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辰巳交替:杨承煜的春节见闻录
驯“旱”记
腊月十七早上从旧县出发,经合肥南站转车,于下午五点抵达鄂西恩施市。再倒一趟末班县际班车,终于辗转落地宣恩县城时,长河两岸已是一幅夜幕低垂、鱼龙戏舞的胜景。
好友龙志开车来接我。顾不上把行李卸下来,就先在路边酒肆沽上几斤猕猴桃泡制的散酒。然后各自呼朋引伴,约在贡水河边一家烤鱼店燕聚。几轮推杯换盏、使酒骂座过后,众人都已酒力上涌、酡颜扑面,但也还算步履稳健地兴尽而散。
第二天早上,被酒渴扰醒已经日上三竿,舌苔发干像是凝固的砂浆,四处寻水喝。昨晚打电话约明喝酒,他正开车回乡下,无法赴约。因为第二天家里要杀猪,又催我今天早点坐车回村帮忙。没想到贪酒误事,这会儿恐怕早已炙冷酒残。
到洗马坪已经将近下午三点。明派他表弟开着一辆“剁椒鱼头”来集市上接我,空间狭小得勉强将我那一大箱书塞了进去带回。到家刚一会儿,还没来得及安置行李和打扫房间,明就上来拉我去他家玩。叔侄俩整整一年没见,匆匆换了件衣服,跟到了他家。
果然,屠夫早已走了,只剩下他们自己家人在收拾一些零碎肉块。切的切,绞的绞,两颗滴着血水的猪头和几副内脏,就挂在院坝边的梨树上。厨房里土灶火烧得正旺,明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堂嫂)在熬猪油,一股荤油香气直飘到门口茶叶田边。他们家几个小娃娃和一个亲戚家的孩子,正跪在一座沙堆上不住地挖沙,时不时因争抢玩具而哭闹起来。见我来了,在大人的引导下,一个个昂起小脑袋冲我叫道“小爷爷”“小爷爷”……
下午也就这样厮混过去,我与明叔侄俩时隔一年,终于又坐下来把酒言欢。
饭后围坐在火炉边闲聊,明的父亲突然说:“今天杀两头猪,后面水塔里的水用完了。源头上的水也快干了,一滴都没有进来的。”
谈话顺畅地跳转到今年冬天的天气与当初源头未建蓄水池的弊端,明和磊兄弟俩还郑重其事地聊起在水源处修建蓄水池的计划。
我因接连两天舟车劳顿和不胜酒力,稍微坐一会儿就告辞回家。刚拐过一小丛箬竹林,远远地看见家里灯亮着,父亲已不知何时回来了。两人没顾得上说几句话,我就去给自己简单地铺了一下床,洗澡睡下了。
当夜无话。
第二天,我正在做早饭,父亲就骑着摩托车往集市上赶去,说是要把年货和母亲的快递拿回来。家里没人种地养牲口,肉、菜、米、油都要靠买。年关将近,快递自然多。
没等我把早饭做好,就听见外面有人一声吆喝:“有人在屋没?”
我连忙出门去查看,只见一辆三轮车已经开到了大门口,车斗里堆满了快递盒子,挡板上用打包带系着六七个10L装的农夫山泉空瓶。来人是老武,正把车斗里的东西往大门边卸。论辈分他是我的远房表伯,打混得久了,我有时也没大没小地叫他老武。
留老武吃早饭,他却只肯略坐着烤一下火就要走。问他什么事那么着急,他说:“我去河里装点水拉回去,我们一队好几家人家都没水吃了。河里的水抽水泵都抽不起来。你看我车上带了那么多水壶,随时随地都要去灌水。”
父亲指着院坝外角的水龙头对老武说:“就在这里接。我后面蹾了个三吨的水塔,你怎么都接不完。”
说着冲屋后竹林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指示给老武看那个银白色的不锈钢水塔。神情中显露出一丝得意,还有一股有恃无恐的气势。
下午去表姐家吃饭,一路上果然看见一队河里就像老武说的那样:好几处被人用石头筑了个浅水塘,里面放着一台家用的小型水泵。只是水位已经落到水泵有效做功面以下,无法抽取河水供应日常饮用。年底杀猪的人家也多,用水量激增,河里这一小股细流更显得捉襟见肘。
