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犹未尽的回忆(5)
我们会遗忘。时间是偷记忆的老贼。
我只有当下的此刻,是完整的。当我回忆起十年前,首先冒出来的是一个个场景,它们像一个个光点,星罗棋布。回忆是真正的高纬度物质,回忆不是线性向前的箭,而是一张密集的网。
比利舔了舔嘴唇,想了一小会儿,最后问道:“为什么要选上我?”
“这是个非常典型的地球仔问题,皮尔格林先生。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我们来做这件事情?所有这一切都为了什么?因为这一刻就是存在的瞬间。你看见过陷于琥珀中的小虫子吗?”
“看见过。”事实上比利营业厅的镇纸就是一块抛光的琥珀,里边嵌着三只瓢虫。
“好的,皮尔格林先生,我们此时被固定在这一瞬间的琥珀之中。没有什么为什么。”
——《五号屠宰场》
现实世界里的我也是陷于琥珀的虫子。
只有在记忆中,我拥有了全部,自由穿梭。
虹桥火车站,南京南站。白色的,明亮的,高高的穹顶,候车厅,像中央广场,人们或坐着休息,或站着排队。
越南。胡志明市的一家邮局,我在柜台写下残酷的字,寄给男友。「你是我冰冷的手套,温暖的啤酒,带着梅雨天气息的衬衫,日复一日的生活。」他收到后,不曾质问我。
propaganda,三号湾的一家酒吧,女士之夜,我手腕上绕着红色丝绸,我引诱一个男人,或者被他引诱。他端起酒杯喂我喝酒,冰块滚入我的喉咙
澳洲,对一款巧克力饼干上瘾,吃了数十包,朋友的公寓旁边有天鹅。在酒吧里我和她接吻了,第一次亲吻女人,友谊之吻。
上海清晨,眼球干涩,发现昨晚没有摘隐形眼镜。我起身,身边的男人散发着陌生的气息。我起床去另一个房间找我朋友,她身边的男人说:“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男人,你考虑下?”我翻了个白眼,打车离开。
东北的民宿里,我做了一个春梦。
……
2013年,全国房价飞涨,影视行业进入流量时代。2014年,屠呦呦获得诺贝尔奖。2015年英国脱欧,2016年计划生育正式取消,全面二孩政策展开。2017年经济开始唱衰,但依然是今后最好的一年。
这些历史事件,只是我,一个荒唐幼稚的女人,日常生活的背景板。尽管它们即将影响我的一生,但在世界大局剧烈变动的平凡一天,我只关心一件事。
——怎么和我的初恋男友分手?
爱情很脆弱,爱情坍塌时摧枯拉朽。我那时还不懂得对此感到恐惧。
道德和感情博弈,简直是螳臂当车。但我陷入了道德困境,因为他已经开始准备考研到同济,如果我贸然提出分手,可能会让他放弃考研或者分心复习,到时候情场考场双失意,我不是千古罪人?
我心想,如果考到了同济,也算我为他做的一点好事。没办法。只能如此。没办法。
当一个人开始给自己找理由时,说明直觉和感情已经先于逻辑做好了决定,逻辑就像一个收拾烂摊子的编剧,把故事编圆而已。
幸好我们是异地恋,而且他在紧张地复习,我装得并不费力。
他在南京复习,我在上海开始新一轮的欲望探索。
也许你看到这里,能够猜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我要出轨第二章里提到的油泼面前男友了!
