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和人间的
感冒很多天了,中间差点好了,夜里狂风大作,兜进衣服的袖口,又严重起来。感冒我向来是不吃药,总想靠着免疫力来抵抗。这次病了这么多天,惊觉我不再是二十多岁,偶尔劳累,连胸口也会阵阵隐痛。有时候想说一句“不服老不行”,未免又太矫情,有股子老气横秋的味道在里面。
回想起来是清明节那天。临近傍晚,老婆打电话来说要去姑妈家吃饭。我正在加班,活没干完,心里头总是吊着事,我就没去。后来姑妈家的表哥打电话来,说晚饭过不去家里,不如就一起吃个夜宵。到晚上九点我忙完工作,就开车到烧烤摊找他。
我刚坐下,先招呼了一句,然后问今天是什么日子,难得一大家人凑在一起聚餐?旋即想起来是清明节,问表哥是回去祭祖了吗?表哥大手一挥,说不是,又说他从来不去祭祖,祭祖有什么用,做戏一样,祖宗们也不会在天上关照你。
我随便拿起一串烤肉,一边吃一边说:祖宗们是不会关照我们,说起来他们的日子过得还没我们现在好,无论如何也谈不上他们的关照。
祭祖我每年都去,小时候是跟爷爷奶奶和爸爸,从家里出发,先来到一座矮点的山,爬到半山腰,曾祖的坟就落在那里。旁边还有一个小土坡,据说是土地老爷的坟,于是烧纸得烧上两堆:一堆给家里人,一堆给土地老爷。有土地老爷在那边的关照,曾祖父母日子会好过一些。接着去高祖的坟,我们一行人,由爷爷带路,我们各自拿着祭品,有纸钱、鞭炮,也有水果和面食,还有镰刀和锄头,装在竹簸箕里,颇有一些重量。高祖的坟离得又更远一些,需要走上很长一段路,清明时节多雨,那路往往泥泞,走上一段路,鞋子就脏了。稍有不慎,踩到泥坑,拢不好鞋子就被吸在地上了。我小时候脚力就好,能走很久的路,然而赶上这种破路,也会头痛。一路上我爸也跟我讲些故事,有些是关于他自己的,有些是关于别人的,还有一些,等我长大以后发现是他瞎编的。有人这样陪着说话,总好过沉默不语闷头走路。等到那条路快走完了,面前又是一座山,能看到山腰的位置还有几户人家。这时候我就有些体力不支起来,我爸总指着那个小村子,跟我说快到了。那个村子像是一个锚点,往后我再去祭祖,总盼望先看到那个村子。然而他还是骗了我,过了村子,需要再往上走,直到山头,再下山,然后重新翻到新的山头,才算到达。
清明节前后正是杜鹃花开得艳丽的时候,这花长得不甚好看,甚至有点假花的感觉,然而它有一个好,漫山遍野的杜鹃花,随便摘下一朵花瓣,对着花柱吸上一口,是甜蜜的味道,又解渴又解馋。祭品里也有饮料,在祭祖仪式完成之前,总不能落入我的口中——凡事总先紧着祖先。于是杜鹃花成了我童年难忘的味道。
我们来到高祖的坟前——只是大概的位置,那总也不太好找,我们总是要先找到一口池塘,高祖的坟就在池塘边上。雨水多的时候,池塘里积了水,就好找一些;偶尔有些年头,雨水不多,池塘就近乎干涸,密布杂草,就难找起来。沿着池塘走上大半圈,有条小路,小路走上几米,又有分叉口,一条是往下,一条是往上,杂草丛生,并不分明。我们有一年走错了路,用镰刀披出来一条路,找到一个凸起的坡,以为是高祖所在,等祭品都摆出来,爷爷说不太对,原来是祭到无主的坟去了。我们匆匆忙忙收拾了东西,找到高祖的坟,先把旁边的杂草清掉,然后爸爸举着锄头往竹簸箕里装土,往坟上面添土。如是重复添到合适的高度,才作罢。爸爸说不添土的话,这坟以后就变成山的一部分了。
说起我这个高祖,是我爷爷的爷爷,然而连我爷爷也没见过。每年这么翻山越岭来他坟前拜一拜,总搞得我心烦。我后来忍不住发了牢骚,说以后我不会再来,一代人管一代人,你们走了,爸爸,爷爷,我自然会去看你们,让我跑这么远去拜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人,我不会来的。我爸闻言,冲我发了火,还差点动了手。“一代人管一代人”是我婶婶的发明,她是信耶稣的,能管上一代人都算客气。这在我们家,却是忤逆的代表。我带着满腹委屈,举着香一边拜高祖,一边埋怨他怎么要葬到这么崎岖的山野。