我受到父亲的感染,觉得有那三吨的大水塔兜底,家里也不杀猪,肯定不会有断水之虞。
那几天我早出晚归到县城练车,父亲也回工地上班去了,每天也用不了多少水。后来又因故在县城耽搁两天没回家,等到再次回家打开水龙头准备煮饭时,却已经没有水流出来了。
我第一反应是水塔已经放空,连忙爬到水塔顶上揭开盖板查看。里面起码还剩三分之一的水量,进水口的水流虽说不大,但也还是“滴滴答答”地在往里进。天气太干,用水的人家又多,我就没太在意。水塔和管道铺设是父亲在家做的,我不太清楚这股水流的来龙去脉,只好胡乱地开关阀门,试探着查看水流的变化情况。甚至还误开了大伯家的排水阀,让水在他家后檐沟里哗啦啦地白流了好一阵。
上下来回折腾好几趟,家里的水龙头始终流不出水来。我只好提着个塑料桶去河里打了一桶水——河水的水质很清,可以饮用。笑称自己的生活水平倒退到了二十年前,今年要过个“干年”——一整年什么也没挣到的意思。
这样对付了两天,终于挨到父亲从工地上放假回来,给他说了一下情况。
他顶着手电去水塔顶上只看了一眼,就伸手直接把进水口的一个装置拔下来,看了一眼说:“浮蓄阀堵了。”与此同时,进水口的流量明显增大不少。父亲随手把坏掉的浮蓄阀扔在地上,又说:“我从网上发了一个浮蓄阀回来,还没到。已经坏了好几个了,板栗树边我也扔了一个。这个再坏的话,我就自己改造一个。上次我在小视频上看到了的。”
板栗树下确实有一个坏了的浮蓄阀,那天在水塔上爬上跳下就看见了,但是我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有什么用处。
在某些性情方面,我与父亲简直形成两个极端。父亲是典型的理科生,被生活打磨成了个“六边形战士”,土木、水电、垦种、养殖都干过,有几年还在隔壁县客串过兽医。家里摆的都是油锯、电锤、气泵、电动刨床和一大堆不同型号的机械配件。年轻时学木匠的一套老式行头,至今舍不得扔。反观我则是个“十有九人堪白眼”的“读书人”,只会拿着电笔战战兢兢地区分零线和火线,除了每年一箱箱地往家里搬书,没别的本事。
水塔里的水位渐渐升高,家里的龙头还是不见有水流出来,一滴也没有。明显是管道堵住了。父亲二话不说,从洗衣房拉出一个气泵通上电,命令我把所有水龙头关好,只留厕所里的一个开着连接气泵,往管道里注入空气试着将堵塞物排出。果然,不到五分钟,随着“噗”地一声,父亲迅速撤下连接气泵的胶管,一股混杂着青苔和落叶碎屑的浑浊水流立刻喷了出来。供水恢复了,下面只需等待杂质沉淀,水质变清就好。
断水的问题就这样被父亲三下五除二解决,后来再没有出现。年后又下了几场小雨,旱情多少得到些缓解。春节期间再也没听说谁家的日常人畜饮水有困难。
正月十一,河对岸表叔嫁女儿。晚上,村支书带了一帮文艺积极分子来送船灯。村民借机向他反映用水困难的情况。经此一遭,源头不建蓄水池的弊端彻底显现,村民的呼声也日渐增高。村支书表示,过完元宵节就着手改善村民用水条件,修建蓄水池或是另寻水源,到时候再因时因地制宜。
最近一段时间,经常看到村干部翻山越岭寻找水源的视频,使我想起了这一次因缺水而起的小坎坷。于是写下这篇短文,剥用莎翁的剧名题为《驯“旱”记》,算是一点微不足道的记录。
木头的风波
具体的日子有些模糊了,总之是在农历新年的前两天,不是二十七,就是二十八。因为那天大伯家的堂哥一家三口回来“送亮”,风波发生时正好进门去看望大伯和伯母二老。他们说话的声音我在火炉边听得清清楚楚。也正是这一点误导了我和父亲,导致判断失误,让人得逞。
不过,想要把事情说清楚,还要绕很大一个圈子。
