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每天都有哪些突如其来的感悟?
查看话题 >丰臀5次的女孩:几个陌生人骂我,说就算脱光都不看我一眼

大家好,我是陈拙。
今天的故事前天就预告了,我们的作者侯小圣,曾在澳洲当司法社工,这岗位既负责社区安全的大事儿,也要照看当地老百姓生活上的鸡毛蒜皮。她想要记录自己在职业生涯中,遇到的10位了不起的人——这些人都有“重度成瘾行为”。那些成瘾的方向千奇百怪——偷窥、抽脂、运动,甚至是性。她们最终在小圣的帮助下与其对抗,解决了人生的难题。(点击关键词,就可以看第一篇偷窥成瘾的故事)小圣说起这些成瘾的强迫行为,就像是埋在人内心的一颗雷。这些雷今天是她们面对的困难,却可能明天就降临到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人身上。今天是她记录的第二位主人公,她的遭遇,我们当中就有很多人正在经历着,痛苦,且只能忍受着。

2020年3月,我的办公室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一位刚刚上大三的女孩。
她叫贝卡,穿着打扮符合我对白人女孩儿的固有印象,穿灰色运动套装,拿个巨大的水杯,长美甲,大运动包和几个毛绒绒的包挂,最明显的还是她过于丰满的下半身。
她的腰臀之间显然不是正常比例了,腰很细,臀部却如同一个南瓜。
异样的曲线甚至影响了她的行动。她步履缓慢地朝我走来,看起来有点虚弱,我甚至担心她如何能坐在椅子上。最终她还是坐下了,但臀部因受到压力而开始变形——那里有假体。
我们澳洲司法社工机构,相当于国内派出所,对当地老百姓的安全问题负责,甚至还要学习专业的心理知识。这一次,我们被要求评估贝卡的心理健康。
要求我们评估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整容医生,对方找到我们的时候,面无表情,就一个要求,别让这女孩再来做丰臀手术!接连做了四五次了,怕她在手术台出事。
但是贝卡又哭又闹,站在整容医院前台不愿意走。
如今这个女孩艰难地坐在我们面前,只为一件事:让我们出具她心理健康的证明,然后快快回到整形医院,继续下一次手术。
如果光看贝卡的脸,她跟她这个年纪的大学生倒是没有什么不同,她把眉毛画得很自然,头发绑成高马尾,两只耳朵上分别挂着四个小小的银色耳环。
我问她为什么要做这么多次的丰臀手术。
贝卡什么话也没说,掏出手机,给我看了一张照片。
那是张社交媒体的截图,照片里的她穿着紧身运动外套,腰腹平坦,曲线分明。然而这张截图配文内容是几个话题和一串数据——“0.65”,“腰臀比”和“穿得宽松VS穿得紧身”。
腰臀比0.65,在我看来是一个近乎惊人的数字,那意味着这位女性是标准的“沙漏型”身材,正面看过去,她的腰会像一张纸被折进去两个明显的角。
但贝卡继续向我展示第二张和第三张截图,她评论区涌进了一群陌生人的恶意。
他们嘲笑她的比例不够完美,说看不出她穿宽松上衣和紧身半袖之间的区别,还有人说,她的腰臀哪有比看起来是1:1,即使脱光衣服也不会多看她一眼。
最可怕的是,有人从她主页别的帖子找到了她的学校,说准备去学校当面骂她。
贝卡很快删除了这条帖子。
但从那一刻起,她仿佛被钉在了镜子前,所有的注意力都聚焦在腰臀比上。
“我本来就有时不时照镜子的习惯,走在外面也会对着商场玻璃看自己的身材,但是从被人在网上骂了之后就很少出门,就在家里琢磨怎么让自己变美。”
“我能在镜子前面站一个下午,对着镜子健身练臀,我想看到身材变化。”
