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一个普通人的离世 一个普通家庭生与死的翻篇
三月大事记,是一场突然而至的葬礼。
春节之后,公公肉眼可见地衰老,仿佛内里器官加速日以继夜地颓废,忽然从眼睛从神情不可抑制地往外涌。起先只是不合时宜地沉默,在餐桌前也不知该如何下筷地茫然;接着开始无法指挥身体和四肢,不断听到他摔得鼻青眼肿的消息。他开始拒绝,拒绝探视拒绝阿姨甚至拒绝去医院。
哄着骗着去了两趟医院,结论在意料之中,不明肿瘤脑部衰退等等。儿子们商量着只管照料放弃治疗。并非嫌麻烦,老公说,当年他爷爷治疗长达几年的治疗惨状,让整个家族换上后遗症和恐惧症。轮到公公,他只想顺其自然,亦想关起门来体面和独自面对。
问题在于,关起门来还有个婆婆。作为E人的集大成者,被迫局限于室内的有限生活方式,让每日必出门的婆婆无限痛苦。她总打来电话,询问电饭煲怎么用,抱怨照顾人很吃力,投诉老爷子脾气如何执拗,询问两个好大儿是否拿出可行的解决方案。24小时照顾行动不便的病人,这滋味可想而知,更何况几十年磕磕绊绊的中国式婚姻,两人像被压在五指山下的邻居,可以共苦却一直无法幸福。
公公去世很突然。普通的3月26日清晨,老公一如既往早起上班,我送孩子然后乘地铁,还未到站就接到电话,公公去世了。
早高峰气闷的车厢里,我仿佛感觉到瞬间制冷的寒凉,隔着手机发抖:“怎么会?怎么会?我一会过去。”老公哭得有点语无伦次:“你过来干嘛,你别来了。”当然要去,下地铁换线,不断消化突如其来的消息。婆婆做早饭,公公独自在洗手间摔倒,不知道有没有呼救,等发现时人已昏迷。
赶到医院,老公独自站在门口。眼睛鼻子已经哭到红肿,被巨大悲伤分割的身形,像从身后花红柳绿春天里残忍剥离的影子。他见到我就嚎:“我没有爸爸了,我没有爸爸了。”哭到抽搐,脆弱地好似幼儿园门口不肯进校门的小朋友。这一切太不真实,不真实到没有漫长地照料,没有痛彻地告别,没有最后一面的筹备。戛然而止单方面地离开,这的确是公公的风格,他这兢兢业业的一生,总是费尽心思替对方考虑得方方面面,自己躬身低到尘埃里,不愿与人任何麻烦。
他静静被白色床单覆盖着,脸色不太好神色却平静,我居然不害怕,注视着他的眉目,深知这必是这辈子的最后一眼,眼泪婆娑而下。屋子里亲戚三三两两,思维被冻结住,有人突然悲从中来,定有人感伤同悲,众人又一起纷纷垂泪。我们都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唯有专业殡仪公司的工作人员进进出出。想起心理学上说,面对和接受。这个空间似被净化过后的纯粹,隔着生与死的浩瀚,我们在情绪的大波大浪里起起伏伏,最后的平静也许是接受,也许只是哭到累了。
在医院附近的社区食堂,开始与殡仪公司人员商议葬礼。公公早在去年11月底就留有遗言,直到兵荒马乱的去世当日,才被人翻到。想到过去半年,他独自承受的煎熬,及到死都不向人求助的倔强,兄弟两人气到哭又哭到笑。“树葬、不设灵堂、一切从简”,笔记间格外通透,特别冷静且并没有太多留恋。对于老爷子而言,也许这是他想要的结果,可是对于子辈,这是心口上后知后觉的巨大黑洞,无法被填满也无法被自己原谅的疼。这一世太累,他或许只想快速挣脱身份带来的束缚,无论丈夫还是父亲,一件一件脱去硬壳,内里才是自己灵魂的原位。我懂所以才嚎啕大哭,怨他的自私,却又想自私地挽留,无论有多麻烦,他在我们才有爸爸。
葬礼过去已半个月,老公上周再次去收拾东西。爷爷上世纪从香港带回的风衣,民国风真皮手提箱,公公小心翼翼收藏一生,大概只有在这样的旧物里,他是个不用克制不用克己真正自由的孩子。老公穿上风衣拍照,隔屏询问是否有福尔摩斯的腔调。至少表面而言,他已经开始慢慢往前走。
是啊,小朋友照旧上学,老公照旧为工作头疼,日子复制般照旧往前滚。我们以最复杂的情绪却最简单的方式处理了亲人离世的大事,拉扯到撕心裂肺的伤口,也会耐心长出心肉逐渐闭合。那样亲近人的消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像一个人被沼泽吞噬,像一棵草被白雪覆盖,居然可以毫无痕迹,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下次家族聚会应该是冬至落葬仪式。婆婆失去了争吵的对手,开始尝试独自生活,婚姻里不可调和的矛盾以一个人的先行离场而告终。一个普通人的一生,一个普通家庭生与死的翻篇,沉默着、朴素着,粗粗糙糙地痛过哭过,就好像模模糊糊来过这世间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