我们队里这条河的河床构造很特殊,最上面薄薄的一层石子河沙,往下挖不到半米,就是够够的青灰色胶泥。方言唤作“金刚泥”,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叫,我也弄不清在学术上该怎么称呼,姑且从众。这种泥巴的黏性极好,早年间会采来烧瓦盖房;谁家的土墙破了洞,也可以随手挖一块补上。我们小时候还经常把泥巴挖出来,经过反复摔打控去水分之后,捏成各种小玩具、泥偶,晒干过后很坚硬。当然,这都是起码二十年前的事情了,现在早已没人拿这种“金刚泥”当回事。
由于这种特殊的地层构造,一旦最上面一层薄薄的石子河沙松动被河水冲走,青灰色的胶泥便直接暴露在水流之下。水泡发的胶泥会变得松软,很容易被冲刷掉。到了春夏涨水的时候,情况更是危急。久而久之,河床下落,与堤岸的落差日渐增大,危若悬崖。
原本也还相安无事,除了八十年代有过一次洪水导致的河流改道以外,整个的水文地貌一直没有发生大的变化。
危机始于大概二十年前,祸起于地下,准确地说是起于那青灰色的“金刚泥”里面。想要说清楚这个问题,又得绕很大一个圈子。
话还要从很久远的古代说起,久远到我们这个缺少历史记忆的自然村落没人知道具体有多久远。
大概是在某次古老的地址活动,厚厚的“金刚泥”层中被掩埋进了大量的史前巨木。就目前出的树木遗骸来看,树龄均在百年以上。这些史前巨木被掩埋以后,由于“金刚泥”良好的密封性,重见天日之时基本保持倒下时的原貌。目前除了没出土过未腐烂的树叶以外,枝丫和树皮都保存完好。反而是在重见天日以后,日晒雨淋之下,开始慢慢朽糟。
村民们将出土的树木称为“阴沉木”。其实在学术上对阴沉木有其严格的定义,这些木头不见得够得上标准。村民们不管,照样这么叫。
以前其实也零星出去过一些阴沉木,甚至有些木头的一部分就直接暴露在河岸边,但村民们除了把它拾回家生火,也不做他想。
后来队里修公路,紧接着又开始修桥,陆续有大型机械开进来,人们慢慢开始打起阴沉木的主意来。
一般的杂木还则罢了,据说一些木质坚硬、炭化程度高或品种名贵的木材,在外面的市场上很抢手。前几年修河堤,我亲眼见到挖掘机刨出一根数吨重的金丝楠木,当场被人以一万七千元的价格定下了。
那些年,河道上下经常看到有人在挖阴沉木。浅处的木头就人工用锄头刨,深埋进胶泥里的人力无法撼动,就从外面叫挖掘机来强攻。
就这样,常年的挖掘与动工,将本就不甚稳固的河床搅得松动,经过几场大水狠狠冲刷,河道下落严重。“金刚泥”被揭掉几层以后,暴露出更多的阴沉木,刺激更多人性的贪欲。如此反复,河道较二十年前已下落近两米。
近年来,我们这边被划入七姊妹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出台了各种生态保护政策,又修建了河堤保护农田,危情方才有所遏制。阴沉木不再允许挖掘、采集,即便是暴露在外的杂木,私人也不可动用,村民捡回家当柴烧也不行。
说回那天的风波。
那天断断续续地下着小雨,父亲正在屋前修理几棵椿树的枝丫,防止被风吹折倒下来打坏屋顶的瓦片。母亲在厨房里处理过年要用的食材。我因为前几天独自承担了家里的卫生,这会儿便心安理得地坐在火炉边烤火、看书,一边等着母亲招呼我去搭把手,一边留心听着大伯家的动静。
堂哥他们刚进大伯家门,跟伯母还没说上几句话,就传来伐木油锯的震天响声。我还在纳闷,大伯家这个冬天锯了成山似岭的干柴。哪里需要堂哥在年关时节帮他锯。我也无心去一探究竟,却不想听到父亲在外面大喝一声:
“诶,搞不得!”
油锯的声响随即停下,前后不过半分钟的时间。
我以为父亲跟人起了争执。连忙出门察看。只见父亲手提一把砍柴刀在刚叔家的杜仲树下站定,冲着河岸上的人喊:“你们快把东西收起来,赶紧开车走!”