那一天,她握着我的手,急切地说:“什么时候开始做心理测试?”能想象到,只要她得到我们的鉴定书,她会又一次地奔向整容院,抽脂丰臀。
“很快就开始”,我承诺她。

贝卡要在心理鉴定里,自述身体整形的全过程。
起初她在网上被人辱骂后,只是想通过健身,让自己变得更“完美”。
她查找各种练臀的方法,每天对着镜子观察自己的变化。然而,健身带来的效果缓慢而有限,她尝试穿束腹裤,结果穿上,喘不过气,脱了,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比一开始更不满意。
“明明胸口到肚子都在痛,但脱掉束腹裤之后,我甚至觉得那些恶毒的评论也不是没有道理,镜子里的腰确实不够细,小肚子凸出,屁股干瘪。”
贝卡每天一早一晚都要记录自己的身材数据,那时候她的腰围已经低于65cm,和臀围之间的比例已经接近0.6。我听到这里,比划了一下自己的头,她的腰应该甚至挡不住我的脸。
而贝卡还觉得不够,她开始考虑更快的方式,整形手术。
第一次手术她选择了臀部填充。
医生告诉她,这是许多模特和网红都会选择的项目,能让她的身材更符合黄金比例。术后恢复时,她难得地体会到一种安全感。被网暴以后,她入睡困难,每天睡前要花几个小时在手机上搜索如何练臀,直到眼睛酸痛无法注视屏幕才能睡着。
丰臀手术让她总算能安睡了。
伤口恢复好,一切都消肿的时候,医生说她的手术效果相当不错。医生给她拍了很多照片,还询问她,能不能把术前术后对比图作为宣传,发在医院的社交媒体上,贝卡一口答应。
她回到家,对着镜子拍了很多张,想要发到自己的账号上。但打开账号准备编辑的时候,她有点退缩,再次审视起自己的身材。
她说到这里,话语中一连带了几个“似乎”。
“社交媒体那些带完美身材话题的人,似乎都腰细腿长。”
“丰臀手术确实让我看起来腰更细,但似乎还不够完美。”
“我发现自己似乎有微微凸出的小肚子,大腿也有点粗。”
贝卡第二次来到整容医院,愿望是吸脂和再次丰臀。她的想法是腰腹要更瘦,臀围则是越大越好。她认为自己依然不够完美还有一个理由,就是医院虽然问了她的意见,但是却始终没有把她的前后对比图作为宣传资料发出来,她觉得这就是她还不够美的力证。
贝卡的大学生活逐渐被这些手术和恢复期填满。她一开始还能正常上课,后来干脆申请了休学,朋友担心她,想到家里找她,被她用生病了的借口搪塞过去。
她的世界只剩下镜子里的自己,和软尺上的数据。
贝卡又接受了三次手术,其中一次是被迫的,因为她的假体移了位。医生告诫她,这样很危险,让她不要频繁地做手术,贝卡这次休息了三个月,这已经是她开始整形后间隔时间最久的手术。
每一次手术带来的满足感都越来越短暂,直至彻底消失。
她开始更频繁地在社交媒体上搜索关于腰臀比的讨论,关注那些被吹捧为“完美身材”的人,她害怕别人盯着自己的身体,害怕自己不够好。
她的变化不仅仅停留在外貌上,她的步态开始变得奇怪。
因为骨盆移位,她的腰部力量似乎已经无法支撑上半身的重量,走路时只能像“唐老鸭”一样摇摆。她自己没有察觉到这些变化,或者说,她下意识地忽略了。
终于,连整形医院的医生都决定不再继续为她做手术,而是告诉她,医院有规定,你得先通过社工机构的心理评估,我们才会重新接待你。
如今她在我面前讲完这些,我不可能给她通过评估。
而且我怀疑她患上了一种相对罕见的强迫症。

我要给贝卡做的心理测试,其实是一份叫做“外表拒绝敏感性”的量表。
这份量表的问题设计得环环相扣,我递给贝卡一支笔,告诉她不用着急,慢慢选择。
我就在她对面,看着她仔细阅读问题。
“如果你的约会对象在餐厅里注意到了一个比你更有魅力的人,你的焦虑程度是?”
她毫不犹豫地勾选了最高的分值。
“你有多频繁地和别人比较外貌?如果发现自己不如别人,你会有多失落?”
