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死人之昼:在疯狂与清醒的缝隙中寻找坠落的天堂

十八岁生日的那天早晨,林川在梦中被惊醒,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死去,那一瞬间,世界因为他的死而变得简单了。
林川的尸体被裹成了木乃伊的样子,送进了疯人院,从那时起,林川开始了活死人的生活。
两年后的某一天,林川再一次被人送回疯人院,但这一次与两年内所发生的几次情形都不太一样,林川是被专车押送回来的,也没有被捆绑着,只是他的手上多了一样东西,锃亮的手铐。
疯人院里,林川的主治医生姓尚,他说,林川在这里过得挺好,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叫他林川,他自然很高兴,疯病也犯得少了。不过,由于管理不严,医院的门房常被疯子们占领,所以,林川逮住机会也就时不常地上街溜达溜达,而且每次回来时总会带些什么,比如说淤血,肿块之类的。
但至少可以肯定,林川并不属于那种危险的患者,一般来讲,他都很平静。这样,医院就允许他可以在病房以外的地方走动,毕竟,空气对任何病人都是重要的。虽然林川并不危险,尚医生还是强调,这个病人仍然不能出院,尽管他再也不会象以前那样又哭又笑,但目前出了些新的症状,好像他又不大会哭也不大会笑了。
基于治病救人的原则,医院还是决定把林川留下来,以便继续观察治疗。
林川这次是乘着警车回来的,送他的人是一个叫小赵的巡警。
小赵临走时向林川要回手铐,林川并不是贪小便宜的人,他很痛快地还给了小赵,毕竟那东西是人家小赵的。除了手铐以外,林川还带回来一样东西,就是穿在他身上的那件天蓝色褂子,有些脏,也有些潮,不知林川是从什么地方淘来的,这件褂子在疯人院里倒是比较抢眼。
既然回到了疯人院,就要与朋友们保持一致,否则会有另类之嫌。
所以林川自觉地换上了灰白色的病服,便又悄悄地溜出了病房。当然,这次他没有跑出疯人院,而是在高墙里面漫步。瞧他那样子,低着头,漫不经心的,若再有一幅眼镜,别人准以为他是一个年轻学者。
林川当然还年轻,因为他只有二十岁。二十岁的人在疯人院里散步,他一准有这么一个特点,就是挺爱思考。
爱思考应该是一件好事,但二十岁就爱思考则是一件挺令人头疼的事情,人们往往会说这个人过于复杂,不过也没有什么大的问题,简单嘲笑复杂本来就是现代人的一种生活方式。
林川从一幢被粉刷成奶白色,像女人肚皮一样的五层高楼中走了出来,楼前有一片草坪,草坪上栽着芙蓉树。芙蓉花开,是粉红色的,连成一片,煞是好看。
一些并不危险的病人徘徊在树间,他们自然是神态怪异,举止奇特。芙蓉树下,草地上盘坐着的智者自不必再说了,还有永远以自己那一贯的步伐来测量两树间距的地质工作者,以及总把自己倒挂在树枝上数花朵的类人猿……
草地间有几条甬路,林川便走在其中的一条上,他感觉很好,甚至有些惬意。
此时天空蔚蓝,白云如丝如缕,阳光普洒大地,都市中的一切都沐浴在辉煌中。疾风乍起,天空中飘荡着一只断线的风筝,如展翅的雄鹰穿行于太阳的光环中,它飞过云际,掠过连结城市的大桥,飘过一条条繁华的街道,似鸟儿一样在楼群中灵巧地游翔。
直耸云霄的高楼大厦组成了空中的曲廊,如谜宫一样令人难以捉摸。风筝却飞出谜宫,飞进了疯人院,在树枝与阳光的亲吻中闪现。最后,它徐徐降落,滑翔在那片都市少有的绿草坪上,终于降落在草坪边的甬路中央,发出轻脆的声响。
在此要说明的是,风筝上绑有一个精致的哨子,当它从天空冉冉下落时,哨子中的声音仿佛是来自天堂的灵歌,但那一声轻脆却隔断了这天堂与世间的联系。
说来这很凑巧,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在都市的上空徘徊,在它的旅程最后结束的时刻,它恰好降落在林川的面前,仿佛是一道神旨,又象是一位同命相怜的朋友前来投奔。林川立即虔诚地拾起风筝,轻轻地掸掉上面的尘土,并把它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那份亲热劲就象作爱时一样强烈。
当林川正爱抚着他的情人时,一个枯老的声音传了过来,有些含糊不清,但林川却听得明白,那声音说:“晚上好!”
声音的发源地在路边的长椅上,那里也坐着一个病人,瘦小枯干的,象一个正在练瑜珈的老太太,当然,他并没有练瑜珈,实际上也是个老头,至少给人的印象是这样的。
这个人的坐姿有些创意,他双腿盘膝,面朝椅背,后脊梁正对着站在甬路上的林川。说话的人名叫阿呆,是林川的病友,也是好朋友。
林川一直很钦佩这个人,因为他有一种特殊的本领,就是无论多么大的数字,他都可以倒着数回到零,而且速度很快,不用换气。不过,他还有一个特点与众不同,就是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正常顺序。
其实,林川和阿呆成为好朋友的主要原因是他俩有着共同的语言。
别以为语言这东西很神圣,很广阔,多么了不起,其实它是再狭隘不过的交流工具。比如说,正是由于它的存在,人类与自然才是如此的格格不入,也是由于它的存在,这个世界才打来打去的。
所以说,语言的本质应该是交流过程中的障碍。依这样的理论寻觅下去,林川与阿呆的共同语言则成为其它人无法参悟的工具,现在,由于阿呆向林川问好,于是这个工具就再一次被利用上了。
林川在阿呆的身边坐下,坐得相当端正,腰板挺直,双腿平放,目视前方,怀里还拥着风筝。阿呆却一动未动,甚至也未扭头看林川一眼。
“你消失了一夜一天。”阿呆说。
林川纠正:“是一天一夜。”
“你从哪里来?地狱吗?”阿呆问。
林川似乎也说不清楚,只好回答:“也许。”
“地狱里有许多石头,黑色的,奇形怪状,它们坚硬,固执,强大,简直是无懈可击,耸人听闻。”阿呆自言自语。
“但我只看见一堆沙子,”林川的眸子中闪烁着明亮与空洞,显得很深邃,如夜一样平静,他继续说,“散乱得毫无章法,但它具有可塑性。”
林川的这段话也曾对小赵讲过,当时是在尚医生面前与小赵分手之际,原话大概是这样的:生活好似一盘沙,在光辉下,它干燥,没有凝聚力,会随风到处飞扬,而处于阴冷的环境中,沙子因潮湿又相互粘结,互相依偎。没有灾难的本身就是灾难。
小赵什么也没说,拎着手铐逃也似的慌忙走掉。
林川与小赵相识在前一天的午夜,当时天空细雨蒙蒙。
林川站在一条马路的正中央,周围空旷得无声也无人,湿漉漉的柏油路面反射着耀眼的光芒,更显出路灯的昏黄。他穿着一件蓝色外套,浑身湿淋,一双手臂向天展开,正在进行着屈原天问式地膜拜。
夜空灰暗,菲雨细细,白天城市里弥漫着的令人烦燥不安的污秽已消逝。
雨还在下,涤荡着所有的暧昧,衣服贴在身上,林川有种冰凉的快感。也许这雨水是来自南海的佛露,万花起舞,它被抖落在人间,纯洁真实而神灵。肉体浸润在露水中,新鲜的芳香熏浴着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虽然有些潮湿,但那种通透的感觉令人十分舒服。
林川思忖着,精神是否也能够沉醉在这露水中,那样便可以洗去污垢,洗出清新来。
同一时间,小赵和几位同事坐在一辆警车中沿着马路在慢慢前进,雨水打在前挡玻璃上,很单调,也透着无奈,这是一个让人提不起兴趣的雨夜。
这么一个下雨天,小赵本不想出来,无奈,工作吗?所以他也就只好冒雨巡逻。
其实,小赵是很喜欢夜班的,因为夜可以把白天里隐藏的东西展现出来,尤其是令人激动的性和暴力,还有使人感兴趣的个人隐私。
违法的事,小赵当然要管,但那些隐私多半隶属于法律之外道德之内的范畴,小赵才懒得干预呢。可是夜里执勤偏有这么一项便利,就是可以明正言顺地强奸别人的隐私,而且在施暴之后兴许还有些意外的收获。
警车缓缓而行,道路两旁的商铺都关了张,没有灯光,也没有人。
小赵和同事们突然间发现了目标,眼睛中立即透出如猎犬嗅到野味般的兴奋,这种兴奋使得他们的血液在瞬间内加速了两倍,也许是三倍。
警车在路边悄无声息地停了下来,小赵与同事们披上了雨衣,手里拿着长把的电筒,下了车。
雨花继续斜倚着林川,夜晚已将他塑造成为一尊石雕。
石雕的脸突然间被照亮,几道光束成包围之势射了过来,还夹杂着厉喝声,但无法听得真切。巡警们躲在电筒的后面,从几个方向冲了上来,林川自然不可能再仰望天空,他纳罕地扫视四周,一脸的漠然,雨水顺着他的脸颊缓慢下淌,强光愈近,刺得林川无法睁眼,而下巴上的那滴雨珠反而显得格外晶莹,有光泽。
林川对巡警们的举动并不是很理解,至少他不能象一个正常人那样理解。
他只是觉得这件事有些稀罕,一群穿着同一种样式,同一种颜色的衣服的人动作迅捷,步调一致,仿佛在做着一项游戏,就是在黑夜里用手电相互温暖着。
想到这里,林川心中不由得产生一丝歉意,他认为自己站错了地方,至少也是不应该阻隔这些光影的线路。
不过,他也有种兴奋,认为这个游戏很有趣味,在光芒突然降临的那一瞬间,他体会到黑暗迈向黎明那弹指间的变化,这变化来得突兀,强烈而又精彩,足以令人在心灵上产生一种顿悟的升华。
小赵可并不兴奋,甚至感到有些失望,面前这个年轻人模样清秀,一幅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只会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四处乱瞧。
小赵有些漫不经心:“深更半夜的,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林川傻笑着,他举手指了指天空:“下雨了。”
小赵呆了一下,随即厉声喝道:“少跟我打镲,叫什么名?身份证呢?”
