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线无战事》与克默里希之死(下篇):我只有一个愿望,离开。
克默里希阵亡后,“我”和同伴们活着的每一天都不断经历着灵魂的挣扎和肉体的折磨。
我们年方十八,刚刚开始热爱世界,热爱生活;而我们却不得不把它打个粉碎。那第一颗炮弹,那第一次爆炸,在我们的心头炸开了。我们被切断了跟行动、跟渴求、跟进步的联系。我们再也不相信这些个东西了;我们相信战争。
我们懂得了,一颗擦亮的纽扣要比四卷叔本华的著作更为重要。我们先是惊讶,接着是怨恨,最后是满不在乎。我们承认起决定作用的不是精神,而是靴刷,不是思想,而是制度,不是自由,而是操练。我们怀着热情和善良的愿望来当兵,可是他们却千方百计把这些东西从我们身上打下来。
我们用那年轻的、觉醒了的眼睛,看到我们老师们所保持的关于祖国的传统观念,此刻在这里已经化成对人格的抹杀,即使对最卑贱的奴仆,人们也绝不会这样做的。
我的第一份职业便是杀人。

我们一上战场就都变成野兽一样,因为这是能使我们活命的唯一办法。
我们是毫无感觉的死人,由于耍了一个什么花招,用了一种什么可怕的魔法,居然还能够奔跑,能够厮杀。
在我旁边,有一个一等兵脑袋被打落了。他还跑了好几步,鲜血才像泉水一般从他颈根里喷出来。
嚎叫声不断地传过来,那不是人的声音,人不会嚎叫得这样可怕。
“是受伤的马。”
“太残忍了,太残忍了!把它们用枪打死了吧!”
“我倒要知道它们到底做了什么错事儿。”
晚上,他们释放了毒气,中了毒气的伤员一连几天哽塞着,把他们烧伤的肺都给一块一块地咳出来了。
黑夜在咆哮,在闪烁。那窒闷的、强烈的爆炸气浪,简直像是一头狂暴的猛兽用爪子直扑过来。凡是它们掠过的地方,都成了一座集体的坟墓。
密集炮火,拦阻射击,弹幕射击,地雷,毒气,坦克,机关枪,手榴弹——这些个词,这些个词啊,可是它们却包含着全世界的恐怖。

“我们在这儿是为了保卫我们的祖国,可是法国人在那边,也是为了保卫他们的祖国。那么,到底谁是对的呢?”
“我们大家差不多全是普普通通的人。而在法国,绝大多数也是工人、手工业者或是小职员。那么,为什么一个法国的钳工或鞋匠一定要攻打我们呢?”
“一定有一些人,战争对他们有好处。”
“怎么,我可不是他们中间的一个。”
“你不是,这儿的任何一个都不是。”
“那么,他们又是谁呢?”
米勒死了。有人对准他的肚子近距离打了一发信号弹。他活了半个小时,头脑非常清醒,感觉十分痛苦。临死之前,他交给我一只皮夹,还留给我一双长筒靴——正是当年克默里希留给他的那一双。我就拿来穿上了,因为穿在脚上正合适。等我死后,这双靴子归恰登所有,我已经答应他了。
我只有一个愿望:离开。

“我们”信任的教育者本来应该成为我们人生的指路人,但是在他们的煽动下,同窗冷冰冰的的死亡却让我们惊醒,这种盲从与信任也就此破除,虚伪的面具被摘下,原有的世界观在炮火下崩溃。
雷马克笔下,掌握言论的政权和官媒,铺天盖地宣传为国服务头等大事,然而直面死亡恐惧的人却是“我们”。
整本书最后,叙述视角终于从“第一人称”变为”第三人称”,因为“我”终于在停战消息到来前阵亡。
以前曾想,一百年前异国的战争故事,有何必要去读?
读完整本书,脑中的问题却是,面对一战,德国既然已经有如此深度反思的著作问世,那么几年之后为何法西斯仍会迅速崛起?
查到的结果,却是当年雷马克被迫流亡和作品被纳粹党查禁。
如果说当年死于毫无意义的战争显得荒谬、可怜、悲惨,那么今日为充满罪恶的侵略者战斗而死,是不是更加不可原谅?
下篇完结原记录于2020年4月。
封面及插图来自电影《1917》《他们已不再变老》。
原创:午夜海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