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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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假期的最后一天,家人带我在外面玩,我们在一家商场的楼上吃了晚饭,打道回府前,我还想去底楼的那家“盒马”逛一逛,我从来没见过这种超市,好奇里头有怎样的乾坤。于是,一家人就陪我去了。 爸爸和妹妹张罗着买菜,妈妈推着我四处看西洋景,一边走着,一边念念有词地当向导,跟我说这边卖啥、那边又卖啥。我看得目不暇接,跟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似的,心里不住地感叹,世上原来有那么丰富的物产呀!你说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东西不是唾手可得的?——只要有钱。夜晚的店堂灯火通明,更把一件件物什照得轮廓分明、色彩鲜丽,看上去愈加诱人。我觉得像无头苍蝇一般转来转去没什么意思,还是应该有明确的目标,就跟妈妈说,我要去看水果。 到了水果区,我环顾四周,视线在琳琅满目的货架跟前溜过一圈,最终停驻在一只小个头的凤梨身上,那是这一圈儿所有的水果里,我最不常吃到的品种之一。我像小朋友指认新奇事物一般,伸出指头指着那堆凤梨说:“菠萝!”话音刚落,一想,这小个头的是凤梨吧?不过,我还来不及较这个真儿,妈妈已把我推到了凤梨跟前,我随她一起瞥了眼价格,44块多一只。“这么贵……”听了妈妈的话,我就不响了,毕竟,我不是那个掏钱袋子的人。 我从前一直是个不敢表达需求的人,尤其是在那种需要别人额外为我付出点儿什么,而我又无以为报的时候。上学时,班主任老师跟我说:“你想上厕所,或者有别的什么需要,尽可以对同学讲,能够帮助你,他们会非常快乐的。”我嘴上应承着,心里却照旧在想:“还是尽量不要麻烦别人的好。” 我把绝大部分的困难、痛苦和不便都留给了自己。那真是非常非常遭罪的,如今就不再细说了吧。后来,我逐渐意识到一贯地压抑自己,是不好的。它产生的副作用,会不断戕害我的身体和心灵。何况,自以为是的谦让和体谅,有时也并非那么必要。 我“进化”了一点儿:假如我对这个东西/事情感兴趣,我会让你知道,但是说到要不要买下这东西/推进这个事项,我会自动切换到你的位置上,揣测你的意向,考虑你的感受,并且将事情的决定权让渡到你的手里。这个“你”,看起来指的是家人,不过,当我这么说,我脑海里盘桓的,其实是一些比较抽象的东西,比如比我更强的任何他者,比如将弱者与强者联系起来的权力结构本身。 我时常会陷入那种忸怩、纠结、自相矛盾、欲言又止、黏黏糊糊……的奇怪状态中。比如说,和家里人一起出去,碰见感兴趣的东西,我们之间的对话,有时候会是这样的: “诶,这个东西好。” “你喜欢吗?” “多少钱?” “你别管价钱。” “多少钱嘛?” “**块。” “哎呀,太贵啦,不买了。” “你真的不要?” “真的不要了,太贵了。” “好吧,那我们走吧。” 妹妹知道我的脾气,她企图斩断这样的死循环。“到底要不要?”,她站在冰激凌店的柜台前,最后一次问我。我脑袋中的念头在一瞬间蜂拥而至:“想吃很久了……下次出门还不知是什么时候,机不可失……上回那是哈根达斯,名牌,两个球要48块,这个便宜一点……冰激凌可没有外卖……”然后,图穷匕首见,我在最后一刻坚定地说出:“要!” 于是,在等了不知道多久以后,这一次,我终于吃到了梦寐以求的冰激凌蛋筒。妹妹买给我的,19块,在晚饭前逛商场的时候。 