林川回答:“别人都叫我林川......”
小赵觉得这个年轻人可能不简单,说话的状态象个瘾君子,他的心中多少有些兴奋,便冷笑着打断了林川:“别人叫你林川?好吧,跟我们走一趟,看看你自己知道自己叫什么不?”
说话的同时,小赵已将林川的双手铐住了。手法是相当的熟练。
林川并没有反抗,也没有表示异议,这于他而言是很平常的事,唯一令他觉得有些新意的是那付手铐,两个钢环用一条短短的链子相系着,黑夜中,雨下得那么大,但这手铐却是那么明亮。
后来,小赵送林川回疯人院时对尚医生解释说:“我们抓他时可并不知道他是一个疯子。不过,这也情有可原,谁让你们这儿的疯子到处乱跑,什么证件也没有,以后哪怕印个名片也是好的。当然,我们的职责并不是抓疯子,也不是抓傻子,但一定要抓那些装疯卖傻的人,可是每一个人都有可能装疯卖傻,我们分辨起来也是很有难度的。”
小赵当时说话的语调与林川十分相似。
就这样,林川被小赵牵到了派出所里。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里面有一幢红砖砌成的二层小楼,露天的楼廊,楼前生长着几株碗口粗细的梧桐树,墨绿的叶子张开着,雨水落在上面,沙沙作响。
小赵将不由自主的林川拽进院子,把他铐在一株梧桐树上。现在,林川的姿势有点浪漫,从背影看,他象是在怀抱着一个情人,并且十分专注。
小赵对同事们说:“你们歇着吧,这个人我来处理。”同事们当然乐得逍遥,于是都打着哈欠,迈着坚定的步伐上楼去了。
小赵转头看了看林川,吆喝道:“蹲下!”
林川似乎没有听到,他正环视院子里的环境。
小赵发现自己的言语没有发生应有的效力,心下里非常恼火,他皱了皱眉,走过去伸出一只手来强压在林川的肩头。看见林川顺从,小赵这才打开邻近的一间房门,点亮灯走了进去。他摘下帽子,拍拍上面的水珠,顺手扔在办公桌上,脱下雨衣挂在墙角,便若无其事地玩起手机上的游戏来。
房门没有关,灯光泻在院子里,洒到林川的身上。林川木呆呆地蹲在地上,盯着他面前的“情人”,树上有两只蚂蚁在爬。也许由于下雨的原因,气味被冲刷掉,丧失习惯的蚂蚁只好相互追逐,似乎在寻觅着回家的路径。
林川就象这两只蚂蚁一样,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他在想家,也就自然而然地将自己的家与小赵的家作了一番比较。
在林川的眼里,这个地方就是小赵的家,不过这里的规矩比较奇怪,但凡是客人都必须蹲下,还得搂抱着一棵树。
其实,林川家里的规矩就更奇怪了,比如说,坐,走,躺都可以,就是不能跑起来。
有一次,林川在家里奔跑的时候,那些穿白袍长得十分壮硕的人就把他逮住,关进一间小屋,还说他的疯病又犯了。
对此林川十分不满,不允许跑当然可以不跑,关进小屋也没有什么关系,但为什么要说犯病呢?为了证明自己没有病,林川大声辩白,当然这是劳徒的,没有人肯于理睬。
叫累了,林川只好找一些别的事情来做。结果那个小屋是用多少块砖砌成的,林川心里最有数了。据说,这个数字后来经阿呆反复验证已经成为疯人院里的权威数字,其他的病人入住时也会情不自禁地数上一下,若是答案与林川的不符,自己都不甘心就这样离开小屋。
数砖需要时间,玩游戏更需要时间,只是要过瘾许多。
小赵终于Game Over了,他便觉得无事可做,于是端起茶杯,边抿着茶,边斜眼睨向门外。
林川还是蹲在树下,连姿势也没有变。他仰头望着一片片树叶,叶上滑下一滴水珠,砸在他的脸上,他本能地眨了眨眼。
无论你是多么狡猾的家伙,先晾你一会,这是警察向来所用的手段。
玩完游戏,小赵觉得时间也差不多了,这才打算处理林川的事情。看了一下表,这夜还很长,有的是时间处理。但想到下面要进行的问询,小赵心里却有些没底。
本来,小赵是比较喜欢审讯的,因为受审的人对于所提出的问题必须作出回答,这样很能给人一种成就感。
勿庸置疑,审讯时最大的障碍是犯人的意志力,小赵也知道应该采用什么样的手段来磨平它,让受审的人自己提出要接受审讯,而且要求迫切,透着人间少有的真诚,就象播音员的语调一样。
但外面那个自称林川的家伙则是个例外,谁都能够看得出来,这个人的意志力出奇地强大,有许多面貌清俊的人都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意志力。但这个人的确与众不同,因为没有人可以在那树下蹲上一个多钟头而不改变姿式的,除非他在什么地方受过类似的训练。
这样的对手,小赵还是头一次遇到,心中不免有些慌乱,但内心中更有一丝兴趣在滋长。
小赵喜欢挑战。
小赵拽着林川走到办公室中央站好,自己则回落在椅子上,拿出笔纸铺在眼前。一切工作准备就绪,小赵抬头看了看林川,林川站得笔直,一双明亮的眼睛也在盯着他。小赵蕴酿了一下感情,这才发问:“说吧!”
林川沉默不语。
小赵又说:“我跟你说话,听见没有?”
林川喃喃地回答:“有什么事情吗,你没有问我,让我说什么?”
“还用我教?”小赵有些生气,“姓名,年龄,家庭住址,职业……”
林川似乎在呓语:“姓名林川……”
小赵再次仔细地打量林川:“真名?”
“林川!”
“别人叫你林川?你确定这是你的真名?”小赵恨恨地说。
“不知道!”林川看着面前这个人,觉得真是无理取闹,于是补充道,“但他们都喜欢这么叫我的!”
小赵把笔扔在桌上:“你废什么话,耍我是不是?别以为没有身份证,我就查不出你叫什么!”
