的翎子能直立起来,引得众人不停叫好。
戏台东边第二条巷子里,靠近路边的第一家就是城子今天要来的地方,城子的父母今天也在这家帮工。
他们进去这家,见烟雾缭绕的围拢了很多人,有很多女人带着小孩在一间屋子外头排队,进门的时候那个守门的会给每个孩子发一个用红线拴好的铜钱,跟项链似的能挂在脖子里,那些孩子有的脖子里挂着这种东西多,有的就一两条,好像根据孩子的年岁大小分别不等。
他二人很好奇,就趴在窗户上看,孩子被带到屋里头,会在头上被盖上一块红布,有个老太太拿着剪刀在上空舞弄一会,口中念念有词,好像是保佑平安什么的,把脖子里挂着的铜钱绳子用剪刀铰开,再换上一条新的挂上。
二芒和城子也一人领了一个挂在脖子里好玩。孩子们的仪式结束后,也有善男信女们去求平安福的,那个老太太用蘸了朱砂墨的毛笔,在裁好的长条形黄纸上写什么字,样子像是“大刀大子”的样儿,具体是什么意思都不得而知,得了这个符的人,旁边有妇女帮他把符折叠成三角形,然后和五谷一起缝在小三角的红布里头佩戴起来。
二芒隔着窗户看见温礼传也在其中,和那个老太太小声讲着奇妙的语言。所有的仪式都结束后,开始吃饭。桌上放的都是素菜,湛清碧绿的看着很有食欲。
二芒被城子领着找了一张靠边的桌子坐了,二芒问他:“这是谁家了?”
“福安家,他家女儿前几天成亲了,现在正好赶着村上赶集就回请乡亲。那个老太太是他们家媒人。听说会针灸,还有好些,名声很大,所以好多人来求平安问吉凶的。”
二芒听得津津有味,竟然不知道世间还有这样的人,估计和温礼传一样都是能掐会算的慈善人呐。“可是谁教给他们的了这本事”二芒问城子。
“横竖人人都有老师吧,这些要是自学起来,估计也难,我听我村的人说,温礼传年轻时候生过一场大病,几天几夜不吃不喝,什么药也不管用,他家人以为他要死了,有人劝他们到南内道去请这个老太太试试,这个人来了之后,温礼传居然活泛了过来,两个人就你一言我一语说起来奇妙的话,谁也听不懂。后来温礼传就神奇的好了,这个老太太说温礼传是被选定了的人,所以从那以后温礼传就在村子里给人掐算起课什么的,谁家起房盖屋上梁什么的也都去找他。”
二芒出了神问城子:“那我们也不知道是被选定了做什么的。”
城子哈哈笑道:“我们呀,估计是被选定了放羊的人。”
饭后,他们要出去耍,被城子的妈妈看到让他们帮着收拾桌子和碗筷。他们就和大人们一起忙乱,这时候屋里出来几个人,其中就有那个老太太。看到二芒,有些好奇,那表情就好像是在说:“这个孩子怎么在这里?”
她花白的头发,用那种黑色的铁丝小卡子别着头发,60来岁很精神的样儿。走过来塞给二芒两个果子,问他:“你怎么还不回去了?”
二芒呆呆地定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个老太太见他脖子里挂着的红绳子穿好的铜钱,给他理了理。跟人说:“这孩子是我外甥。不知道怎么跑这里来了。”
他们走了之后,城子问二芒:“你认识她?”二芒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可能是认识的吧。”
城子把卖羊的钱给了他妈,她妈妈拿出来五块钱奖励他。那天下午,城子和二芒一起去看卫迟他们演出。城子说:“你现在也找到他了,往后打算怎么办了?”
“不知道。我们说好改天一起去史家社的鲁班庙。你和我们一起去吧。”
“你俩去那里干啥?”
“去烧香啊,那个村有我亲戚了。”
“你打算把他带回你家吗?”
