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弊司》抽善筋
考弊司，类似监察部，结果黑暗得不行。“考弊司”的虚肚鬼王，要书生们从腿上割下一块三指宽的肉供奉给他，只有送重礼才能够免于此种刑罚。
闻人生在拜求鬼王免去责罚无果后，愤然前去找阎王喊冤，控诉鬼王的狠毒之举。阎王大怒之下抽去鬼王的“善筋”，又附上一条“恶骨”，让他生生世世受磋磨，不得为官。
闻人生，河南人。抱病经日，见一秀才人，
伏谒床下，谦抑尽礼。
生病卧床，躺了一整天，见一个秀才走进来，跪在床下拜见，非常谦恭有礼。
已而请生少步，把臂长语，
既而秀才又请他出去走走，一路上秀才拉着他的胳膊，
刺刺且行，数里外犹不言别。
边走边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剌剌：形容话多。韩愈《送殷员外序》：“语剌剌不能休。”
一直走了几里路，还不告别。
生伫足，拱手致辞。
闻人生站住脚，拱拱手要告辞。
秀才云：“更烦移趾，仆有一事相求。”
生问之。答云：“吾辈悉属考弊司辖。
司主名虚肚鬼王。
秀才说：“请您再走儿步，我有一件事求您！”闻人生问他什么事，秀才说：“我们一些人都归‘考弊司’管辖。‘考弊司’的司主名叫‘虚肚鬼王’，
初见之，例应割髀肉，浼君一缓颊耳。”
生惊问：“何罪而至于此？”
曰：“不必有罪，此是旧例。
若丰于贿者，可赎也。然而我贫。”
凡初次拜见他的人，按照旧例，都要从大腿上割下一块肉献给他。我想求您去给讲讲情，饶了我们！”
闻人生惊讶地问：“犯了什么罪至于受这种刑罚？”
秀才回答说：“不必犯罪，这是‘考弊司’的老规矩。如果给鬼王送重礼，才能免了；但我们都太穷了，送不起礼！”
生曰：“我素不稔鬼王，何能效力？”
曰：“君前世是伊大父行，宜可听从。”
闻人生说：“我和那鬼王素不相识，怎能为你效力呢？”
秀才说：“您的前世是鬼王的爷爷辈，他应该听您的话。”
言次，已入城郭。
至一府署，廨宇不甚弘敞，惟一堂高广；
堂下两碣东西立，绿书大于栲栳，
栲栳（kǎo lǎo）：用柳木编制的圆形盛物器具 [4]，形似笆斗。本句意思说，字有笆斗大。
一云“孝弟忠信”，一云“礼义廉耻”。
躇阶而进，见堂上一匾，大书“考弊司”。
二人正说着，已走进一座城市，来到一个衙门前。见官衙的房屋建筑不很宽敞，只有一间厅堂又高又大。堂下东西两边立着两块石碑，上面刻着斗大的字，涂着绿色。楹间，板雕翠字一联云：
“曰校、曰序、曰庠，两字德行阴教化；
上士、中士、下士，一堂礼乐鬼门生。”
“曰校、曰序、曰庠，两字德行阴教化”：意谓阴间学校，都重视德行的教化。校、序、庠，古代地方所设的乡学，夏代称“校”，殷代称“序”，周代称”庠”。德行，道德品行。
“上士、中士、下士，一堂礼乐鬼门生”：意谓各类读书人，聚于一堂学习礼乐，都是鬼王的门生。上士、中士、下士，本是周代的官名，位低于大夫，这里指科举时代各类士人。
游览未已，官已出，鬈发鲐背，若数百年人；
鲐（tái 台）背：驼背，形容老态。鲐，鱼名，体呈纺锤形，背隆起。
而鼻孔撩天，唇外倾不承其齿。
一个官员从里边走了出来。见那官头发卷曲，腰背弓着，像有几百岁的样子，一对鼻孔朝天，短短的嘴唇翻开着，露出一嘴獠牙利齿。
从一主簿吏，虎首人身。
又十余人列侍，半狞恶若山精。