“什么是身份证?”林川纳闷地问道。
小赵反倒笑了,他冷冷地瞅着林川,一时找不到发怒的方式。忽然,他发现林川的形象显得很高大,自己必须微仰着头看他,这种角度令小赵十分恼怒,仿佛受了巨大的侮辱一般,他后悔自己犯了错误。
于是,小赵马上站起来要重复刚才在室外的动作,大概是由于有了经验,林川比上一次更加顺从,所以小赵反而伸出的手按了一个空,这又令他十分尴尬,只好悻悻地说:“算你小子老实。”
林川又说:“我的家很大,家里有许多人,每一个人都穿着白色的衣服。”
“那你这身衣服从哪来的?”小赵看着林川身上的蓝褂子问。
“拣的。”
小赵觉得自己有了一丝收获,他带着试探的口吻说:“你是不是偷着跑出来的?”
林川默认。
小赵乘胜追击:“跑出来多长时间了?”
林川仰着头想了想:“一天。”
小赵有些不相信:“一天?一天就混成这样?我不管你到底是干什么的,瞧你那份德性也不可能干出什么,只要你老实点,我问什么,你说什么,明儿一早走人。”小赵稍顿一下,又问:“说实话,你是不是吸毒了?”
林川摇了摇头:“毒是不好的,为什么还要吸它?”
小赵仔细地盯着林川,双眼并不涣散,看来的确不象个吸毒的人:“做了什么坏事没有?为什么大半夜的站在路中央,还冒着雨?”
林川紧皱双眉,冥冥地苦想,隔了半晌,他才低声冒出两个字:“坏事?我不知道算不算!”
这个答案令人有些匪夷所思,难道一个人对好事坏事的基本判断能力都没有吗?
也许他是装的。小赵自信从未见过这样的小混混,从抓到他的那一刻开始,这个自称林川的年轻人就表现出与他年龄不相符的从容,是那么镇定,那么满不在乎,甚至有点嚣张,无声的嚣张,似乎是在作着某项声明,声明自己是个很可怕,极难对付的角色。
但是,当他很不情愿,但透着绝对的真诚说出“坏事?我不知道算不算!”的时候,他就象换了一个人一样,表情是那么痛苦,无奈又无助,仿佛自己就是一个受害的人,这时候,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清楚地听见他内心中的呻吟。
小赵没有料到林川会有如此巨大的表情变化,他很想知道林川到底做了些什么事情,这事情又怎么会令他如此不堪。小赵猜测,林川虽然可能做了某件十分不应该做的事,但他还是有一颗年轻而又善良的心,正是这颗不泯的心在折磨着他。
小赵看林川的情绪惭惭平静下来,这才轻轻地说:“那好,你就从头慢慢地说吧!”
“在一片绿油油的田野上,一条懒洋洋的蜈蚣破土而出。暖风轻轻地拂过,蜈蚣节节舒展,慢慢地生长,它扭动着腰肢在风中起舞。突然,一声暴雷在天地间回响,地面升起一团烟雾,已生长有两米高的蜈蚣被淹没在这烟雾中。惭惭地,烟雾散开,蜈蚣已不再生长,它赫然变小,只有一尺长,它跃出地面,向你缓缓地游来,你无法逃避,也无法战斗,只有无能与恐惧,等待是你唯一可以选择的道路。”
阿呆似乎没有在听林川讲述这一天的经历,他只顾自言自语。但就是这番令人不知所云的话却像夏夜的蚊蝇一样在林川耳边挥之不去。林川的痛苦被进一步加深,那张俊秀的脸也因痛苦而扭曲变形,目光则呆滞地望着眼前那片绿坪和浮云一般的芙蓉花。
那是一个明朗的世界,大街的两旁,店铺林立,即便是白日,橱窗里也亮着灯,浪费着贫穷所企盼的能源,塑料模特则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透过硕大的玻璃在凝视街景。而广告牌更是多不胜收,它们点缀着颜色,将这个环境变得犹为妖艳。
路上行人如潮,各样服饰色彩斑斓。林川则逆行在人群中,走得很慢。此时,他正在思考阿呆曾经说过的话,城市很脏。
林川对这四个字并不是很理解,既然城市很脏,那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呆在这里?这些人匆匆忙忙,呼吸着污染,倾听着嘈杂,目光中包容着邪恶,看不见蓝天,也望不到绿地,没有鸟叫,听不见虫鸣,到处都是坚硬--钢筋与水泥,女人的高跟鞋和男人的手机。
是的,坚硬随处可见,还有那些没有知觉的人,他们走路的姿式,说话的神态都是那么机械,甚至连笑容也蒙着一层铁锈。这里拥有繁华,但没有流水的车和如龙的马,满目里只是一些打着饱嗝,放着营养屁的汽车,爬在马路上,间或慢慢地蠕动着。
“行了,你小子在说些什么,什么坚硬脏的,少说废话,我问你做了什么坏事,你给我好好说说这些。”小赵实在无法忍受,他已经有所察觉,这个林川可能有些毛病,尽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所以小赵不得不打断他的回忆。
但是小赵还是抱有一丝疑惑,林川是不是在故作玄虚,现在装疯卖傻的人不在少数,他又不是第一个。小赵相信自己的经验与能力,“讲清楚了,别再跟我玩虚的。你以为你是谁?!”
林川的回忆被小赵打断,心里不是很高兴,他抬头斜藐着坐在桌后的小赵,随即目光又慢慢地落在办公桌上的杯子,他咽咽唾沫:“我要喝水。”
小赵立刻便有了一种成就感,他乐呵呵地说:“可以,但你得先把事情说清楚,否则,想喝水,门都没有。”
林川确实渴了,他已经一天没有喝水,自然需要水喝,毕竟他不是骆驼,也没有那两个驼峰,可以注满纯洁的开始和无聊的结束。但最要人命的则是那坐落在天空中的太阳,狠毒而又辛辣,把林川的肩膀压得下沉,这种沉重象爱情一样来的火热,灼得行人戴上墨镜,打起阳伞,但还是暴露着部分肉体,以显示物质的力量。他们的行踪并不因炎热而变得迟缓,反而更加匆匆,仿佛在逃亡,丝毫不会留意任何真实存在的人,包括天桥的主人。
小赵有心上前抽林川两个耳光,但他还是忍住了,倒不是在顾忌什么,而是他已经累了,实在提不起精神,也确实没有什么可以提起精神的东西,包括眼前这个怪头怪脑的家伙。
可林川突然冒出个天桥的主人,这多少令小赵感到好奇与不解,于是他便情不自禁地问:“谁是天桥的主人?你是不是又故弄玄虚?”
林川解释说,天桥的主人就是那些小贩与乞丐们。苍天酷热,小贩们也变得文明起来,他们懒懒地斜倚着栏杆坐在地上,也无力吆喝,只用一双企盼的眼神观察每一个绕开地摊的行人,在他们的瞳孔中,只有黑色沉重的皮鞋和白白纤细的小腿。那些乞丐则奈不住夏日的寂寞他们手上拿着一个生了锈的洋瓷杯子,凭这个杯子可以把几枚硬币掂得山响,嘴里还低声嘟囔着,这份噪杂无形中给本来已经燥热的空气里平添了许多深刻。
小赵表示赞同,他更认为那帮乞丐就是城市垃圾,他们把人们的善良化为物质,纸票子当然揣起来,留下硬币在那个无论怎么破烂都绝对不会漏的杯子里。而且一个个如冤鬼缠身似的,满脸污垢,衣服破败不堪,极度有损市容,却又怎么也赶不尽。不过,小赵有些纳闷,林川说这些干什么?他做的坏事就是打了一个乞丐吗?若真是如此,那么这个人的确混得很惨,他当然或说肯定会痛苦不堪的。
沦落为打乞丐的人,那得多悲催啊!