我追上去站在父亲身边,只见河岸上站着三名大汉和一辆带拖斗的车,车斗里焊接有一台专业拖拽木材的电力拖拽机。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对岸河堤脚下那棵露出了大半截木桩的阴沉木,有一米多长一截已经被锯断,竖躺在三块风化石形成的夹角里。一名大汉正在搬动木头,准备套钢丝绳捆绑、拖拽。
我常年在外,村里的人早已认不全。听父亲对他们的称呼,名字早有耳闻,都是本村人。锯木头是为了放在自家的鱼塘里。
这时消息已经传开,先是寄伯(父亲的义兄)赶过来制止,因为这一段河道的水流变化直接关系到他家房屋的安危。接着又是村支书打电话给父亲询问情况,说要派个村委会的人来了解情况。但木头已经被锯掉,父亲和寄伯只好送个顺水人情给熟人,让他们赶快开车走。
很快,小队队长骑着摩托车赶到,但也无法强留,只说要拍照上报。木头终究还是让人拉走了。
在乡下就是这样,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做,无论什么样的原则都可以让步。若是已经成为事实,那就谁都不用负责任。
丢鸡
到家的第二天中午,我正在打扫房间,归置今年带回来的书籍。父亲神秘兮兮地把电子秤搬到堂屋打开,又从摩托车上解下来三个剪了许多菱形小孔的编织袋。袋子里一阵“咕咕”的鸡叫声,时不时还蹬腿张翅扑腾几下,知道他是上别人家捉鸡去了。父亲将活鸡一个个地上秤、拍照,然后给主人家发过去。这样的交易方式,我也是第一次见到。称完又骑着摩托车拉走,下午连饭也没顾得上吃,就回工地上班去了。
今后的几天我早出晚归到县城练车,刚开始还诧异他买的鸡关在哪里,会不会饿死。后来也就忘了。
腊月二十七,两位表哥邀我一起上大湾给外公外婆舅舅舅妈“送亮”。父亲又变戏法似地提出那三个编织袋,催促我杀鸡待客。原来,鸡是从对岸表叔家捉来的,那天过称付钱以后,又送到他家寄养了几天。我准备三只鸡一起杀,父亲思忖一会儿,让我先杀两只,留一只先养着,吃的时候现杀现做。于是,我手起刀落先解决了两只母鸡,留下一只大红公鸡如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暂时被赦免。许久没动刀,手艺生疏了,手臂上还被鸡爪蹬出好多道抓痕。
那只暂时蒙赦的公鸡,被父亲用一个细箩筐倒扣在了后檐下。隔两天撒一把玉米粒,喂点水。逃过一劫的公鸡心情似乎不错,毫不以囚禁生活为苦,每天早上都兴高采烈地打鸣。弄得睡不成懒觉的母亲时不时抱怨两句。偶尔没听到公鸡打鸣,父亲就会疑心它是不是饿死了。揭开箩筐一看还活着,就又撒一把玉米粒,喂点水。然后,公鸡第二天又开始打鸣。
就这样到了正月,几番迎来送往之后,一家人窝在家里吃剩菜。
我继续去县城练车,父亲偶尔回工地看一眼。只剩母亲一人在家无聊度日。先是一个人包饺子,后来见河边青蒿正嫩,就起意采青蒿蒸社饭吃。连续吃了一个星期剩菜,这时父亲想起了后檐下的那只公鸡。
我在火炉上坐了一壶水,挽起袖子就要去后面捉鸡。万万没想到,父亲把公鸡扣进箩筐里时,将它的双脚和翅膀都放开了。虽然经历了半个月的囚禁生活,公鸡依然活蹦乱跳,精力旺盛。我刚把箩筐掀开一道缝,公鸡就将头探了出来,势欲脱逃。我连忙将箩筐按下,重新捋了捋袖子,准备一击命中将它擒拿。可惜公鸡比我机警,刚掀开箩筐,就一蹬脚、一张翅蹿了出来,直奔屋后陡坡,要上邻居家的菜地去。
我往陡坡上追赶几步,脚上的棉鞋不防滑,反使自己从土坡上摔下来。连忙绕路追到上面,一人一鸡在菜地里兜了两圈,它机敏地蹿进了树林里。一进入树林,公鸡的体型和速度优势尽显,我只能望林/鸡兴叹。
回家换双运动鞋,重新来到树林边寻鸡。从地上捡石头往树林里扔,希望公鸡发出叫声从而透露它的位置。石头不知扔了多少,平时走到哪里都不忘“咕咕”叫的公鸡,这时却彻底噤声。
也是追捕策略的失误。我只当公鸡会藏身密林或飞上高枝,令我无计可施。因此,我只把注意力往高大树木上去留心。沿着别人家的茶叶地巡视一圈,不见公鸡的踪影。站在茶叶丛中一声长叹,准备放弃搜寻。谁知就在低头的一瞬间,看见公鸡正躲在面前一个小石洼,火红的羽毛隐藏在周围的杂草里,不注意确实难以分辨。一人一鸡四目相对,公鸡缩着脖子不知所措,全身羽毛微微颤栗如筛糠。
我张开双臂,微曲膝盖降低重心,一步一步慢慢向公鸡靠近。在距离公鸡大概半米的时候,以一个猛虎扑食的姿势向它扑去。不料就在我腾空而起的瞬间,公鸡振翅斜飞,一个漂亮的超低空飞行跃过茶叶地,径直飞进下面的杉树林。再一个兔起鹘落,朝着一丛乱茅草堆里不见了。
追到杉树林,旁边种土豆的凤灵姐指着茅草窠说:“就在那里面躲着的。它被吓着了,恐怕半天都不会出来。”
朝里面丢了几块石头,听不见任何响动。在园子里锄地的父亲也过来查看情况,左右看了看,说:“找不到就算了,万一没踩稳,把人摔了不划算。”
暂时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回家继续看书,一边思忖着这种家禽到了天黑以后,或许会出来找落脚处。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凤灵姐在上面冲着父亲大喊:“强舅,你家的鸡子在下面茶叶田里,正准备下河去。”
母亲和我闻讯而动,还吸取中午的教训,一人扛着一把大竹扫帚当作武器,希望能把公鸡按住。 凤灵姐也撇下锄头,扛了把竹扫帚来帮忙捉鸡。
四个人在茶树丛里扑打吼叫半天,连鸡毛都没寻见一根。凤灵姐站在田埂边,一手杵着竹扫帚,一手叉腰道:“这才见鬼了,我清醒白醒地看到它在那里走,眨眼睛就没见了。”
再次无获而归,我心里也只当是把公鸡给放生了。
天将黑未黑之际,天胜哥(凤灵姐之夫)打电话给父亲:“舅舅,快来捉鸡子!”