随从的一个师爷，人身上却长着颗虎脑袋。又有十几个人在两边排列伺候，大半都狰狞凶恶，像是山精山怪。
秀才曰：“此鬼王也。”
生骇极，欲却退。
秀才对闻人生说：“那就是鬼王。”闻人生早吓得魂飞魄散，返身想走。
鬼王已睹，降阶揖生上，便问兴居。
生但诺。又问：“何事见临？”
生以秀才意具白之。
鬼王却已看见他，忙从台阶上走下来，恭敬地行礼，将闻人生请进了大堂，又问候他的日常起居，闻人生只吓得连连说“是”。鬼王问他：“有什么事来到这里？”闻人生便把秀才求自己的事说了。
鬼王色变曰：“此有成例，即父命所不敢承！”
气象森凛，似不可入一词。
鬼王一听勃然变色，说：“这是有旧例的，就是我亲爹来讲情，我也不敢听从！”说完，面如冰霜，像是一句人情话也听不进去。
生不敢言，骤起告别。
鬼王侧行送之，至门外始返。
生不归，潜入以观其变。
鬼王又侧着身子，恭恭敬敬地把他送到大门外才回去。
至堂下，则秀才已与同辈数人，
交臂历指，俨然在徽纆中。
只见那秀才和另外几个人都已被绳索反绑起来。交臂历指：语出《庄子·天地》。交臂，反手捆绑。历指，手指加上刑具。历，同“枥”，指“枥撕”，古时一种拶指的刑具。
徽纆：捆绑犯人的绳索。
一狞人持刀来，裸其股，割片肉，
可骈三指许。秀才大嗥欲嗄。
大嗥欲嗄（shā 沙）：大声号叫，声嘶欲哑。嗄，声音嘶哑。
生少年负义，愤不自持，
大呼曰：“惨惨如此，成何世界？”
一个面目凶恶的人拿着一把刀子走过来，先脱下秀才的裤子，然后从大腿上一刀割下一片三指宽的肉来。秀才疼得大声号叫，把嗓子都喊破了。
闻人生年轻气盛，见此情景，怒不可遏，大喊道：“如此惨毒，什么世道 ？”
鬼王惊起，暂命止割，蹻履迎生。
蹻履（qiāo 敲）：踮起脚跟行走。从座上站起来，命暂停割肉，穿着草鞋就跑出来迎接闻人生
生忿然已出，遍告市人，
将控上帝。
闻人生已气忿忿地走了出去，遍告路人，要去上帝那里控告。
或笑曰：“迂哉！蓝蔚苍苍，
何处觅上帝而诉之冤也？
此辈惟与阎罗近，呼之或可应耳。”
乃示之途。
有人讥笑他说：“真愚蠢啊！蓝天茫茫，到哪里去找上帝申诉冤屈？这些鬼跟阎王倒挺近，到阎王那里上告，或许还管点用！”便指给他路。
趋而往，果见殿陛威赫，阎罗方坐；
伏阶号屈。王召讯已，
立命诸鬼绾絏提鎚而去。
闻人生沿路赶去，一会儿来到阎王殿，见气象十分威严，阎王正在大殿上坐着。闻人生跪在台阶下，大声喊冤。
阎王叫上他来询问清楚，立即命鬼卒拿着绳索提着锤子去捉鬼王来。
少顷，鬼王及秀才并至。
审其情确，大怒曰：“怜尔夙世攻苦，
暂委此任，候生贵家；
过了不久，鬼王和秀才一起被拿来，阎王审知闻人生说的都是实情，大怒，斥骂鬼王说：“我可怜你生前一生苦读，所以暂时委给你这个重任，等候让你投生到富贵大家去。
今乃敢尔！其去若善筋，增若恶骨，
罚令生生世世不得发迹也！”
你现在却敢如此无法无天！我要剔去你身上的‘善筋’，再给你添上‘恶骨’，罚你生生世世永远不得做官！”
鬼乃箠之，仆地，颠落一齿；
以刀割指端，抽筋出，亮白如丝，
一个鬼卒便上前，将鬼王一锤子打翻在地，连门牙也磕掉了一颗 。鬼卒又用刀割破鬼王的指尖，抽出一条又白又亮、像丝线一样的筋来，鬼王痛得杀猪般地大声嗥叫。
鬼王呼痛，声类斩豕。
手足并抽讫，有二鬼押去。生稽首而出。
直到把他手上、脚上的筋都抽完，才有两个鬼卒押着他走了。闻人生给阎王磕了头，便退出了阎王殿。
秀才从其后，感荷殷殷。