林川当然不至于去和一个乞丐为难,他只不过发现有一个人与天桥上的主人们不同,虽然她也站在天桥上,但她既不乞讨,也不摆地摊,只是顶着烈日,不愿离去。
小赵怀疑这个人就是林川,他已然发觉林川有着非同一般的定力,站在天桥上会与站在马路中央,蹲在大树下一样的满不在乎。但林川说那是个女孩,小赵认为问题有些严重,他立即催逼林川说下去。
林川则说:“我要喝水。”
小赵立即找了一个纸杯,亲自倒上还冒着热气的开水,递给林川。看来林川是真渴了,他一仰脖,滚烫的水便全落在肚里,这不禁又令小赵产生一分敬佩,但依然叫林川蹲在屋子的中央。
林川是透过穿行的人群在看那个女孩,女孩大约十八九岁,一脸的颓废与菜色,再加上那幅无精打采的肢体,真令人难以置信她可以一动不动地站在天桥上。女孩的衣着朴素得已经过时,她低着头,象一个罪人似的,看着胸前挂着的那块纸板,纸板上用毛笔写着“求帮”两个字,下方是一些小字,大概说着求帮的理由。
还是一个要钱的,小赵的兴趣有些索然,但并没有打断林川的讲述。
一个人若站在天桥上,头顶着一洼蓝天,会觉得自己很高,勉强也会有种心旷神怡的舒心,脚下又有汽车的奔驰,仿佛可以操纵文明一般。但这个女孩显然不可能有这份感受,她显得无助又无奈,她所需要的当然不是心旷神怡的放纵,也不是凌架于现代文明的快感,似乎和这些也没有什么关系,她的过程与目的只是等待,需要耐心地等待。
这只是一个女孩,她为生活而作着等待,等待着某一个能够给她机会,令她可以暂时摆脱困境的人。
女孩的等待并非徒劳,偶尔的,也会有一些人主动上前与她交谈。这个女大学生也许是由于来自比较闭塞的地区,也可能是因为困苦而产生的自卑,她说话十分腼腆,显得很怯弱,而那些与她交谈的人却一幅趾高气扬的神态。他们强迫女孩掏出身份证来,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认为自己的权利得到满足时,才把证件还给她,然后说上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便扬长而去。
剩下的只有孩瞳孔中流露出的失望。她的发际间已经渗出汗水,面目苍白,身子好似在这盛夏的寒风中抖动。与女孩交谈的人换了许多,但程序都是一样的,只有片刻地停留和毫无眷恋地匆匆离去。女孩的希望一次次升起,又一次次熄灭,直到麻木无知。
“她到底要干什么?”
“找活儿!”
小赵感到很失望,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司空见惯的事在这个自称林川的人眼里竟是如此的新鲜。但林川的语调十分的真诚,不像是在故作姿态,这令小赵对这个人的身份产生了怀疑,由于怀疑,他更觉得林川很陌生。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看人家干什么?”这次,小赵的语气明显变得缓和了些,少了许多的戾气。
“我觉得她很可怜。”
“哼。”小赵的鼻子受阻,“你觉不觉得你也挺可怜的,跑这儿蹲着来,还可怜别人。”
林川并不理会,而是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我可怜她是因为我知道她需要什么,那绝对不仅仅是一个工作,有些人把找一份工作当作生活的保障,而她不是。凡是经过她眼前的每一个人都会清楚她的需求,却没有人肯伸出援助的手,这也包括我。”
“看不出你倒挺有爱心的。”小赵觉得自己的口吻中有嘲笑的意味,忙转了话头,“你到底有多大?”
“十八。”
“你绝对不止十八,若真的只有这么大,我看她的行为倒挺适合你的,你也应该找个工作,而不是到处乱跑。”
小赵的结论未免过于不负责任,什么样的工作会适合林川呢?
“后来呢?”
“又来了一个女孩。”
小赵哼了一声:“继续吧!”
少女是从阳光中走来,十四五岁的年龄,很健康,也很妩媚。她穿着牛仔短裤,一双修长的腿下踩着又高又厚的黑皮鞋,背上伏着一个双肩的黑色闪亮的蛇皮小包,更显出她的都市气息。少女走路的姿态十分好看,轻盈地象踩着舞曲,一头短发也随着她的步点有节奏地颤抖着。她行动很快,对两旁的人视若无物,因为这样她可以轻松地在人群中穿行。当少女走过女大学生时,舞曲突然休止,少女侧头仔细地观察女大学生,两张同是少女的脸聚在一起,女孩更明显得显出一份稚嫩。
女孩被看得挺不自在,少女这时才说:“哎,你要做家教吗?”
女孩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弄得不知所措,她急忙摇了摇头,有些疑惑地望着这个时髦的少女:“我只想找份保姆的工作。”
少女满不在乎地说:“我可以请你。”
女孩有些不信:“你?你能做主吗?”
少女不屑地回答:“当然,你有学生证吗?”
女孩的脸红了:“我没文化,我只是想找个保姆的工作。”
少女笑了:“别担心,我又不是真的请家教!实话实说吧,现在是我自己住,你就来当保姆,打扫卫生,如果我父母回来了,你就假装辅导我学习,怎么样?”
女孩呆呆地想着,她显然不知道该不该答应。
少女皱着眉头说:“一个月三千,管吃管住,我是看你不象城里人才会找你的,我妈就喜欢像你这样的。”
小赵说什么也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但仔细琢磨,倒还是真实可信的。于是,他也觉得挺有意思,便询问那个女孩的态度。林川的回答很微妙,他说,我想,她是答应了。小赵纳闷,当时林川不是一直在旁边观看吗,连人家说的话都听得那么清楚,根本没理由不知道结果。
林川的确不知道事情是如何进行下去的。当时,他已走下天桥,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走,而且走得很快,好像下天桥时地心引力增加了两倍似的。但林川还是回头望了一眼,其实,他也很想知道答案,但那里已经没有了两个人的身影,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似的。
在天桥的上面,天空一片死寂。
“你能否听见小鸟的鸣叫?”阿呆这时问道。
林川回答:“听得见。”几只小鸟就在离他们不远的榕树上嬉戏。
“为什么它们叫得那么悦耳,那么有力,不停也不累。”阿呆又问。
“不知道。”
“因为它们是吃肉的,吃肉的动物都喜欢鸣叫,或婉转动听,像这鸟鸣,或摄人心魄,如那狼嚎,再有就是犬狗一样奴相十足的真情告白。但吃草的动物就不会这样,牛只能无奈地哼哼,因为它由于劳作而辛苦,羊只会可怜地咩咩,因为它是弱者,在忍受着强迫。”阿呆缓缓地阐述着自己的理论。
林川的悟性向来是极高的,他回答:“吃肉的动物在吃着吃草的动物的肉。”
“不过也有例外,比如说马,它可以长嘶不止,声音上能达天,下可到地,那是因为它本来就是龙的化身,有朝一日,它自然会化为一条游际于天庭的骄龙,只是这种马太少了。”
林川继续漫无目的地游荡着,或是流亡着,逆着人群,可以看见许许多多的脸,或悲,或喜,或灰心丧气,或踌躇满志。在这么许许多多的人群中,有很多人都梦想成为一条龙,但他们永远只是一条虫。虫子也很忙碌,它们要经过一系列变化,每次变化都很痛苦,每次都在体验着生命的意义。为生命作出抉择很困难,但毕竟还要作下去,因为这里有一种冲动和一份快感,就像赌搏一样,惊心动魄地下注后,就剩下开盘前焦急地等待与谜底揭晓后的惊喜与无奈。
林川在叙述虫子和龙的关系时,小赵受到了震撼。他在一刹那间发现自己白活,从来没有如此贴近地想过那些本来应该好好想想的问题,生活竟然是如此的艰辛,如此的痛苦,简直可以达到令人不寒而栗的地步。虽然小赵每天都要接触罪恶,每天都要用笑语掩盖内心的恐惧,但他还是自信对生活充满了方向感。可是今天林川的话却令小赵感到茫然,甚至使他不知生活的意义何在,生活难道就是为了生活吗?小赵拉过一张木凳,叫林川坐在自己旁边,两个人相互对视无言。
林川进入地下通道,阳光从入口处射进来,与通道里的灯光混在一起,昏黄,暗淡。台阶处有一些人,中间坐着一个瘦高长发的小伙,后面的墙上挂着几幅油画和素描,他则坐在一旁埋头创作,周围的喧嚣离他很远。地下通道的墙壁上长满了痔疮,把这里妆扮得十分污秽、疲软,也许这就是被人叫作地下的原因。在那些本身就是愚昧的小广告之间,年轻人的画显得格外抢眼,与这里的环境很不协调。