她几乎每道题都选了最高分。
这说明,贝卡对自己的外表有很强烈的焦虑,这种焦虑已经影响到了她的生活。我在“躯体变形障碍”这一栏里做了个标记。
躯体变形障碍是一种心理障碍,患者会对自己外貌的某个部分,产生极端的负面认。比如在我的眼里,贝卡的明明有些地方是匀称的,但她看自己腰和腿,大脑里的讯号却是:不完美。
贝卡说,自己的焦虑来源于社交媒体上的恶意评论,但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几乎所有的强迫症状,或者说心理障碍,都能找到更久远的前因。心理障碍像油,会在对话或者相处里缓慢地渗透出来,汇聚在一起,结合行为和自述,最终找出根源。
我发现,贝卡除了焦虑于自己不够美,她也总是忍不住和别人比较。从她坐下的那一刻起,到我们做完这些量表,她不断地打量我和我的同事,和我们比较了无数次。
“你这头发是自己留的,还是假发?”她突然问我。
“我自己的。”我说。
贝卡点点头,眼神越过我看向空气,好像突然开始发呆,“我一直想留那种长发,”她又去找手机给我看她想要的效果,图片上的女孩头发浓密发亮,像光滑的丝绸。
贝卡无不惋惜地说自己的头发得花很大功夫打理才能像这样,因为她天生发量少。
没人接话,咨询室变得很安静,除了我的钢笔划过纸面的声音,我记录下贝卡的行为。
贝卡开始自言自语,语气里带着不甘:“我也想去护理头发,但现在没钱,整容手术花了很多钱。”顿了顿,她又补充,“我小时候头发还是挺多的,后来嫌洗头麻烦,剪短了。”
头发的话题戛然而止,因为她突然注意到我的同事,同事是波兰人,天生一双绿色的眼睛。
“你的眼睛戴了美瞳吗?”贝卡问。
同事表示这是天生的。
贝卡自己有一双蓝眼睛,在我看来已经很独特和漂亮,但是她似乎总是能主观地找到自己不如别人之处,然后陷入焦虑。
我非常想知道,除了被网络霸凌以外,让她陷入躯体变形障碍,是否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贝卡一直问我她的测试结果,似乎觉得这是一种考试,她需要通过得分来判断自己是否通过。
我没法给她一个“考试分数”,她追问:“我是不是不能通过测试了?”
我说不是,刚才做题坐了那么久,你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你可以活动一会儿或者去等候区那个沙发上待一会儿。
她拒绝,又说:“我没事,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特殊?”
这是社工机构,我在心里想,到处都是特殊的人,但还是官方地回答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别之处。贝卡不依不饶:“说你没整容过吧?你以为我很想整容吗?”
我抓住她转瞬即逝的自白:“我以为你很想,所以你实际上不想吗?”
也就是在这一刻,贝卡跟我说出了,她陷入这种强迫症更深层次的原因。我听完以后,气得拳头都要攥紧。
“从出生的那一刻起,我似乎就注定要活在别人的目光之中。”

“家里的人在我出生时,第一眼就失望了。”
贝卡的母亲相貌平平,而父亲英俊挺拔,腿长头小,头发也非常浓密。因为有女孩像爸爸的客观规律,亲友们都希望这个新生的女孩,能继承父亲的优点。
然而贝卡完完全全遗传了母亲的一切,她唯一像爸爸的地方是近视。
于是,从小到大,她听到最多的评价就是:“不都说女孩应该长得像爸爸吗?你爸爸那么好看,我们一直以为你也会很好看,结果你完完全全随了你妈。”
这种遗憾甚至被量化了,“腕线过档”这个准则在全世界都通用,贝卡小时候站在镜子前,尝试模仿电视上刚学来的舞蹈动作,妈妈说:“你像个可爱的海星。”
她长大才意识到,妈妈在说她胳膊短腿也短。
大人们会说:“我们本以为你会继承你爸的长腿,结果你不光长得像你妈,连身材也是。”
这些话伴随了她的童年。
童年时期的贝卡并不理解这些话的深意。她只是个孩子,还不懂“美”或者“不好看”意味着什么。但大人们说得多了,她也开始关注自己的身体比例,时尚杂志上说,贝卡不是那种直上直下的H型身材,而是有明显腰线的A型。
她开始想,这或许是自己唯一的优势。至少,她有腰。
在成长的每个阶段,新的目光都会落在她身上,带着新的审视。
上小学后她开始发育,身高却并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蹿得飞快。于是,家里又多了一条评价:“别人都长高了,你怎么还没长?” 贝卡告诉我,那种审视不仅仅是疑问,而是又一次失望。
进入青春期,新的凝视落在了体重上。
家里开始控制她的饭量,怕她发胖,说如果青春期胖了,以后会更难减下去。
我也经历过青春期,其实我想告诉每个人——青春期的身体有自己的规则。