后来爬山祭祖的队伍里人越来越少,先是叔叔,他结了婚,尊了婶婶的信仰,就不再祭祖;然后爷爷走了,奶奶也走了。最后我跟我爸一起回家,等他生病了,有一年清明快到了,他又收拾东西要回乡下祭祖。我劝他身体为重,他说趁还走得动。我就开车送他回去,开到车不能再往前走的地方停下,这样他就能少走些路。我们不用走上多久,就能来到那个半山腰的村子,经年累月下来,那村子也破败起来,几乎就快没人住了。我们经过村子,继续往上爬,爸爸走上一段路,就忍不住停下来,坐到山路边的石头上面,他喘着气,说这应该是最后一次来这里了。我想到以后高祖要变成山的一部分了,忽然就难过起来。
祭祖是什么呢?我从前看见一些老人家,每到初一、十五,就在桥头点燃蜡烛,烧上纸钱,更别提清明、冬至和中元节,那只会有更隆重的仪式。我完全不理解这样的仪式,所有的亏欠、感激或者别的,在斯人已逝之后,都是虚无的。如果要祖宗们来关照你,也很滑稽,我们的物质生活已经丰富到他们难以想象的地步,这更像是一厢情愿的寄托。
爷爷奶奶和爸爸走后,我遵守我的诺言,每年来到他们的坟前,烧上一些纸钱,等火灭了,举着香跟他们说上一些心里话。小时候不知道大人们举着香念叨什么,长大了忽然就明白了,我也要向他们汇报我的近况。我不需要他们的关照,如果可以,我更需要一个给我关照他们的机会。
清明节那天,我和表哥在烧烤摊坐到深夜,彼此喝了一些酒。夜里的风很凉,迎面吹来,灌进口里,喉咙卡了一下,我就感觉不太对了。第二天头痛鼻塞准时到达,如此过了两三天,总算有好转的迹象。我就趁着儿子放学,带他去农贸市场赶集买些蔬菜和水果。
我们来到农贸市场,一进市场,就瞥见我妈的身影。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可以说,爸爸离开以后,我跟她的缘分也到头了。我抱着儿子,旁边没有小路避开,我就趁着她跟人讲话,快速经过她。老婆在我们身后喊我:你干嘛走那么快。等她追上来,我跟她说看到我妈了。老婆就怪我太过刻意,毕竟是儿子的奶奶,不如大大方方打个招呼。我心里腾起怒火,指着儿子问她,儿子都这么大了,她都没有想过要来看他,这算什么奶奶?老婆闭了嘴,我们就一起逛起了水果摊。
等我们买好东西,准备转到蔬菜摊,在拐角的地方又看到了我妈。避是可以避开,我想到老婆刚刚的责怪,就上前跟她打了招呼。我妈先是一愣,然后惊讶,接着凑到我儿子面前,跟他打招呼。老婆教儿子“叫奶奶”。儿子从我怀里滑到地上,然后躲到老婆身后,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妈。
我们没有说上多少话,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我重新抱起儿子,准备离开。我妈打开她的包,从里面翻出一个红包,又找出几张钞票,就要往红包里塞。我说不用了,我们先走了。我抱着儿子走出一段路,我妈追上来,把红包塞到儿子手里,然后转身小跑走开。我接过儿子手里的红包,把儿子交给老婆,然后追上我妈,把红包递还给她:我们也不差你这个红包。我想起来她其实见过我儿子一次,是在儿子刚出生的时候,她也是来送红包,我也是把红包退还了她。我最需要她帮助的时候,她却是落井下最大石头的那个人。她收起红包,说起前两天我姐和姐夫回来祭祖。说姐夫一大早起床,说我们回去看你爸吧,他托梦说在那边没钱花了。后面她再说什么,我就没再接话了。她问我你回去看你爸了吗?我心里泛起翻江倒海的恶心,我跟她说这是我自己的事。
我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向老婆和儿子,她们才是我的全部,因为有她们,我才重新有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