年轻人在作画时的表情相当平静,这种平静来自于只有少数几个人肯驻足欣赏或观看,也来自于年轻人精神状态地投入,他根本不理睬行人的举动,无暇也无意去寻找赞许的目光。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画板,似乎要把所有的想像力和激情流淌在纸上。林川站在年轻人的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画,尤其是年轻人笔下正在创作的这一幅,在纸的背面好像另有一个空间,没有人知道那个空间里是什么样子,但画家本人却在那里找到了一方乐土。就在这个时候,从地面的台阶上走下来两个人,这两个人把宁静中笔端下的所有幻想都击碎了。
林川盯着小赵,嘴角翕动着却不发出声音。小赵慌忙避开林川近似于责难的目光,他把脸转向窗外,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
小赵的确没有料到这个林川白日里竟与自已擦肩而过。无法否认,那两个从台阶上走下来的人就是自己和一位同事。说实话,小赵也不想这么做,但毫无办法,是上面说要整顿市容,保持一种所谓的纯洁性。小赵当然不会认为卖画与市容的纯洁性之间存在着什么必然联系,但毕竟是上支下派,他只好去做一些无关大局的事。抛开这些不说,小赵从心里也是不赞同年轻人的举动。他认为,自己虽然不懂艺术,但也明白地下通道里是不可能产生艺术的。艺术应该是所谓的上层建筑,那是十分奢侈的,是伴随着名利而存在的。而这种年轻人是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利从事艺术的。
小赵回忆白日的情景,当他和同事走到年轻人跟前时,年轻人依然在埋头作画,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人已经进入自己的个人空间,完全没有顾及人与人之间那种最饱和的距离感。同事叫了年轻人一声,他才抬起头看见面前的两个人。当时,小赵与同事不约而同地挺起胸,那身衣服很笔挺。
年轻人忙说:“对不起,我这就收拾。”
小赵冷冷地说:“下次可别再让我看见你。”
“是,是,我这也是没有办法,迫不得已,迫不得已。”年轻人赔上笑脸。
“别那么多废话,赶紧走。”小赵有些不胜其烦。
年轻人喏喏地答应着,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东西,也收拾好不应有的笑容,转身向地下通道的另一个出口走去,那瘦高的背影晃晃悠悠,使得光线总被绞碎。
小赵虽然赶走了年轻人,但他的心里也并不是那么好受,他知道,明天这个时候,也许还在这个地方,年轻人瘦长的身影也许还会出现,还有他那些不名一文的画。小赵很怜悯这个年轻人,却也搞不清这类人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生活难道真有必要如此执著吗?也许有一天年轻人会成功,但那时一切都将变得十分遥远。
“记得和氏碧的故事吗?”阿呆问。
林川回答:“樵夫和氏发现一块玉璞,两次献宝只换回两条残废的脚,第三次终于成功,也仅算恢复他的名誉。”
“和氏得到宝玉后,他对乡亲们讲,乡亲们自然都不相信。和氏捧着美玉进献楚厉王,结果是被砍去左足,乡亲们都很同情他;后来,和氏再次献璞给楚武王,又被刖去了右足,幸好脑袋还在,但乡亲们也开始嘲笑他。楚文王即位,和氏终于献宝成功,全乡震动,和氏也找回了尊严,他很得意,虽然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这时的乡亲们才想起要仔细观看那块宝玉,但玉已属文王。和氏的使命完成了,人生的价值也算实现了,可乡亲们却倍感遗憾,而始终抱着无所谓态度的只有那些轻而易举便将美玉纳为已有的帝相王候们。”阿呆似乎在重复这个众人皆知的故事。
林川说:“这毫不奇怪,和氏想的只是‘悲夫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以诳’。”
“诚然如此,宝玉却不因为圣旨而存在,它永远是宝玉,而和氏那种慧眼的本事也不会由于乡民的嘲笑而有所丧失。其实,和氏的使命是无聊的,这无聊中只因存在着一群低俗的乡民和两个恶劣的君王。”阿呆娓娓道来。
小赵不由自主地向林川解释:“我们赶走那个年轻人也是迫不得已,职责所在。”
显然,小赵已然无法承受林川那种比逼供还要严厉几分的眼神,这里又有一点需要说明的是林川的眼睛是半闭着的,神光内敛,所以,他也就没有说些什么。小赵则站起身来替林川打开手铐。
小赵打开手铐的行动是非常危险的,因为直到现在他也无法确定林川的真实身份,但直觉已经告诉他,自己抓错了人,林川并不是一个危险分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甚至异常的恭顺与脆弱。对于这样的人,若不是严打吸毒,小赵早就把他放了。
即便现在,小赵也是找不出任何理由要把林川铐上,虽然有时候做什么事是不需要理由的。其实,这样的判断也不是主要原因,小赵已经看出,林川很累,也许是饿了。他的身上并没有钱,若真如他所说出走了一天,那他一定是非常虚弱,这么虚弱的人应该给他点自由空间。
小赵泡了两份方便碗面,把其中的一碗推到林川的面前,林川自然是毫不客气,举起筷子便吃了起来。小赵忙说:“你倒是泡一会儿再吃,这样能好吃吗?”
林川则并不理会小赵的建议,依然低着头。他吃东西很慢,却始终没有停顿,也没有抬头,象是把整张脸都埋在碗里。小赵只好在一旁无奈地观看,手指无聊地敲击着桌子。
林川可不这么想,他认为小赵的话毫无道理,饭既然已经送上来,为什么还要待上一会儿,难道现在不能吃吗?林川从来没有因为饭菜而浪费自己的时光,所以他很难理解小赵在等什么,索性就自己先吃了。林川很少吃方便面,他觉得这面条味道很不错,只是有些硬,汤水也滑腻,还冒着热气,熏得人脸上潮糊糊的,感觉很怪,就象傍晚闷热的天气一样。
傍晚,夕阳已隐没在天边,晚霞吐着它的火焰,嚣张地在天空铺开。
公交的站台上堆满了人,绚烂的服装标志着不同的身份,还有那些报摊,让人们对‘流行’这个概念一览无余。林川也与众人站在一起,但他躲在后面,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那些人用不同的眼睛,采用不同的视角焦急地向左边张望。马路上是交通的堵塞。
林川走了一天,觉得很累,一天没有喝水,也没有吃东西,所以肚子很饿,口很干。天气有些发闷,可能要下雨,这是一种预示,却没有什么类似的预兆可以告诉林川应该去哪里。林川听见许多人说坐车可以回家,便也和他们一样站在这里。林川想回家了,因为他过于疲惫,跑了一天,他呼吸到污染,见到肮脏,这种情况使林川渐感体力不支,心情也糟糕到极点。
一辆辆铁皮箱驶入站中,林川无法上车,那些要回家的人力量都很大,常把他推搡到一边,而铁皮箱又实在太小,把人象棉花一样挤压后塞得毫无空隙,所以林川只好等待。那些同样等待却有着明确目标的人彼此间并不交谈,也很少相互观望。他们好像都有着自己的心事,眼睛巴巴地望着希望开来的方向。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走,站台上的人越来越少,只有林川不知道哪一辆希望的车是属于自己,它到底会不会来,是不是也会从遥远的左方驶来。由于林川始终无法确认自己的希望的车,所以他只好躲在人群的背后看着他们肆无忌惮地向希望涌去。林川感到自己很孤单。汽车还是一辆一辆地驶过,路灯也亮了,马路上是移动的鬼火,却依然没有人肯告诉林川希望在哪里,林川也试图请教过,但答案只是白眼与逃避。也许这些人是知道的,只是不情愿说出来,因为那些车一直很挤,这样当然不可以把希望和别人分享。
林川嫉恨每一个人,很想知道他们为什么竟是如此自私。
小赵在尝试一件危险的事,他小心翼翼地问:“我觉得你有病,难道这也叫自私吗?”
“你也觉得我有病吗?”林川敏感地反问,“我不知道有病与无病之间倒底有什么区别,所以我才离开家。”
小赵又仔细地看看林川,然后点点头,再次将那幅锃亮的手铐替他带上。
现在,小赵已经完全明白面前这个人的身份,他有些自责,自己应该意识到这个人有病,见鬼,开始还以为他是一个极难应付的对手呢,直到现在,一切真象大白了。小赵为把这一夜的时间都消耗在林川的身上而感到懊悔,真是无聊,但他也有一丝兴趣,毕竟平日里谁又有机会有耐心有胆量去倾听一个疯子的讲话呢?
讲话归讲话,为了安全起见,小赵自然要将林川再次铐起来。林川还是很顺从,很合作,在他的眼神中,小赵仿佛看到一种兴奋,绝不是因为手铐的缘故,而是其它的什么,谁知道呢?
小赵继续问:“那你为什么又要回家呢?”