饥饿在这个阶段几乎是无法忽视的存在。我上高中时,早上吃过饭到学校上两节课,就得吃零食,不然没法承受这么大强度的学习。青春期的消化和代谢速度比成年之后快多了。
贝卡给我看她的高中毕业册,照片上她比现在还要瘦,肩膀很窄,锁骨突出,戴着牙套。她的身材并不胖,甚至可以说是标准偏瘦。
贝卡说她养成了“瘦子的习惯”,到现在也饭量很小,有时候明明很饿,吃了几口就饱了,因为从十六岁到今天,家里人的话一直在耳边回响:“你没遗传到爸爸的美貌,该长身高的时候也没长起来,要是再胖了,你就完了。”
可到底什么是“完了”?没人告诉她答案。
她只知道,她不能胖,不能矮,不能不好看,哪怕这些大多不是她能决定的。她的世界被这些看不见的标准挤压得越来越狭窄。
直到高中毕业,她考上了墨尔本大学。
按理说,这本应是值得庆祝的事情。对于任何一个澳大利亚本地人,或者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孩子而言,顺利完成初中、高中,高考,最终考上大学,已经是非常不错的成就了。墨尔本大学对于本地生来说也需要是优等生才能考得上。
我不敢想象她一边挨饿一边学习,究竟付出了多少辛苦。可在她的家庭里,这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从她出生的那一刻起,她的外貌就成了唯一的衡量标准。
她的家人仿佛一直带着某种执念:“女孩应该像爸爸,而你不是。所以你让我们失望了。”
前因找到了,但多亏后果还没到彻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什么是不可挽回的地步?就是贝卡再这么不断地做整形手术,她只会完全损害自己的身体,比如遇到术后感染,或者腰椎脊椎和尾椎完全变形,随着她长大老去,她会越来越痛苦。
我要在这些事情发生之前,让贝卡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都恢复健康。

贝卡每次来,还是会追问我测试什么时候出结果,自己能不能再去医院做下一次手术。我说这个测试是分段的,你需要来六次,每次做一个,都通过了我会联系你的医生。
她很不开心,我想带她去参加强迫症患者们自己的互助会,她说自己不想去。
贝卡说害怕被人盯着看,我说你可以进行变装,或者我们机构有玩偶服也可以借给你。
我们为案主准备了很多玩偶服,是在心理剧上用的。玩偶服的反馈很好,案主们穿上它会更放松,更容易表达,而且玩偶服看不出身材,别人只会觉得你是熊或者熊猫。
我完全明白,贝卡怕人指指点点她的身材,她来我们机构总是穿着不同的运动套装,我猜测是因为这种套装既不过分地勾勒身材,也不会太宽松。只要站起来,贝卡就会背上她的大包,挡住自己的肚子,即使在我看来她根本没有肚子。

我以为玩偶服会让她压力小点,能好好参与互助会,但是我忽略了她在互助会里有个天然的死对头:信息强迫症患者小帕。
小帕患上的强迫症,让她对信息收集极度沉迷,说难听点,就是偷窥犯。我甚至看到她在偷拍别人,然后用浏览器搜图。我只能让她把偷拍人家的照片删干净。
万一她对贝卡这么做,肯定是一种致命的打击。
贝卡和小帕第一次碰面时,气氛还算融洽,因为贝卡穿着熊猫玩偶服,圆墩墩地坐在地上,每个人都过来和她打招呼。有玩偶服的遮掩,贝卡甚至同意另一个案主合影的要求。
两人刚开始坐在一起,还聊了会天,互助会开始后,贝卡听到小帕说如何分析别人的表情和语气,对方任意一点变化都会注意到。
贝卡瞬间站起来换了个位置。她最讨厌的就是被观察。
屋子里有一瞬间的冷场。小帕坚持把自己的话说完,说如果她的好朋友最近减肥变瘦了,她会觉得她是要换新男友了。贝卡再次站起来,挪到了离小帕最远的角落。
我站起来让下一个人继续分享,把大家的注意力拉回来。
同事绕到贝卡身后问她怎么了。贝卡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声音洪亮地说小帕离谱,不仅仅是讨厌她的行为,而是发自内心地觉得这个人恶毒低劣,不配存在。
小帕也被激怒,说你藏在熊猫里面干啥?我原地起跑一把拉住了她,避免她再说下去。
小帕甩开我,扭头就走,这场互助会临时宣布结束。
原本这是一场帮助强迫症患者们打开心扉,知道自己所在意的,并非外界所注视的活动。然后因为小帕这个特殊的存在,进一步激起了贝卡的应激反应。

在贝卡的第二次咨询里,我带来了关于依恋关系的量表。
万幸,到目前为止,她对所有的测试都很顺从,在她眼里,我掌握着她还能不能继续变美的大权。
每个人都对自己的外貌认知有偏差,但大部分人都会觉得自己是普通人,只有少部分人坚定地认为自己特别丑,因为同时凑齐了来自父母,同学,同事,伴侣,陌生人对长相这件事的恶意。
很巧的是,贝卡就在这少部分人里。
贝卡在亲密关系那部分举棋不定,我说怎么了?题目有不清楚的地方?
她低着头,声音因此闷闷的,没回答我的问题,倒是反问我:“你男朋友出轨过吗?”
