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嫁给了夜晚

那天我加完班，走在工业园漆黑的马路上。九月的风已经带着些许凉意，我把西服外套披在身上，快步穿过空荡荡的街道。天空中的星月像被投入海面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波纹，又化为一盏盏街灯，黄惨惨的，晕染出一片片马路上的眩目与黑暗。工业园里的高楼大厦在黑暗中静默着，无数窗户里透出的灯光仿佛是遥远的星体，遥遥闪烁。

这座年轻的城市总是生机勃勃、车水马龙，到了深夜，也从不沉沉睡去，就算走在最荒凉的城郊，也总有零星的店铺亮着灯光。透过一家便利店的橱窗，我看见里边一个收银员无聊地看着手机，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正在买一罐可乐，她一边喝着，一边走出店来，一边向远处走去，一边打开手机继续看——我分不清她们谁是在看手机，谁是在走着。这座年轻的城市里，年轻人总是百无聊赖又深怀心事。

马路对面一家ktv霓虹闪烁，几个打扮妖艳的女人站在店门口，左右顾盼，用多情的目光送走一辆辆开过去的车。她们年龄不一，但有一个共同点：全都浓妆艳抹，搽着廉价的化妆品，描着过粗的眉毛，画着夸张的红唇，涂抹着过厚的口红。黑夜将她们脸上细微的皱纹全部掩盖，却掩盖不住她们暴露无遗的皮肤散发出来的廉价香水的味道。

她们并不是在招揽生意，就像一个熟练的生意人不需要招揽生意一样。她们只需要在那里站着，就是最好的广告。他们甚至不需要在那里站着，只要稍稍打个电话，便有人从昏暗的街道角落无声无息地踱到那里。只是，就算是在这种时候，她们也还是得装模作样，得维持生意的表面，甚至还要经过讨价还价，才有人引着客人走进那家ktv。

有时候，一个西装革履的人走出来，跟那些站在ktv门口的女人说几句话，拉拉扯扯了一会儿，便哈哈大笑，扬长而去。看得出来，他们事先已经商量好了价格，只是在最后还是要故作姿色地讨价还价一番。那个男人上了车，扬长而去。ktv门口的女郎便叫上同伴，心安理得地走进那家ktv包房，叫上一瓶洋酒，边喝边等，等下一个客人来。

那天晚上，我刚走出一家便利店，就看见一个女人从马路对面那家ktv走来。她朝我走过来，我也朝她走过去，便迎面撞个正着。我略略往旁边站了一站，她也略略往旁边站了一站。我们走在昏暗的路灯下，走在空荡荡的马路上，谁也没有跟谁搭话。

只是一瞬之间，她那姣好的面容在路灯下闪了一闪。在我跟她的距离瞬间缩短到一两步时，我分明看见她是一张素面，妆化得极为精致，搽的粉少而又少，薄如蝉翼，敷在脸上，反倒将女人的面容衬托得更加娇好。这女人不是要去做ktv生意，不是要去做坐台，而是去做一个新娘。她嫁的那个男人，是一家it公司的主管，平时终日劳碌，加班到深夜是常有的事，好不容易遇到周末，男人想出去找点刺激，就让手下人雇了这个新娘。他们不是要找个刺激，他们就是刺激。

他们花了一千块钱租了一套婚庆设备，花一千块钱雇了一个新娘，还花一千块钱从租车行租来一辆汽车。这辆汽车，才是这出闹剧的高潮，才是刺激的所在。那个男人开着车在马路上兜风，从一个包间到另一个包间，从一个酒店到另一家酒店，从白天到黑夜，从黑夜到天明。这就是刺激，就是他们所需要的刺激。

那个新娘就这样嫁给了一个又一个的男人，在一家又一家酒店的包房里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蜜月之夜。就这样，那新娘就走在我的眼前，走在城郊空荡荡的马路上，谁也没有注意到她，更没有留意她姣好的面容。她甚至都不用蒙上面纱，就这样从每一个人的眼皮底下走过去，谁也认不出来，谁也没有去认。

她走在城郊空荡荡的马路上，没有戴头纱，没有戴红盖头，她也没有害羞。她是一天的主角，一身嫁衣，从白天到黑夜，从黑夜到天明。她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她穿着红色的拖地婚纱，长发披散，手里提着红色的皮箱，走得若无其事，走得不动声色，走得神清气定，走得云淡风轻，走得恍若隔世。这个美丽的女人，就这样嫁了一个又一个男人，嫁了一个又一个地方，嫁了一个又一个夜晚。这个美丽的女人，就这么从我面前走过，走远了。

一辆出租车开过来，她便款款上车。出租车开走了，留下一地的寂寞，也留下一地空荡荡的霓虹。

我在城郊的马路上走着，继续向前走着。路边的店铺一家一家地关了门，路边的行人一个一个地走远了。我又走过一个十字路口，继续向前走着。前面一家又一家的店铺亮着零星的灯光，一个个的行人又走过来，又走过去。那些零星的灯光仿佛是天上的星星，遥远的，寂寞的，遥远而寂寞。

我已经走到了城郊的尽头，已经看见高速入口高高的路牌了，却还不能回家。这座年轻的城市里，总有些零散的店铺，零散的人还在忙碌。我看见路边一个小小的诊所依然亮着灯光，仿佛是一个黑夜里遥远的灯塔。忽然，一个人影从诊所里走出来，是那个坐晚班门诊的医生。他披着白大褂，手里提着一个皮箱，走出来。

我忽然想起一个句子里的两个字：疲敝。这两个字形容人真是再贴切不过了。我倦怠地往家里走去，忽然就想起那个新娘，想起她拖地的红色婚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