林川回答:“家里和我一样的人很多,与他们在一起很开心,我们彼此尊重,彼此信任。但也有少数人会说我们有病,他们穿着白褂子,雪白得令人恐惧,如死人的脸,而我们则必须穿着带浅蓝条的白上衣和白裤子。这种杂白完全被雪白所控制,他们说有一天杂白也可以变为雪白,可我并不情愿,因为杂白的朋友很多,于是就偷跑出来,想看看外面都是些什么颜色。”
"这些好像还是你为什么出来的原因,我想问你为什么又要回去?”小赵耐心地问。
“外面的颜色很艳丽,交织在一起十分妩媚。”
林川每次偷跑出来都有一个理由,这些理由通常都很莫名其妙,而且简单,就像这次寻找色彩一样。理由虽然简单,但也不是那么容易弄清楚。林川每一次都无法知道自己寻找的东西在哪里,是什么,怎么样,找得到与找不到的结果都会是什么?
其实,这些问题都是不存在的,因为林川出来时,寻找的过程早已把理由淹没掉了,一切的磨难使任何的目的都变得很遥远,甚至消逝了。说起来那些磨难在常人的眼中是如此的微不足道,比如说,林川常被夹在车流之中,不知自己与车相撞时是谁应该采取主动;再比如说那些高楼大厦如何才能进去,尤其是如何绕过那些装腔作势的保安。
非但磨难如此,林川有时也会为自己所遭遇的境况而感到尴尬。走在街上,他常会冲一些小孩子扮出笑脸,虽然有些僵硬,但那毕竟是笑容,可是孩子们往往会立即嚎啕起来,然后是一些母亲连忙过来抱起小孩逃也似的匆忙跑开。还有就是在林川走累的时候,他常会站在路上仰望天空,权且当作休息,但每一次在他这么做的时候,周围的人也会效仿,只是他们不像林川那样专注,而将目光慢慢下移,落在林川的身上,最后摇着头离去。
在这样的环境里,林川寻找的色彩也是这样的。虽然绚烂,但在那美丽的背后同样是一片雪白,这令林川想起家里那些雪白的下面同样是色彩斑斓。于是林川变得恐惧不安,在这个世界里,说他有病的人更多,而且他们同出一辙,那是人流,洪水一般的人流,彼此如此相像,无论是神或形。
于是林川便一直走下去,想寻求一个没有那么多雪白的地方。开始他走得很慢,但后来就逐渐加快了频率。可这样就更糟了,骤然间又有更多的人说他‘有病啊’。林川绝望了,竟然找不到一个理想中的处所,那么他只有回家。
小赵很同情地望着林川:“可你等的车也不一定会送你回家。”
“是,”林川表示赞同,“因为我不知道那些车将去哪里,我明白了,别人的希望的确不是我的希望,他们的家也不是我的家。”
小赵以为林川的经历已经完结,便猜测说:“你就这么一直等了下去,直到半夜下雨了,人也少了,你就站在马路中央。”
“不是这样的,我是从车上下来的。”
“从车上?你不是没有上车吗?”小赵好奇地问。
“因为一个人,我上了车。”
“什么人?”
林川缓慢地说:“一个和我一样的人,别人把同样鄙视的目光投向她和我。”
“也是......”小赵稍作停顿,又说:“也是你家里的人吧?”
“不是,她是一个女人,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林川的语气有些神往。
林川的这句话令小赵吃惊不小,本来他已确定林川就是一个疯子,但此时却又迷惑了。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疯子会说女人漂亮,难道疯子也会有所谓的情欲吗。这点恐怕没有什么人关心过。但小赵看得出来,林川这时很兴奋,全身似乎都起了微妙的变化,嘴角竟然也浮出一丝幸福的微笑。
车站的横凳上坐着一位年轻的女子,她的穿着很性感,在黑夜中,在半透明的路灯下,别有一份隐藏的美。女子一头秀发斜披在肩上,路灯的光辉使她的头上象戴着一顶皇冠。女子下半身穿的要比上半身多,如果直到大腿跟的黑丝袜也算着装的话。她不羁地翘着二郎腿,弓着上身,低低的领口露出胸脯雪白一片。眉毛则又细又长,黑黑的,耳朵、脖项和手指上都戴着黄灿灿,略有些发黑的饰物。她的右手支在翘起的大腿上,指间叼着烟,一双妙目则扫视着车站上的每一个人。
林川站在远处向这个女人观看,虽然只是侧影,但婀娜的身段已是凸显无遗。这个女人坐在这里已经很久了,林川并不知道她在等什么,也许是抱有相同的目的。女人很美,但脸色苍白,透着困乏,却星星点点有些闪亮,尤其是在嘴唇上,猩红色中有着许多蓝色莹光,如同遥远的夜幕中那些遥远的星辰。
听到这里,小赵长叹:“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碰上‘鸡’了,还是暗门子,站街的,不知是你倒霉还是她背运。”
“不是鸡,是一个女人。”
“对,对,是女人,”小赵只好顺着说,“你继续说下去。”
小赵急待听到下文,他敢拿人头担保,凭经验自己的猜测是不会错的。这是一个最下层的妓女,用劣制的化妆品和饰物把自己打扮起来。她们的生活很悲惨,但不会叫人同情。林川竟然有这么好的运气,刚从疯人院跑出来的第一天就遇到这样的事。没有人可以猜测一个疯子和一个妓女会不会发生什么故事,疯子算不算嫖客呢?这个问题真是无聊透顶,可是那答案倒底是什么呢。林川很激动,看到这样的一个女人,甚至仅想到她们所从事的职业,谁又能不激动呢?小赵在查夜抓她们的时候,往往也是激动多于正义与职责的。
林川很兴奋,心中有种难以遏制的冲动。他看见了许多眼神,男人的女人的,贪婪的与鄙视的,从路灯下,从阴影中,直射或折射过来。林川自忖,若见到这么多隐藏的直露的眼神,自己肯定会逃开。可那个女人却不一样,她坦然地,甚至有些自傲地承受这一切。对于女人,林川的概念很单一,并不十分清楚她们为什么与自己不同。但无论为什么,林川还是觉得这个女人与别人不同,她很美,有种野性的,原始的,简单的美。不过林川觉得她也很可怜,象自己一样坐在那里空空地等待。
夜幕更黑了,星星隐去,月亮不现,一丝凉风袭来,吹得站台上的人更加稀少。一名男子慢腾腾地走过女人身前,他似乎翻了一下裤兜,一枚火机擦着女人的发梢落在地上,发出轻脆的声响,男人却并未发觉,他轻咳了一声,继续向前走。女人看着脚边的火机,略呆了一下,然后拾起火机,歪头斜睨着前走的男人,嘴角则挂上苦笑。女人懒洋洋地站起来,以与男人同样的步频跟了下去。两个人走到路灯的背面,在黑暗的角落里停了下来。
这个男人也在这里站了很久,本来林川以为他与自己一样,但后来证实不是。取证的方法很便利,因为那些等车的男男女女们并没有把鄙视的目光投向他,也许他和他们本来就是一样的。现在,他和那个女人在谈话,距离很远,林川听不见他们在谈论什么。隐约中,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最后依偎在一起,似乎要去共同的地方。林川并不情愿让那个女人就这么离去,那个女人和他共同承受了鄙视的目光,所以他认定,女人和自己一样,她一定知道家在哪里。
林川疾步冲了上去,伸手抓住女人的臂弯:“你不能走。”
那男人用力将女人推向林川,甩步向黑暗中跑去,胡同里传来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女人的脸色在幽光下变得更加苍白,但还是故作镇定地盯着林川。
女人说:“放开我,我什么也没干。”
林川却说:“我要回家。”
女人呆了一下,她这才仔细地观察林川,脸色也恢复些红润,林川的手却没有松开。
女人怀疑地问:“你,你没事吧?”
“我要回家。”
女人长出了一口气,说:“神经病,你要回家关我屁事。”
林川的手突然松开了,他浑身颤抖,惊恐地望着女人,嘴唇在剧烈地哆嗦:“为什么,为什么你也会说我有病,怎么会呢。我以为只有那些人会说我有病,他们鄙视我,讨厌我,而你不会,你和我一样,他们也鄙视你,讨厌你,包括刚才跑掉的那个人,在他眼中,我只看见贪婪,像火一样燃烧着。”
“我和你一样?”女人沉默片刻,笑着说:“我可能还不如你呢,人们只会更鄙视我,更讨厌我。算了,你家在哪里?”