我把问题抛回去:“说你有什么这方面的经历要和我分享吗?”
在贝卡的描述里,她曾交往过的两个男朋友,都在恋情中移情别恋,爱上了身材更好脸更漂亮的女孩。他们向贝卡提出分手后,很快就和新女友在一起了,贝卡在学校里遇到他们,自己会先尴尬地躲开。
我觉得这里面也许有水分,贝卡是一个非常热衷于拿别人和自己比较的人,而亲密关系是完全不可控更没法量化的,很少有人动物性这么强,看到更美的个体就瞬间移情别恋,而且也要对方看得上他才行啊!
而贝卡也没有在朋友这里获得她想要的自信和支持。
她说过去她很喜欢和朋友们一起聚会,每个人都会带着自己的做的菜到某个朋友家里去,她们共度一天,不仅会拍很多照片也会录视频,但当朋友们在社交媒体上发帖的时候,虽然会提到她,但照片里总是没有她。
贝卡认为朋友们选择没有她的合影是因为她不够好看,因为只有好看的人才值得被展示。
贝卡形成了一种坚定的信念:所有人都觉得我不好看,那我一定就是丑的,我要变美。
“我不够美”或者“我很丑”的想法,我听过很多遍。有些案主有焦虑或者抑郁倾向,会认为只要自己变漂亮,其他人对自己的态度就会变好,生活里的一切就会好起来。
他们中个别人会花几年时间去整容,然后摇身一变成为加害者,开始霸凌他们认为不好看的人,好像在为过去的自己出气。他们会在办公室里嘲笑同事的外貌,在网络上做外貌判官,评价发自己照片的人太丑了不如自杀。
同样,会有人渴望变美,但惧怕整容手术,于是他们的选择是假装不在乎,并且嘲笑和美有关的一切。
我曾经在家庭咨询里,见过暴跳如雷的父母指责自己的女儿爱化妆是可耻的,并且坚定地认为涂口红就会影响大学顺利毕业。这位父亲至少说了几百句“长得好看根本没用”,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时机插话进去,问他,“你觉得自己长相如何?”
他语无伦次地威胁要投诉我,要求马上更换社工,然后自己拉开门跑了。
他的吼叫声短暂地消失在另一间咨询室里,很快我的同事也被他威胁要投诉,我们在走廊上碰面,我说实在没来得及告诉你发生什么了,他就冲进去了。
同事说:“他喊着你侮辱他就冲进来了,我只问了一句具体侮辱了什么?他好像更生气了。”
谁也不知道,那些在网上辱骂贝卡的网友,对贝卡相貌指指点点的亲友家人,他们将“外貌评价”这根刺扎进贝卡内心时,他们自己的心里,是不是也埋着多年前别人留下的刺?
我拯救不了所有人,只能救贝卡,此刻也只想救贝卡。我要教会她一套方法,当外界那些“刺”有意无意扎过来时,她能反手接下,给人狠狠捅回去。

我下定决心,目前对贝卡的介入只有一个重点,就是先教会她反击。
想面对自己的问题,就要先从了解病的名字开始,我告诉她,她的强迫症状是一种躯体变形障碍。这种病症会让人格外注意自己外貌的某个部分,并且越看越不顺眼,想改变它。
有的人反复照镜子,时刻都要确定自己的外貌,有的人可能会反复走进整形医院,比如你。
贝卡坐在我对面,她几乎从来不直视我,这会儿目光又落在我头顶上,哪怕是在她问我头发是不是真的的时候,也没勇气和我对视。
她需要从头开始学习沟通,从最基本的对话方式开始。
如果对话是一把尺子,贝卡一会儿在最左边,无论是谁对她的负面评价她都全部听进心里,然后改变自己;一会儿她又跑到最右边,比如攻击小帕,对我和同事的外貌做出不怎么礼貌的比较。
我问她,“你有没有想过,被人评价的时候,你可以拒绝这种评价?”
她愣了一下,似乎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她罕见地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移开,“怎么拒绝?”
反击和拒绝在我们看来很简单,但是贝卡要从头学起。
我告诉贝卡,对外貌的焦虑,直至发展到躯体变形障碍,这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才有的病,很多人都有。它会让你对朋友的语言,约会对象的态度,甚至陌生人无意中的行为产生过度焦虑,你会内耗,会因为对方的某个无心之举而陷入自我怀疑。
贝卡做整容手术的钱有一部分是父母给的,他们支持她去“让自己变得更美”。因为他们一直以来就认为女儿不够美,从她出生没遗传爸爸的外貌开始,他们的失望就开始了。
我之前在课堂上,始终没明白什么叫做有些支持是负面的,这下是真懂了。
我建议贝卡就从和父母的对话开始正式反击,在她做了几次整容手术之后,父母会夸她漂亮,但依然带着比较,说她和小时候比好看多了。
我在咨询室里带着贝卡练习,让她问父母,为什么要持续不断地攻击自己的外貌,攻击自己的外貌能给他们带来什么。
贝卡不敢,她问我:“怎么发?”