挽送过市，见一户垂朱帘，
帘内一女子露半面，容妆绝美。
秀才在后面跟着，对闻人生很是感激，挽着他的胳膊，送他走过街市。
生问：“谁家？”秀才曰：“此曲巷也。”
既过，生低徊不能舍，遂坚止秀才。
闻人生问：“这是谁家？”秀才回答说：“这是妓院。”已经走过去后，闻人生对那女子留恋不舍，于是坚决不让秀才再送。
秀才曰：“君为仆来，
而今踽踽以去，心何忍。”
生固辞，乃去。生望秀才去远，急趋入帘内。
秀才说：“您是为我的事来的，却让您一人孤孤单单地回去，我怎么忍心呢？”闻人生坚决告辞，秀才只好离去。闻人生见秀才走远，急忙回身走进那家妓院。女接见，喜形于色。
入室促坐，相道姓名。
女自言：“柳氏，小字秋华。”
一妪出，为具肴酒。
酒阑，入帷，欢爱殊浓，切切订婚嫁。
姓柳，小名叫秋华。这时一个老婆子出来，为他们准备下酒菜。喝完酒，二人上床，极尽欢爱，山盟海誓地订下了婚约。
既曙，妪入曰：“薪水告竭，
要耗郎君金资，奈何！”
生顾念腰橐空虚，惶愧无声。
天亮后，老婆子进来说：“没钱买柴买米了，无奈只得破费郎君几个钱了！”闻人生顿时想起腰包里空空的，没带钱，惶恐惭愧地一语不发。
久之，曰：“我实不曾携得一文，
宜署券保，归即奉酬。”
妪变色曰：“曾闻夜度娘索逋欠耶？”
我给你们立下字据，回去后立即偿还。”老婆子一下子变了脸，说：“你听说过有妓女外出讨债的吗？”
夜度娘：指娼妓。《乐府诗集·西曲歌》有《夜度娘》篇，辞为：“夜来冒霜雪，晨去历风波。虽得叙微情，奈侬身苦何？”后以夜度娘借称娼妓。
秋华嚬蹙，不作一语。
生暂解衣为质。
妪持笑曰：“此尚不能偿酒直耳。”
柳秋华也皱着眉头，一句话不说。闻人生只好脱下外衣，当作抵押。老婆子接过衣服，讥笑说：“这件东西还不够偿还酒钱的！”
呶呶不满志，与女俱入。
嘴里絮絮叨叨的，一副很不满意的样子，跟那女子进了内室。
生惭，移时，犹冀女出展别，
再订前约；久久无音。
闻人生还在盼望着女子出来和他道别，再重申订下的婚约，等了很久，寂无声息，
潜入窥之，见妪与秋华，
自肩以上化为牛鬼，目睒睒相对立。
闻人生便暗暗进去察看，见老婆子和柳秋华自肩部以上都变成了牛头鬼，目光闪闪地相对而立。
大惧，趋出。欲归，
则百道歧出，莫知所从。
问之市人，并无知其村名者。
闻人生大惊，急忙返身逃了出来。他想回家，可是岔路极多，不知走哪条路好。询问街市上的人，并没有知道他的村名的。
徘徊廛肆之间，历两昏晓，凄意含酸，
响肠鸣饿，进退无以自决。
闻人生在街上徘徊了两天两夜，辛酸悲伤，加上饥肠辘辘，真是进退两难。
忽秀才过，望见之，惊曰：
“何尚未归，而简亵若此？”生靦颜莫对。
简亵：轻慢不庄重；指闻人生极不庄重地穿着内衣。
秀才曰：“有之矣！得勿为花夜叉所迷耶？”
秀才说：“我知道了，你莫不是被花夜叉迷住了吧？”
遂盛气而往，曰：
“秋华母子，何遽不少施面目耶！”
“秋华母女怎么这样不给人留面子？”
去少时，即以衣来付生曰：
“淫婢无礼，已叱骂之矣。”
过了一会儿，秀才就把衣服抱来交给闻人生说：“那淫婢太无礼，我已经叱骂过她了！”秀才把闻人生一直送到家后，才告辞走了。
送生至家，乃别而去。
生暴绝三日而苏，言之历历。
这时，闻人生已突然死了三天，此刻才苏醒过来，说起阴间的经历，还记得清清楚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