“不知道,我想你应该知道。”
“对,我是应该知道,刚才我忘了。”女人点点头说。
女人拉着林川的手,拽他走回车站。路灯下,女人这才仔细地端详林川的脸,这张脸很清俊。
小赵忽然感到有种寒冷的暧意,那仿佛就是邪恶的美。是什么力量使林川和那个妓女产生了共鸣,没有人可以说得清楚,兴许正是旁人的态度,也兴许是两者之间共同存在着什么,这什么就是根本。妓女都是比较聪明,这女人当然已经看出林川是个疯子,但她并没有采取常人所惯用的方法,可接下来应该怎么去做呢,小赵倒很想借鉴一下。
一辆公车悄然地进站了,女人突然踮脚亲了林川的面颊。
林川奇怪的问:“你干什么?”
女人笑了:“上车吧,这辆车会送你回家的。”
“那你呢?”林川问,“这里不好,家里有许多朋友,他们待我都很好,也会待你好的,为什么你不上车呢?”
“我过一会儿就走,你先去,我在后面跟着。”
女人推林川上了车,车门关上,女人在车下自嘲地笑了。天空已开始飘雨,路灯闪出如丝细雨的轨迹,女人则转身隐没在黑暗之中,车站上再无人影。
“你想过死后的归宿吗?天堂还是地狱?”阿呆问。
“没有。”
“不久前,我参加了一个神会,会上有一位神父。我询问自己的归宿,神父说,看你用什么样的标准来衡量自己?他拿出一把锋利的剑和一朵鲜艳的玫瑰,问我选择哪一样。我想,上帝总是用正义之剑来评判世间,于是我选择了剑。神父说,‘这剑代表正义,可剑下却没有人可以升入天堂。’我忙询问玫瑰的含义,神父介绍说,‘玫瑰自然代表爱,它可以宽恕一切。但它只对某些人起作用,是那些先知与圣贤。’然而我相信,这世上再无保罗与耶稣。”阿呆在说着梦中的境遇。
林川言道:“我明白,那个女人将去地狱。”
“是的,她身边只有正义之剑,而缺少爱的玫瑰。”
“有些人虽然渴望,但他可能根本没有权利来选择,包括你,那选择是虚伪的。正义之剑永远只会掌握在上帝的手里,正义也就是上帝的正义,但人可以做一件事,那样每一个人都可以升入天堂。”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可这是不可能的,无法逃避,没有机会,也没有能力,一切都是徒劳,欺骗自己,难道还可以解救他人吗?”阿呆摇头叹息。
林川却自信地低头看看怀中的风筝。
公车在颠簸中前行,乘客们都昏昏欲睡。几乎所有的车窗都紧闭着,以免斜飞的细雨飘进来,惟独林川靠着的那一扇窗户打开着。林川静静地望着窗外细密的雨帘,路光与车光不断地从窗边闪过,林川的脸沉寂在一明一暗的交替中。
女人告诉林川这是可以回家的车,但车上的人和林川所热识的朋友都不一样,他们躲在黑暗的角落里,把自己隐藏,彼此间疏远着,相互无言。这些人显得很疲惫,双眼像吊着铅一样的沉重,甚至把一个个头颅都拉得低垂下来。
这辆车走走停停,下去的人总比上来的人要多,所以车子也越来越空,当车上的座位达到了乘客人数的两倍时,从车下蹒跚地迈上来一位老者。其实,老人的脚步相当的从容,但由于他长得过于干枯瘦小,所以给人一种无时无刻不会被风吹倒的样子,他没了带雨具,浑身湿漉漉的。林川也不知为什么,他一见到这个老人,一种亲切感便油然而生。
黎明就要到了,林川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小赵对林川是一个疯子的结论深信不疑,只是这个疯子相对干净,相对老实一些。在倾听的时候,小赵总是想到自己,仿佛林川的每一句话都和自己是那么贴近,又都是那么遥远。他一直琢磨,这一夜自己都在做些什么,说出去真是叫人啼笑皆非,竟然一直在审问一个疯子,而且饶有趣味地听了下去。
小赵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也疯了。这时候,叫林川住嘴似乎不太可能,也完全没有这个必要,看得出来,林川的所有神志都投入到自己的经历中去了,这一天他所见到的似乎比别人一年所要见到的还要多。
疯子是自主的,他们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不是为了别人。林川既然想说,小赵就只好听下去,好在小赵的职业总是要听别人诉说。反正也无事可做,就算打发无聊吧,但这件事本身是否就是无聊呢。许多人都在做着一件很没有道理的事,就像今夜的小赵一样,用无聊打发无聊。
老人上车后并未在空位子上坐下,他站在车中央,没有扶任何东西,却立得很稳。老人的穿着很旧,但看不出污秽。对面驶来的车灯晃得他睁不开眼,只好用那张沧桑,略有些陶醉的脸凝视着前方,那感觉是一种空洞。
老人陶醉的根源来自于他上车时便带来的表演,他就象一个京剧演员一样,唱的段子也是众人所熟识的。乘客们不约而同地注视着他,老人的唱态便更加投入了,声音也更加嘹亮。
老人的唱腔再一次拉近了与林川之间的距离,他感到有股耐人寻味的热情在心中滋长。那声音苍老,那头发已花白脱落,生活就这样在空气中回荡。老人游离于生活之外,又融化在生活之内,这点与林川十分相仿。没有人愿意摆脱生活,老人更是在追寻着生活的韵味。说到韵味,老人的京戏的确唱的很一般,极有可能令人误以为这是一个暴风骤雨的夜晚。
老人继续高吟,段子也换了几个,车身在戏声中上下起伏得更加厉害。于是,公车停了下来,停在马路中央,一个声音从车头最阴暗的角落中传来,那是司机:“开门,叫他下去。”
售票员的叫喊盖过了老人的声音,十分地尖厉:“哎,别唱了,你该下车了。”
“到了?”老人问。
“到了,快点吧。”
老人走到已打开的车门前,探出头去向外张望,一脸的迷茫:“我真的到家了?”
“到了,到了。”售票员很不耐烦,“快点,下车呀。”
老人嘿嘿一笑:“我不下,你骗我。”
售票员有些起急:“我怎么会骗你呢,你看那边,亮着灯的房子不是你家吗。快点吧。”
老人又仔细地张望了一下,脸上堆起孩子般天真的笑容,他唱着便跳下车,车门立即关闭。乘客们都默然无语。
售票员低语:“烦人。”
公车继续启动前行,售票员则伏在票台上作假寐状。
老人就这么下车了,令林川十分奇怪,他有些疑惑,售票员是如何知道老人的家在何方的。但很快林川便融汇贯通地打消了疑问,转而高兴起来,因为他明白了,公车就是送人回家的。林川想到自己和老人一样,也不知道应该在哪里下车,但售票员一定是知道的。林川心下里十分释然,原来一个人并不一定要知道自己的家在什么地方,到某一时刻,自然会有人告诉你的,因为有一些人生来就是为别人指路的。
林川晃悠悠地走到售票员跟前:“我要回家。”
“没到站呢。”售票员头也不抬。
林川又说:“我也不知道我的家在哪儿,你告诉我吧。”
售票员猛地挺起身子,警惕地看着林川:“我没有听清,请你再说一遍。”
“我不知道我的家在哪儿,你告诉我吧。”
“你没毛病吧。”售票员不客气地说。
“为什么你要问我有没有毛病,我怎么会有病呢,反正我要回家,你既然知道刚才唱戏的那个老人的家在哪里,为什么偏偏不告诉我,我的家倒底在什么地方?”
乘客里顿时发出又低又细的声音,售票员则显得很无奈:“我当然知道,这就到了。”她按了一下信号,公车又停下,车门打开,外面细飞的雨象雾水一样扑了进来。
小赵心里好笑,竟然有比自己还幸运的人,碰到一个疯子已经是很烦人的事了,片刻间又出现一个疯子,这也算得上是一个奇迹吧。
清晨,雨停了,天亮了。
林川的故事也算讲完了。他坐在小赵身旁沉默无语。小赵打算白班时把他送回疯人院。所里自然不会收留这样的人,林川也不属于这里。
“但有个问题我还想弄清楚,就是你下车后为什么要站在马路中央?”