她把短信界面打开:“你跟我说发给他们什么,你说一句我写一句。”
我说你平时怎么跟你爸妈说话?
她谨慎地写下“你们好”,然后抬起头期待地看着我。
我说你最希望他们之后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
她的这条信息写了很久,贝卡手指悬在键盘上方,每敲出一个字母,好像都下了很大决心。
“你们好,我的社工说我生病了,因为你们总说我长得不像爸爸,希望你们以后别这样了。”
她按下发送键之后光速关机,说要不我今天不回家了吧。
我说如果你需要,我可以陪你,就当家访,但是我不能每次都跟你一起回家。你回家之后遇到什么困难可以联系我。
她艰难地点头,我那天多值了一会儿班,晚饭时分她给机构打电话,问她需要我现在过去吗。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激动,贝卡说爸妈还没回家,但是回复她信息了,说回家之后他们一起聊聊,他们还在短信里道歉。
我向督导申请,本来在伦理和职业道德的约束下,通常不允许我们向案主透露自己的类似经历,以保持专业性。但面对这个案子,我说,“我可以提供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好办法。”
贝卡说自己过的是被凝视的一生那天,我联想起自己在国内的经历,在心里笑了。
我让你看看什么叫被凝视的一生。

认识贝卡的那年我26岁,在我这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我对凝视这件事已经习惯到无感。
上高中的时候,我和那时候的朋友们一起去游乐园玩,我们一共八个人,我和其中三个女孩坐在同一辆车上。
因为从小长得胖,坐车分配的时候我往往属于副驾驶。
那天我穿了一件v领的短袖,扭过身子和朋友们说话的时候,觉得司机频频看向我,我最初以为他在看我这侧的后视镜,直到我注意到朋友们的表情——她们互相看了看彼此,露出那种我至今都很厌恶的看热闹式的暧昧神情。
每当这种表情在别人脸上出现的时候,意味着我需要检查我身上可能出现的一切问题。是吃早餐的时候酱蹭到脸上了吗?还是裤子拉链忘记拉好了?还是什么别的,我以前没发现过的问题?
我转过去目视前方,司机也收回了目光,而我听见其中一个朋友小声问另一个,“露了?”,通过车内后视镜,我看见另一个朋友点了点头。
就像一场随堂测验,我终于知道了答案是什么,我的领子本来是正常开口,但一转身那个v字会被拉扯着向下,露出更多胸部的皮肤。十几岁的我无法处理那一刻的心情,只觉得羞愧难当。陌生人的目光和亲近的人们的目光构成了凝视的盘丝洞,把我关在其中。
贝卡惊恐地说这也太过分了,这个司机应该被抓起来,你的这些朋友们也很不好。
我说那天我们还是玩了一天,拍了很多合影发社交媒体,每个人发的照片都有我,这是你之前说想要的那种友谊吗?
贝卡摇摇头。
而更多的被凝视的时刻是意想不到的。
在那之前,我一直认为我家小区的收发室老大爷是个非常好的人,他年轻时是档案管理员,退休后发光发热,为小区做贡献。
老小区人车不分流,信件包裹堆积如山,他一个人处理得井井有条。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也会邀请他去,我们这些初高中的小孩,早上来不及吃早饭,他会把自己煮的茶叶蛋硬塞到我手里,让我拿着路上吃。
我叫他谭爷爷。我高中某个周末出门玩,穿了一条短裙,他拉开收发室的窗户和我打招呼,然后说:“闺女你平时穿校服我还没发现,你这腿真粗!”
我愣在原地,谭爷爷已经把窗户关好,继续看他的报纸。
应该发火吗?听起来就像是老人对孙女开的慈祥玩笑,最多就是缺少一点边界感,何况他不是还给我茶叶蛋吃吗?
但为什么我会觉得这么伤心和愤怒?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腿,我在运动会上跑接力赛,参加格斗训练的时候,好像没有人说过它的不好。科普节目说大腿粗直观地反映了心脏的健康,是长寿的标志。但健康的腿似乎和美丽的腿不可兼得,这是为什么?
贝卡又问我:“报警了吗,或者我找社工倾诉这些了吗,有人像我听她说话一样帮助我吗?”