父亲先去踩点,我见天色还没黑下来,便决定把手上的一章书读完再去帮忙。
我带着手电来到公鸡的藏身之处时,父亲正站在公路边玩手机消消乐游戏。
“在哪里?”
“就在上面!”说着头略微抬了一下,眼神却不离手机屏幕半分。
这里是一道山体滑坡形成的土坳,以前是一个泉眼,出一股清凉的沙地甜水。没有冰箱和饮料的年代,村民经常提着保温壶来打凉水。后来修路,把泉眼填上了。
天色未黑透,再耐心等一会儿。
鸡的视力不好,夜间看不清东西。以前老人总告诫小孩子,傍晚鸡进笼的时候不能写作业、看书,不然会得“鸡毛眼”。便是把人类近视跟鸡的视力联想在一起,其实完全是因为傍晚光线差。
父亲一局游戏打完,接过手电描了描攀爬的路线,几步登上去一把掐住鸡脖子。公鸡“咕咕咕”地挣扎了两下,然后束手就擒,接受了被捉拿的命运。
平白让公鸡多得半天阳寿,为免夜长梦多,我连夜将其宰杀。褪毛、开膛破肚弄干净,一气呵成。第二天同香菇一道炖着,请寄伯过来吃青蒿社饭,一起喝了一顿大酒。
这不算是一个有趣的故事,但让我想起了一些事情。
我喜欢的彝族歌手莫西子诗有一首歌就叫《丢鸡》,原曲是用彝语唱的,翻译成汉语大意为:鸡丢了,客人来了怎么办哟,姑娘来了怎么办哟。鸡丢了,老鹰还在天空,黄鼠狼还在深山。
这是一幅典型的前现代农村生活图景,些许的物资遗失,便能令人忧心不已。我经历过那个时代的尾巴,那个农民需要积攒鸡蛋换钱,然后给孩子交学费、买肥料、买种子的时代;一个家里突然来了客人,就要去邻居家借米借肉的时代……即便是今天,依然能见到经历过匮乏的老人,对物资不肯有一丝一毫的放松,几近悭吝。
设想一下,如果这件事发生在二十年前,我多半会遭到父母的一顿斥责甚至殴打。毕竟,在我的童年里,经常听到小孩子因为在鸡窝打坏了一个鸡蛋这样不值一提的事,而遭到大人扇打耳光的事情。二十年后的今天,我们却能坦然面对一只鸡的丢失。
这里有两重原因:一是我如今作为一名有收入的成年人,即便公鸡最终无法寻回,也有能力负责;二是如今物资丰裕,人与物的价值差距逐渐拉开,人们无需在人与物之间做非此即彼的选择。
人总是本能地怀念过去,披挂着天真纯朴的美好滤镜。那些从匮乏年代走过来的老人,也被这股怀旧情绪裹挟,一边盛赞现今时代丰裕富足,同时也在怀想过去人与人之间更加亲密的关系,内心和言辞都充满矛盾。
这是社会发展到现阶段的“时代病”,如果你愿意打破幻象,将这美好的一面翻过来,背后便是匮乏的记忆。
这不过是一个稍事改装易容的老问题:即你如何在从更大尺度上在人与物之间做出选择。
不同之处在于,以往的人需要迫切地做出抉择,暴戾、决绝而简单粗暴;现在,你尽可以长吁短叹,以彰显自己的感性和优雅,甚至还带有一丝忧郁的理想主义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