“不知道么,你说了。”
“你带回去倒是行,就是不知道你家里同意不同意,还有他家里,他不是还有个爹吗。他爹答应你把他带回去呀。”
“是啊。当小孩真不好,什么事情也做不了主。”
“那你就赶快长大,你长大了就没人敢欺负你,你也可以自己给自己拿主意了。”
他们说这长大了的话,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长大了。城子说长大了也有长大了的不好,长大了家里要给讨媳妇儿,到时候媳妇儿也会辖制着人这不让那不让的。
“嗯,总之没有一个事情是能叫人省心的。”二芒问城子:“你说人长大了为啥要讨媳妇儿呀。”
“讨了媳妇儿就有人和你说话了呀,给你做饭,和你玩。”
“现在也有人和我说话呀,比如你,比如卫迟。”
“可是那是不一样的吧,我也不知道。两个人还要生小孩。”
二芒听着很深奥,他从来不知道小孩是怎么生出来的,有的大人说从灰渣坡捡来的小孩。他就和城子说:“不结婚也行,好多小孩都是从灰渣坡捡的。”
城子听了哈哈大笑,说:“那好,到时候一起结伴到灰渣坡捡小孩去。”
他们说话的工夫,五口和卫迟过来找他们,今天他们百戏班子收摊儿有些早。卫迟说晚上还有一场,下午就早收摊一会儿。
二芒从脖子里取下那个红绳子拴着的铜钱给卫迟挂到脖子里了,告诉他是保佑平安的,一个老奶奶给的。卫迟笑盈盈地摸揣了半天。二芒也在笑,城子有些不开心,跟二芒说:“你俩这么相好,就和我是多余的一样。”
二芒和卫迟一起来说好听的,又把好些好吃的给城子,他们三个商定,他们永远都是最好的朋友,不管在哪都是。
城子奇怪二芒的包裹怎么不见了,二芒就告诉他昨晚在卫迟那里过的夜,放在那里了。还问他:“你今晚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那里很好玩呢。”
“算了吧,我要是在外头过夜,我妈还不得把我腿给我打折了才怪。”城子回答。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就往河那边去了。很多骡马市上的人牵着牲口在河里饮牲口,有的人在收拾准备回去。
三个人就坐在那里吃瓜子,吃花生,漫无边际地聊天,彼此问对方长大后的计划。觉得那是很遥远很遥远的时候,他们也想象不出来,到时候又会是一番什么样的光景。因为实在是太远了。
城子想起二芒找卫迟的事情,就问卫迟:“二芒为了找你可辛苦了,现在也找到你了,他想把你带回家去,你愿意跟他回去一起念书不?”
卫迟说:“我愿意啊。等过了会,我就和我爹说一下,看我爹是什么意见。二芒你也应该回去和你爸妈说一下,如果大家都愿意,那就很顺利了,是不是。”
“是,那要是他们不同意怎么办?”二芒问。
“不同意,我们一起想办法呗。”城子说。
“对哦,没有一件事情是容易办成的,但是,我们自己也得加油努力。”卫迟说。
二芒觉得他们说的都对,瞬间觉得他们好些地方好像比自己还沉稳,都快赶上大芒了。自己也真的不能落后,那样才能变成更好的自己,和自己的这些朋友和愿望更加相称。
12-发轫
夜色下来时,城子跟二芒卫迟他们嬉笑打闹一会就回去了。二芒还叫他晚上看夜场戏去,城子想了想说:“可不行了,今天在外头扑荡了一天没招家,晚上回去晚了我妈该数落我了。”
二芒有些失落,他先前在学校时候也是形单影只一个人玩耍惯了的,从来不知道孤单为何物,如今却隐约知道了这个孤单的味道。城子扳着他的肩膀摇了摇,宽慰他道:“好啦好啦,又不是往后见不着了。”说着给他留下几个钱让他晚上买好吃的,自己一溜烟跑了。
卫迟那里也开始准备晚上卖艺的行头,一瞬间二芒觉得普天之下,只有他一个人无所事事。他在想假如这个时候在家的话,羊群就该回来进羊圈了。他妈妈也准备了吃的喊他们吃饭,要么他就是忙着写当天的作业,赶完了想着玩一玩。
卫迟看他好一阵发呆,问他在想什么。他叹口气说:“有点闷,什么事情也没得做。”
“这里你们晚上演出去了,要不要有人帮忙看着?”
“嗯,会留下一个人看摊儿,其他人都去了。戏散了我们就收摊儿回来。”
俩人跟着大家伙儿随便扒拉了几口饭,卫迟就上会场了。二芒自己漫无目的地在村里瞎逛荡。五口不时喊上几声,或者在他前头,或者在他后头。他问五口:“你说,我们要不要回去,还是继续做什么。我发现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和要忙活的事儿,就我闲着。”
五口似乎听得懂一样,又似乎不知道如何回答,或许五口也没主意。在卿安寺门口,二芒听到有人在高处讲话,有俩孩子在配殿上摆弄兽头,弄下来要往家拿。
二芒奇怪他们拿这东西做什么,怪沉的,不过确实很好看,琉璃瓦那种烧制的法子把这个兽头弄的光彩辉煌的。
他一个外乡人也不敢管这路闲事就早些走开了,他想起来手腕上还系着铃铛,也不知道大芒和卫宝如今在做什么。他就试着晃了几下,眼前就亮堂起来,依旧是夜里。依旧是卿安寺,只是时光有些古旧,他好似又进入了大芒他们的世界。
人人都在叫卖什么,人人都在行走,夜市里闹闹嚷嚷,荡起来尘土。人人都往戏台那边拥挤,他怕走丢了五口,索性把它抱起来跟着一起走,远远望见戏台那里,好像是演员唱错了戏文,台下的老老少少们捡起砖头破鞋一窝蜂地往台上投掷,演员们吓的直往后台躲避。有年少方刚的演员抄起家伙来要和当地的乡民打架。一时间人潮翻滚,一浪一浪的风涌。
二芒这边的外围受到波及,就有些站不住脚要摔倒的样儿。他被人接了住,跟他说:“你不老老实实在那边呆着,到这边做什么来。”
是他哥哥大芒的声音,说完就拽着他出了戏场。二芒记得他和大芒是生过一场气的,好像是因为卫迟,具体是为什么也都忘记了,他这记性好一阵坏一阵的。他被哥哥用手拽着,也不觉得害羞,也没有因为赌气甩开手,因他觉得好像早就消气了,而且他也不生他哥哥的气,甚至几日不见,有些想念的光景。
他们到一处人少的地方,大芒让他等一等,把一个粮食口袋放在他脚下让他给看着,自己往回去了,再回来带着些果子给他。
二芒细看他哥哥,有些倦容,就问他:“这几天累吗?你气色有些不好。”
“今天起大早了,弄了些东西来卖,卖的不是很好。有些累了。”
“卫宝呢?他没和你来?”