我说:“没有”。
“我那时候最重要的任务是考大学,这些事我需要自己消化。”
而且有这些困惑的不只是我。上大学之后我和新的朋友们聊天,几乎每个女孩都能说出自己身上哪里不够好看,而在我看来已经非常漂亮的女孩,还是觉得鼻子不够高,皮肤不够白,甚至脚不够小。
我说缠足制度已经废除很多年了,女同学叹口气,说女生38码的脚也太大了,不精致。
我对着自己39的鞋码再次感到疑惑,原来在这些凝视的标准里,我和精致美丽相去这么远。
作为一个美丽的女孩,被人说腿粗就应该尽量避免穿裙子,因为脚大,就需要做一些攻略买显脚小的鞋子,穿v领上衣出门的时候应该时刻自我检视。因为你的朋友只会看热闹而不会提醒你,即使陌生的司机在趁机偷看。
贝卡把两只手都伸过来握住我的手,虽然她还是不愿意直视别人,整个人低着头。

但她努力大声地对我说:“我觉得你很可爱很漂亮!!!”
她对自己不满意到了生病的地步,但她为了安慰我,愿意这样夸我。
我已经长大了,行为认知科学教会我行动和语言共同构成的反击,才叫反击。我已经学会训练自己反驳那些评价我身体的人们,也会把这些教给贝卡。

贝卡的情况需要配合服用抗焦虑药物,我陪她去找医生开处方拿药,告诉她怎么记录自己的症状变化,不舒服就立刻联系机构。
从第四次咨询开始,我和同事带着她做减压治疗,贝卡对自己的身体又陌生又厌恶,我们拖了一张沙发放在咨询室里,让她找个舒服的姿势躺下,开始想象身体的各个部分,再描述给我们。
她想象中的自己头发稀疏,眼睛无神,后背很厚还驼背,说到腰的时候她长长地叹气,说无论怎么努力,顽固的肥肉就是在腰上不肯消失。
贝卡闭着眼睛说:“我一直以来都很难过,外貌上没有任何突出的优点,还被人嫌弃。”
但我看到的贝卡体重标准身材健美,眼睛又亮又分明,和她眼中的自己截然不同。
我带来了一些吸毒面容的合成画像,在贝卡讲完话睁开眼睛之后递给她:“这个叫做双眼无神,你觉得自己是这样的吗?”
她掏出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看看自己又看看那些画像,又不确定地看看自己。
她没说话,但是第一次没有攻击自己,而是摇了摇头。
贝卡在减压治疗里,对自己身体不满意的部分越来越少,她已经不再说自己双眼无神,用词程度也变轻,她之前说自己的肚子“塞满肥油”,到了第六次咨询,已经变成了感觉自己肚子“凸出”。
但是更重要的,她还要学一件事,就是骂人。
发过短信后,父母和她聊了很久,他们向她道歉。第二天上学之前,她还给自己的父母写了信留在餐桌上,表达了对他们一直以来评价她外貌的伤心,父母没有再回复她,但是从那天起,他们开始注意自己的用词。
贝卡不能做剧烈运动,有些时候上下楼梯多了都可能造成她腰部的剧烈疼痛甚至引起低烧,她从来没和父母说过这些,这次也一起在信里说出口了。
妈妈不再每天早上盯着她看然后说她现在变得很美,而是有点担心地问,这会留下后遗症吗?如果再发烧我们去医院看看。
贝卡难得地体会了被关注外貌之外的东西,她的家人似乎也是第一次意识到,比起追求外貌上的美,牺牲健康是不值得的。
我和同事跟贝卡一起做练习,我和同事从社交媒体上找到了大量真实恶毒评价,评价的烈度从低到高,我和同事演绎,让贝卡先做观众。
第一条评价看起来还好,是“我觉得你如果再瘦一点会好看。”
我说:“不,我对自己很满意”。
第二条是“美女这个话题和你真没什么关系。”
我说:“闭上你的嘴,谁知道你没人的时候是不是四条腿走路”。
同事强忍不笑场,贝卡眼睛瞪得圆圆的,脸上全是“都是单词怎么还有这种组合”的惊愕。
我和同事也算做了个小范围的数据收集,我们在美女相关的话题下抓取了几万条评论,先初筛一遍数据,把正面评价和发情的筛出去,留下负面的,又按不同的类型分类,发现攻击别人外貌这件事也实在是毫无新意,总结下来一共只有不到十种类型。
我告诉贝卡,如果有人说你丑,你就说谢谢你,让我知道了这么贱也可以投胎成人,下辈子注意点;有人说你身材不好屁股不够翘,不要哭着删照片,而是要告诉对方我拉的够你吃饱就行了,不要放下筷子就骂娘。
“最关键的还是不要怕,没什么可怕的,在捍卫自己这件事上没人能为你伸张正义,你得支持你自己”。
我说:“怎么样,是不是感觉自己强得可怕,想找人练习?”