不,他还要晚点再出场。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没有新的目标和对象。我交了很多新朋友,参加了新社团,但是很快就无聊了。那时候我已经大四,校园里一年又一年涌入新鲜的学弟学妹,搭新台子演旧戏,套路看腻。
我开始把眼光放向校外,经常去校外看戏,嘴越来越刁,眼光也越来越毒,又从来没有真正投身于艰难的创作,于是格外有批评家的优势,我和王姐开了个公众号叫“剧场喷子”,精英的油腻格外明显。
就在这时,我慢慢和一位年长的男性朋友走得很近。我觉得和他聊天质量很高,经常能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启迪和灵感,他还经常给我推荐好作品,品味和阅片量都让我敬佩。
他很瘦,很高,站在那儿像是一副在风中摇摇欲坠的骷髅,但他伸手抓你的时候又非常有力。他的胡子和头发都很稀疏,一双眼睛很大,有时候很亮有时候很黑。
最早结识他是在《白河》,他是整个草台剧组演技最好的人。他有多年的演出经验,至少比我大十岁,现在想来,有这样的经验和年龄优势,他能吸引我也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了。
在回忆辩论队的时候我说过,毕业多年后还回校指导的老男人多半都是垃圾。但是,我对他的情感很复杂。
我们有很多心与心相连的时刻。我和他倾诉一个人在上海飘荡对未来的迷茫,倾诉爱情消逝后在岸上留下愧疚感的水痕,他也和我讲毕业后选择做话剧演员而不进入大公司格子间的选择,也毫不掩饰地讲过他的贫穷,他和母亲一起居住,以及他的抑郁症。
那是我第一次和抑郁症近距离接触。我第一次接触如此巨大的黑暗,深不见底,且如影随形。得过抑郁症的人的眼睛是最好识别的,他们见过死亡。
他带我看上戏排的一部话剧《每一件美妙的小事》,剧本特别好,我看过好几遍,即使是和他绝交后。
我和他一起看过两遍,看第二遍的时候他把头放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感到不舒适,但我回抱了他。
我觉得那个时刻他是脆弱的,需要我的支持。
后来,那个时刻多次出现了。
我想,如果他是个女的该多好。我们有思想和情感上的交流就好了,为什么他偏偏是个男人,要让我在他眼里看到欲望。
在他身上,我理解了很多被性侵的女孩的心理感受。他的手搭在我腰上的时候,我会出于情感上的亲近而不拒绝,然后找个机会闪躲。如果我们聊得很好,或他表现出脆弱,我甚至会主动和他有肢体接触。但我其实对他完全没有性欲。
另外一方面,很多年后我才明白,我知道他渴望我,我喜欢他看我眼里有男人对女人的欲望。
当一个男人渴望我,我的自我优越感得到了确认,就算我不想和他上床,我也会感觉很好。我喜欢被追捧,我甚至会被激起性欲,下体肿胀,潮湿。
因为我无聊,我虚荣,我虚弱。
被爱,被渴望,是我作为女人,难以启齿的性癖。
我们的友情走向破裂这件事,我要负很大的责任。但是时至今日,到底是洛丽塔诱惑了亨伯特,还是亨伯特诱惑了洛丽塔,纳博科夫也说不清楚。
比如说,虽然是他主动一次次找我,但那晚是我主动要进那家酒吧。我明知道已经很晚了。他问过我好几次,你确定吗?我都说我确定。
比如说,是我默许喝酒的过程中暧昧的氛围,没有及时打住。
比如说,当他说他不会诱惑小姑娘,是我说出了那句,那你诱惑给我看看。
他抓起酒杯,喂我喝酒,酒顺着嘴角流下来。先是冰冷的冰块,接着是温热的嘴。整个过程我心一直在跳,但是我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
我好像在恶作剧一样,期待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但是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接下来能发生什么?搭新台子演旧戏,套路你还没看腻?
我不知道。
时至今日,这是我很后悔的一件事。我后悔的不是被他占了便宜,我后悔的是没有克制自己被人喜爱的虚荣之心,让事情发展到了我不能接受的地步,毁了我们的友谊,虽然,他也有份。
当晚,我拒绝了和他上床。我也拒绝了做他女朋友。
我觉得他有点认真了,这让我害怕。
那那个吻是什么意思?他问我。
我也不知道。
到底谁玩了谁,我也不知道。
后来我们绝交了,后来又恢复了交往,只是偶尔见面,后来又绝交,又恢复,如今已很淡漠。后来我还听说,他和剧团里和我同级的女孩也有暧昧。
那时的我是一只被困在琥珀里的虫子。
现在的我得以自由地回看当时的一切,依然充满了疑惑和心惊。我庆幸当时悬崖撒手,我也知道,就算没有那晚,我们的友情关系也维持不了不久。
我深深地后悔了。很多事,很多可能性,不在我的承受范围内,我不能像个孩子一样去挑战人性,后患无穷。
尤其是,如果我爱的是我在他人眼中的倒影,当他闭上眼接吻时,我会感到恶心。
我要爱一个全心全意爱的人。我要做全心全意爱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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