当我真切地感到自己的欲望,正被胶着的内心涌流所阻滞,难道就一定会出于利他的动机,而摒弃它们吗?当我因为怕花钱,或怕别的什么,而不愿表达自己真正的诉求,难道就一定是为了谢绝别人的付出或牺牲?它就不能是出于愧疚或自卑,企图在自己该负的那一部分责任面前,实现完美的隐身和狡黠的推诿? ——这不是善良啊。这是善良的反面,是伪善! 告别了凤梨,我又来到了面包区。妈妈将轮椅停在卖菠萝包的区域,扫视着一个个菠萝包。她从那些贴了条(打折标签)的菠萝包中选出了三个:榴莲芝士、芝士麻薯、巧克力麻薯,一一递给我,意思是我可以从中挑一个买。我看着都挺好吃,就挑了个榴莲芝士。其实我也可以不买的,但最后还是买了。 妈妈又推着我转了一会儿,就往出走。走到门口,见爸爸和妹妹还不来,就让我呆在靠边的位置,她再回去看看。我表示不敢一个人呆着,妈妈没好气地说:“谁要你啊?”我想也是,有哪个缺心眼儿的,会把我劫去呢,不是白白给自己添累赘吗? 这样想着,我安下心来,扭头去看“盒马”门口来来往往的人。一个推着手推车款步走来的女士,马上吸引了我的注意。也说不好她身上有何出挑之处,可我就是一下子从人群中认出了她。她走得比一般人都要慢些,步履稳扎,不疾不徐。显然,不论周边的环境正在以什么样的速度运转,她始终只遵从她自己的节奏。她上身穿一件土黄色单衣,衣服上的折痕整齐而分明,一看就是那种将自己拾掇得有条不紊、干净利索的人。紧贴皮肤的布料,勾勒出她精瘦而笔直的身体线条。对了,必须强调一下,这“笔直”是实打实的,她的腰杆儿,真真挺成了180度,可能她平时有健身的习惯吧。我始终没能看清她的面容,她的黑色大口罩,将眼睛以下的面部完全遮住了。若不是她伸出来把着手推车横杠的双手——手上苍白起皱又有斑纹的皮肤——泄露了岁月的秘密,我还以为她才50多岁呢。而从她手上和脖颈处裸露皮肤的质地来看,她起码已经超过70岁了。 大概有15秒钟或更长的时间吧?我的视线对这位女士在队伍中的缓慢挪移,保持了持续的追踪。我看着她一步步接近店门口,却还没跨进去。兴许是在那个时候,我心中闪过了一个什么念头,抑或是扭头张望时的坐姿并不舒服,就下意识地扭回头来,在轮椅中坐坐正,再把头轻轻地仰着,看起了眼前夜色中灿亮的店招来。一边看,一边回想妹妹刚才告诉过我的,每家品牌分别是卖什么的。吃饭前,妹妹曾推我绕着商场兜了一圈,路过了许许多多的店面。眼下,我漫无目的地往这边瞧瞧,往那边看看,目光轻巧地抚过一个个发着白光的招牌,给自己做记忆力测试。 我正想着,右肩被拍了一下,原来是妈妈。她手里拿着一个塑料盒,里头是大块的鲜切菠萝,问我要不要买。“这个便宜”,妈妈说。我一看,一斤,标价20多块,还打6折,确实便宜。我明白妈妈是为了弥补刚才拒绝给我买凤梨的亏欠。我其实并不在意,她却一直暗暗牵记着,兴许是怕我不高兴吧?我想谢绝,但又怕拂了她的好意,叫她白辛苦一场。想到这里,我心里涌起一股既心疼又感恩的感觉……我想起刚才那番目标明确的“点兵点将”,为自己不加掩饰地表达了喜好而感到后悔…… 家里人待我挺好的。当有人真心在乎你的感受,尽力照顾到你微小的愿望,很多时候,不如就论心不论迹吧?人都不容易,尤其是爱你的人,不仅要为你劳力,更要劳心…… 反思的结果,依旧归结到那一句:“还是不要麻烦别人的好”。好家伙,绕了一大圈儿,逻辑的终点与起点,竟又衔接到一起,形成了一个封闭的、走投无路的圆! 我们为什么要那么强调一个人的独立呀?因为独立意味着自主,意味着可以摆脱这样或那样的悖论和怪圈,不被莫名其妙的伦理困境束缚住手脚,意味着可以自由地践行自己的意志,做自己的主人。 而我,则常常遭遇首鼠两端的撕扯——恼人的情绪、理还乱的思绪和每一次看似雷同的细小抉择,曾在我过往的人生中一再地复现,如同循环往复的赋格,成为生命中挥之不去的音调。