贝卡一边笑一边用手支着自己的腰,她说你不知道,我有时候坐久了再站起来腰伸不直,跟被人打了一样酸,我也不敢笑得太厉害,一笑我感觉腰和肚子还有肋骨就痛。
我问她那个一直想问的问题:“你要带着这些东西(假体)过一辈子吗?”

陪贝卡去医院取假体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再过几周墨尔本就要限制出行了。
那时候疫情开始迅猛地传播,虽然暂时没影响到我们的工作,但准备封城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贝卡给我们机构打电话,请我陪她去医院。
新闻越来越密集地报道疫情,贝卡和我说她不想再遭受身体上的痛苦了,到时候发烧了都不知道是什么导致的。
我欣然答应,这次陪她去整形医院,终于不再是第几次丰臀手术了,而是恢复她本来的样子。
我在手术室门外等着,医生告诉我们局部麻醉就可以,贝卡原本的手术切口可以沿用,会避免她再产生新的伤疤。
取出的假体因为被人体组织浸润太久,原本的底色有点发黄,贝卡告诉我医生还取出了一部分组织,有点血肉模糊的。
她术后需要在医院暂住几天,这几天她只能趴着,避免臀部受力,直到包扎也结束,她才和家人打电话,告诉她们,自己已经取出了填充物。
她妈妈在电话那头沉默。
我每天下班过去看她,贝卡恢复得挺好,没有淤血也没有发烧,医生说因为填充物让她的肌肉组织扩张得太大,一开始可能会有点不自然的凹陷,等到三个月之后可以去健身房锻炼锻炼,直到恢复正常。
我有点担心,问她能接受吗。
贝卡还趴在病床上,把头别过来,冲我露出一个笑容。她说你知道吗,趴久了也有点腰疼,但没之前疼。
我说那是因为你吃了止疼药。
贝卡回家之后不久,墨尔本就开始大封锁。
限制出行,建议如果要去超市或者市场最好只派一个人去,我们要工作必须申请工作许可,随时会有人查证件。我和同事们见面不再拥抱,而是换成互相碰碰胳膊。
贝卡只能在家里锻炼,她说她之前在健身房学习的动作终于派上了用场,爸爸对她花了钱做整容手术又花钱取出来了这件事有些不满,但因为那封信,他也没再评价贝卡的身材。
我想起陪她出院那天,我和同事扶她在后座上趴下,我尽可能慢慢地开车,不突然刹车,到家的时候,她的邻居们惊异地看着我们架着贝卡,贝卡虚弱地跟他们解释她刚做完手术。
其中一个邻居在我们走向前门的时候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又去整容了,也没变美”。
贝卡抓着我的胳膊,转过来看着他们,我感觉到她深吸了一口气。她被评价了十几年了,反复鞭打自己一路走到了今天,此刻她一定要说一些什么。
她说:“滚,闭上你们的嘴”。

小圣讲完这个故事以后,长舒了一口气。她说自己和贝卡聊天的过程里,就像是在和过去二十多年来自己的经历去对话。甚至,是在直视曾经自己遇到过关于外貌的凝视。“曾经我觉得那种目光有实体,能够扎穿我的身体和自尊,但陪她走出整容医院那天,过去的经历突然变得很轻。”所以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她又哭了一遍,随着贝卡的解脱,她才感受到解脱。她欣慰于贝卡对邻居的反击,意味着这个女孩,终于勇敢地面对那些凝视与对她身体的审判。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恶意不会再对女孩构成伤害,贝卡眼中的自己也不再“变形”。最后我问小圣,有没有什么想要跟读者说的,大家可能也有类似的经历,直视憋在心里。她说有三句实用的话要告诉大家。前两句是被审视的时候我们应该如何去做出反击。不用第一时间觉得羞耻,而且我们可以通过认真的询问,去克服内心中产生的耻辱感;这两句分别是:“为什么你要评价我?这样会给你带来好处吗?”“为什么我要觉得羞耻?这样会给我带来好处吗?”我问她不是说三句话么,这只说了两句啊,她说,要给所有的有类似遭遇的无论女孩男孩都说一句:“我觉得你很可爱很漂亮!!!”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小旋风
插图: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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