林川表情变得肃穆:“那是一种仪式,当时雨水冰凉,但令人舒服、清醒。盲目的心灵被这无根的水激得痉挛了,心中涌动着无比舒畅的快感。”
小赵觉得无论如何无法进入林川的思想深处,于是只好说:“好吧,过会儿我会送你回去的。”
林川眼中一片茫然,他不再说话,只是把眼前的杯子捧起,那层杯壁逐渐隐去,只剩下一砣清水,水纹中印出手铐的锃亮。
林川说:“下车时,我已经看不到老人的身影了。”
“老人一定是向那亮着灯的房子走去,但那是并不是老人的家。”阿呆说。
“我也认为那里不是老人的家,那是一片光明,老人无法选择。”林川表示赞同,“其实,家在哪里好像并不是很重要。”
“为什么?”
林川解释说:“家的概念不是自己的,而是为了分辨而存在,生活就这样被统计着,归纳着。我曾经养过一只老鼠,把它放在一个很大的玻璃瓶中,四壁光滑如镜,瓶外是我的眼睛和思想。食物被投进去,老鼠就这样过活。有一天,我意识到耗子还是那么小,好像不易生长,于是,我便向瓶子里灌水,水漫过了老鼠的脖梗,它只好爬在瓶壁上,伸出鼻尖艰难地呼吸。这样,它全身舒展,尤其是骨胳在咯咯作响。生发着。我想,这样总会有一天,我可以换一个更大的瓶子。但结果是,它只学会了仰泳。”
“不是淹死的,是累死的,你累死了它。”阿呆责难道。
“是的,”林川也很难过,“我规定着它的成长与生活,它却死了。”
警笛哀嚎着在车群中穿行,晨雾散去,阳光灿烂明媚。
林川坐在车中,对面是小赵,一夜的疲劳令他昏沉无力。林川则精神十足地手扒着铁网向外观看。小赵在上车前告诉林川,说这辆警车就是他希望的车,可以送他回家,林川面无表情地相信了。
警车开得很快,还发出刺耳的尖叫。正是上班时刻,路车很多,但还是都让开了路。林川琢磨,昨日里并没有人为自己让路,而今天为什么都纷纷闪开呢?他们也有自己的事情,回家或出行。不过,至少现在可以断定,他们的希望没有我来得迫切,因为他们的车开得太慢,若尖叫可以使希望变得迫切,那么他们为什么不会叫呢?就像那个沉寂多个世纪的钟鼓楼一样不会说话。
于是,林川开怀得大声尖叫,小赵立即捂住了他的嘴。
女护士的高跟鞋在甬路上铿锵作响,她抱着病历夹笑盈盈地走到林川的面前。
护士在光辉中说:“林川,原来你在这儿,尚医生叫你,该作检查了,乖。”
林川站起来,怀抱着风筝和护士走下去。阿呆扭头看看两个人的背影,一前一后,消失在春天里。
“护士是天使,她善良,医生是恶魔,他丑陋。但天使是恶魔的天使,诱惑将永无止境。”阿呆自言自语地说。
林川和女护士向那栋五层高楼走去,某扇窗户的玻璃被太阳反射出耀眼的黄光,黄光后面躲着一身雪白的尚医生,他站在窗前,向外窥望。
这是一间隔离病房,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床,彤红的晚霞从窗外斜射进来,洒在林川的身上。林川蜷坐在床头,侧着脑袋仰头凝视着窗栏,他面前横放着个风筝。此时林川的表情并不凝重,反而安详,象是入了冥境。他正在参加那个神秘的会议,神父拿出一柄锋利的剑和一朵鲜艳的玫瑰。林川毫不犹豫地抄起剑,神情变得紧张。
尚医生和林川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宽大的办公桌,桌上堆着许多文件。
尚医生亲切地说:“慢慢讲。”
“森林里,万物生灵都在歌唱,以迎接复活日的到来,那旋律优美动听,沁人心脾。”
医院的通道上,两个身著白衣的彪形大汉拖着林川在快步疾行,两旁的护士和病人对此似乎习已为常,根本没有驻足观看,林川的手里还紧紧地抓着那个风筝。
“蛮荒的原野上,碧玉化为一泓清泉,百姓享受甘甜。”
楼梯上,彪形大汉架着林川向下走,林川的脚磕在台阶上,发出有节奏的声响,象是心跳。林川显然并没有感到疼痛,那两个大汉的脸却憋得紫红。
尚医生边摇头边在纸上记录,林川则在一旁自顾自地说着:“伊甸园中,蛇化人形,讲述着爱情的故事。”
“砰”,门被粗暴地撞上,林川便与尘嚣隔离开。他茫然地面对着空旷的房间,一张宽大的床和一扇高高的窗。透过铁栏,可以看见外面行人沐浴着阳光的小腿。这间屋子是半地下室。
林川已完全陷入不自觉的状态,但口头却不肯停下来:“蟾宫明媚,桃树结着彩云,河流中淌着鲜奶,人们怡然自乐。”
林川的坐姿没有变,他闭上双眼,一幅陶醉的表情。
那扇铁窗外,红光无限,尚医生的声音传了进来,遥远的,清晰的又略显低沉的声音,像上帝一样,语调缓慢而有力。他说:“林川,你的病情又加重了,似乎要进入狂暴阶段,如果发作起来则是很危险的,等过了危险期,一切都会好转起来。现在,我们要开个会,对几个方案进行研究,找出一种最适合你的,当然,这也要你的配合才能达到好的效果。”
林川突然暴睁开双眼,即而变得安详,他低语道:“这个会我也要参加。”
窗外的红霞消失,也不见了那许多小腿,取而代之的是漫天的繁星,闪烁着银蓝色的微光,充满神秘。
门被无声地打开了,一个黑影踱进隔离室,他挨近床栏,林川还是丝毫未动。星光无穷,从窗口潜入,这个人却是阿呆。
“林川。”阿呆轻声叫。
林川这时才被惊觉:“阿呆。”
“是我,你该走了,记住,你要选择那朵鲜艳的玫瑰。”
“不,你错了,根本就没有选择,玫瑰只是一个幻像,它并不存在,那是神父的谎言。”
“你怎么知道?”阿呆惊奇地问。
林川慢慢从床上下来,挺直身子望向窗外,轻松地说:“我刚从神会归来,没有人可以抓住那朵玫瑰,我只好选择了剑。”
“你也选择了剑?”阿呆痛心疾首。
林川笑了:“我用剑刺死了神父,然后将剑撅为两半,那神父通身雪白,就是尚医生。”
阿呆愣了一下,脸上缓慢地露出笑容:“上帝已死。”
林川重复:“上帝已死!”
阿呆笑着点点头,他爬上床,坐在林川曾坐过的地方,姿势也与林川同出一辙。
医院走廊里的灯关了一半,显得有些昏暗,更衬托出悄寂无人的环境。
林川便在这一明一暗中前进,整个楼道都在剧烈地摇摆着。林川向左走过整整一条通路,他上楼,台阶在脚下后移。林川又向右走过整整一条通路,他继续上升......
高高的苍穹,星星在头顶闪耀,林川则站在世界的边缘。他面前,空中飞过夜鸟,翅膀所体显出的飞翔频率十分清晰,但脚下却是一个灯光混沌的世界。
林川自言自语地说道:“五层与五十层都是一样的,高和矮的结果也不会有什么区别。鸟儿可以在天空翱翔,星星可以占据天堂的位置,那我呢?我倒底应该如何?上帝已死,我依然在生,灵魂从死人堆里跃起,唱着埋葬的圣歌,一同奔向那未来的归所。夜色沉沉,风中飘来带着香味的祈祷,为理想插上一对翅膀。天地在何方,日月在哪里,神圣吐着舌蕊,把纯洁欺骗,贞操荡然无存。空气中,腐朽的味道在横行,天空震颤,大地崩溃。没有天堂与乐园,地狱亮起招魂的霓虹,我要逃避,在风之外,在电闪雷鸣的那一头。”
林川将风筝缚在自己的背上。
“上帝没有死,他异常的强悍,叫人永远臣服,谁都不可能逃亡。”阿呆低声唠叨着。
林川的身后是尚医生和几名白衣大汉。
他们悄然地摸向林川的背后。几个人步伐很轻,手中都拎着一根绳子,小心翼翼地,没有任何声音。距离越来越近,终于,一个人首先举起了绳子。
小赵又是夜班,他坐在警车里,寻找着那些与众不同的人。忽然间,他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于是便抬头看看天空。
苍天在摇滚,星星被簌簌地抖落。
一块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