“在家帮奶奶缠毛线了。”
二芒有些后悔,因为他觉得自己买卖东西好像有些天赋,前两次帮城子卖羊羔就是很好的明证,他想如果他跟他哥哥一起卖的话,肯定会卖的很快。
那条路是要回他们村儿的路,大芒背着口袋,二芒执意要拿过来自己替他哥哥背着。然后告诉他:“你往后不用这么辛苦,到时候喊我和你一起卖,肯定会很快的。”
大芒笑了笑没言声,二芒问他:“你怎么不骑洋车来,和四爷爷买笤帚一样,这样背着多累了。”
“奶奶也不会骑那个,也就没置办,洋车也不便宜了。”
“你会骑洋车吗?”二芒问他哥哥。
他笑着哥哥摇了摇头,有些不好意思。二芒觉得有些难受。
等我,给你多烧点钱,你就可以买洋车了。或者直接给你烧一个洋车吧。你就省的自己做买卖辛苦受累。
大芒说:“别说傻话,那是两回事。那边烧来的钱,不是用来置办这些的,不管在哪里,都是需要自食其力的。对不对。好比你这几日在温青里,要吃饭不是也得自己想办法找事情做么。”
二芒想起来和城子在福安家看到的那个老奶奶的事情,就告诉给大芒。“她还说,她认识我。问我怎么会在那里了?”
“嗯,那是姥姥,估计你记不清她了。她去福安家赶会,他们认识好久的朋友了,逢年过会都会喊她过去,还有一些别的事情。”大芒说着,路上有后头上来的人跟他打招呼:“芒子回去了?”
“嗯,你卖的咋样?”
“就那样啦,你哩?”
“不好,好像今年卖不动。”
“一样,卖了更好,卖不了,自己拿回去吃。糟践不了它。这娃是谁?懂事了么还知道帮你拿着,你伙计?”
“我弟,二芒。”
“哦,二芒都这么大了。第一次见。”
二芒很奇怪,那边的人也认识自己。大芒说,谁家的人谁家的事儿都知道,只不过彼此看不着而已。
“你现在找到了大白羊,感觉咋样?”大芒问。
“他说他叫卫迟。车辋的。”
“我知道。”
“这几天吧,我感觉他们都有事情做,就我自己闲着耽误工夫。无聊死了。”
“嗯,所以么,人活着总要有事情做的。你老这么在外头漂着也不是事儿。马上要麦黄了,我估摸着车辋的那班子也要回家收麦子。到时候我带卫宝去那边逛逛,你也可以一起来,卫迟他们肯定也回去。先过去看看,有些事情,不是我们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比如你想把他带回家,他也想跟你回家,可是你们各自都有各自的家和自己的生活。你看你现在不是每天跟他在一起,他做的事情你又做不了,就算他到了我们家,他会的是练把式,咱家也没那个班子,时间长了他也会觉得没事干的。可是,你们要真的相好,可以各自生活,也不会耽误你们相好。将来念书了,大了些,到了镇上在一块的时候更多了。包括城子。你们等长大了再选择自己的生活。那样会好些,对不对。”
二芒一字一句听着,觉得很有道理,就欣然答应,到时候一起去车辋,路过史家社去鲁班庙烧香。
他们快到村口,卫宝跑过来接他们,看满满一大兜儿原封不动地拿回来,就对大芒说:“大芒哥累坏了吧。下次我跟你一起去。奶奶给你做了好吃的了,我去福庚家小卖部给你买了豆腐干素鸡和素灌肠。你喝一盅酒解解乏。”
二芒感觉很欣慰,卫宝对他哥哥这么好,就觉得和卫宝一下子近乎了很多。一路上和他商量,这次卖的不好,下次卖什么东西,比如羊羔那些的。而且把自己这几次卖羊羔的经验跟他分享讨论。卫宝也听的很认真,不时插话问他问题,一起商量。
卫宝虽然看着身量不大,可是心智上完全不是一个小孩子的光景了。进了村子,那气候跟夏天了一般,到处有孩子们跑来跑去的捉迷藏喊叫笑啊闹啊的。那么高的月亮挂在天上,照的彻亮。
他们家门口,二芒要告辞,大芒认真的打量了一下他,说了句:“我弟快长大了。”二芒就不好意思,卫宝说:“我们快进去吧,饭后好好歇一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