在可见的未来,它们仍将继续不断地聚集、消散、聚集、又消散……我看见了自己一直想要挣脱、却总也挣脱不了的那张叫做“境遇”的无形之网。在这张网里,没有人真的有错,但总有人必须要牺牲或放弃点儿什么,才能让对方获得片刻的自在和解放。并且,这种依赖性很强的互动,每时每刻都在具体而切实地发生。想想看,当“你的自由妨碍了别人的自由”(或者反过来),不再是一种抽象的政治学论述,而成了将你和你的亲人日复一日网罗其中的、坚不可摧的生活现实,那么,这张网,不就和鲁迅先生所说的“无物之阵”,一样地令人窒息和绝望吗?除非,明天早上一觉醒来,我发现自己从此四体康健、健步如飞了,否则…… 话说回来,我们大抵也都明白,残缺或者限制,在存在主义的立场上,是所有活着的人们共同的命运。因此,不要自怜得太过,不必把种种的阻碍——不论是生活的困难、人际的纠葛,还是心理上的困顿——看得那么那么重。人有时不得不活得超脱一点儿,对人情世故中那些细小的、密密麻麻的孔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那么敏感于内心潮汐的涌动和起伏,才有望获得真正的平静与拯救。也唯其如此,我们才有可能看得清,在更宏观的维度中,左右着我们这些渺小个体的浮沉的,究竟是些什么样庞然的、无孔不入的结构。 妈妈去结菠萝的账,我注视着商场里川流的人群,看无数的人从我的身边静悄悄地走过,前往他们的目的地。我发现,只要我乖乖靠在旁边,不挡着别人的道儿,就不会有人注意到我,更不会有人主动跟我搭讪。对于别人来讲,你不重要,我跟自己说。不过,我还挺喜欢人们对我视若无睹的,这是尊重,而不一定是冷漠。再想想,那种怕被坏人劫走的担心,真是无稽之谈啊。 我在绵延的思绪中左顾右盼,不经意把头扭到了一个角度,看到了一副恰到好处的画面。在画面的前景中,妈妈正揣着一盒菠萝朝我走来。在背景中,我惊奇地发现,那个穿单衣的老年女士,竟在我狭小的视域中现身了!我以为,时间过去了那么久,她的身影早该消失在了人群之中。而我也会自然地顺应因缘际会那无常的生与灭,将她相忘于江湖,犹如冲浪者对一朵没入海水的浪花不再挂怀。没想到,我看到她站在盒马入口处的花店里,对着空气比划着什么,她可能是在与她面前的店员商议着与花相关的各种事宜吧。相隔太远,我听不见她们在说些什么,就仿佛是在看老太太的单人默片。过了一会儿,店员也走入了我的画框,她把花束装进了透明的塑料纸中,不知道为什么,我只看到了青绿色的花柄在她手中束成了粗壮的一把,却没看到盛放的花朵,难道店员是把花朵朝下往里装的?我没能等到老太太把花束捧到手中、让我可以远远地一睹其美的那一刻,就与妈妈一起离开了那里。 一个买花的女人,更准确地说,是一个买花的老太太,唤起了我的回味与遐想。你是不是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对啦,《达洛维太太》那个著名的开头:“达洛维太太说她要自己去买鲜花。”我咂摸出来了,那个令单衣女士在人群之中显得格外扎眼的东西,应该叫做“优雅的自持”。你要是问我,所谓的自持与优雅,能派上什么用场呢?抱歉,我答不上来。不过,我可以肯定的是——像我在传闻中得知的情形——大清早蹲守在开市客门口,等人家一开门就鱼贯而入、跟在贴条儿的店员身后、哄抢打折商品的那群老太太里,一定不会有这位单衣女士的身影。 高贵,是自我的修行。这个忽然降临心间的顿悟,叫我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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