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童年:棺材
棺材也叫寿材。子孙愿意叫棺材,讨个升官发财的彩头,老人喜欢叫寿材,盼望可以多活几年。在上世纪末的乡间,厚葬薄养,注重丧葬的风气还浓。现在人也许难以理解,那时人们在四十五十的不惑天命之年,基本都为自己打造好了棺材,摆放在自家或宗室的堂屋里。晚晴有位名将左宗棠,他远战新疆戡乱时抬棺出征,以示醉卧沙场君莫笑,不杀穷寇势不回的气魄,他并不用去临时打造棺材了。有一口好棺材是一种好福气,那些年轻夭折或死于非命的人,便只能用几块薄板的盒子或草席裹尸草草下葬,甚至都没有资格入祖坟。农业社会的一成不变就是这样,人们很早的时候就从棺材里看到了自己的终极价值和人生归宿。
传统的棺材三大五粗,敦厚扎实且凹凸有致,很具美感。在远代的时候,棺材可能都用两人合围的大木造成,按照天圆地方的铸币法则,沿着粗木圆截面的铸币四方孔位拉锯开,几片一侧平整一侧凸起的木材稍加整合,就组成了一个四方盒子的棺材。中国的棺材多半一边粗高,一边稍细低,也一定程度是因为原木本就是从粗到细的生长塑型。传统一旦定型,社会就会延续,到了后来,即便人们很难再找到数人合围的好木材,也用数段细木拼接出粗硕的木板,打造出敦厚的长盒子,刷上厚厚的黑漆,造出传统的棺材。
在过去农村社会,棺材像家具一样被制作摆设。但只有这一种家具,打造好之后只用一次。在使用之前,棺材就尘封在岁月的孤独里,和自己的主人一起无言相守到老。统一摆放在宗祠堂屋里的棺材数量多场面大,便会热闹很多。宗室人丁兴旺,一口又一口的厚重棺材铺磊了好几层,每一口棺材都做着每一个主人的记号,紧紧拥簇在一起,彼此用浓郁悠长的油漆味道细细交流。村里的孩子也会定期相邀在捉迷藏躲猫猫的时候,钻进像积木一样架设的棺材缝隙里藏着,用黑黑的漆暗和淡淡的恐惧焦急地等待着被小伙伴寻到。他们附带用自己的衣裤擦去了棺材上厚厚的积灰,让棺材在老气横秋的境遇里多了一些惊喜和活力。
棺材在用之前是孤独寂寞的,但用的那一刻是盛大肃穆,气宇非凡的。这就是丧葬。棺材多年的守候就是为了等待丧葬的那一刻。蜡封的棺材盖撬开,棺材摆放在堂屋的中央,他的主人安详地躺在里面,穿着寿衣,盖着寿被,一起成为整个丧葬的中心。在棺前点一盏油灯,燃几株高香,几个昼夜不间断。吹唢呐的艺人鼓奏出各种悲怆洪烈的曲子,披长袍的道士念念有词中祈祷亡灵升天,穿麻戴孝一大片孝子贤孙跪倒在棺材前三拜九磕,至亲的女性后人扶着棺材痛哭流涕。年高德勋,死者为大,同村的人都放下手里的活计来帮忙张罗,远亲近邻都发帖邀请吊唁。在堂屋里院坝上摆几十张八仙桌子的丧宴,每一个九服内的亲戚头上都缠着一缕缟素,以奠基老者生前的高风亮节。棺材沉浸在一生一次的喧嚣和热烈中。
抬棺是棺材享受的又一大排场。择吉日吉时,移柩上山。用几颗一掌长的铁钉,在后人的山哭海啸中盖棺定论。取本村壮实的中年男人八个,用专门的抬棺杆八抬出门。两名放铳的青年在村口朝天点燃手榴弹加长模样的铳枪,震得天青山黛,神灵侧目,仪式隆重,一路随行。头孙长子捧着老人的遗像走在前头,嫡系的男性亲属系着草索,穿戴拖到地上的白长褂和白长巾,给棺材里的先人拖开黄泉路。八抬的棺材,扎实的实木材质,压着八个结实的男人在田间路上前呼后拥,左垫右辅,众志成城走向上山路。棺材的头上立着一只大红冠子的公鸡,看着漫天飞舞的纸钱,看着后头跟着长长的送葬队伍,浩浩荡荡逶迤前行,在随葬队伍唢呐喇叭,锣鼓喧天的演奏声中呆若木鸡。不时在狭窄起伏的田间小道上,随着抬棺的节奏拍动一下翅膀,保持身体的平衡。如果坟场远,就直接抬过去,如果坟场近,就打个圈抬过去,让先人看这一片自己生息繁衍的热土最后一眼,就停在挖好的坟穴上。
棺材一生只派一次用场,从它造设好后,也从不能落地。木匠做棺柩时在木架上,做好了运到堂屋里会架在两条长凳上,堆在一起的宗室寿材,最下的一层也有枕木垫着。抬棺的时候,村里人必须齐心协力努力周璇,不管送葬的路再崎岖再起伏,甚至有的人因此不慎闪了腰,都不让棺柩着落地面。棺材落地的那个地方,就是选择安葬的地方,不能有其他地方。风水先生点好的穴位,指示的朝向,挖出深深的墓穴黄泉里,安放着先人的棺材。用白色石灰粉拌到黄土里,撒一把到黑黑的棺材上。两种最基础的根本色,象征着白天黑夜的轮回,掩埋着通往生死之门的躯体和亡灵。取棺材上的那只公鸡,在脖子上一抹,鲜红的血抛在棺材上,远古的牲祭在现代丧葬上撒下最后一滴血。
从此,棺材和它的主人在地下安息。棺材最常用的材质是松木和柏木,这样的木材不仅质地稳重,而且木香浓郁,松油柏香可以防蛀。夹杂着石灰的黄土淅淅落下,也可以把地下水分隔绝开,让棺木经年不朽。棺材最高的那个顶角在遮埋时不舍地攒露出,最后望了一眼蓝蓝的天空,温柔地走进那个良夜。仿佛看到自己还是一株松柏的时候,四季常青,会结出包谷一样的松花,震颤出弥漫松香的花粉。一只松鼠在枝头跳跃,期待着松果里的松子,让它身上有些痒痒的。一如成为棺材后,那些孩童在自己的身边捉迷藏,一如那只陪葬的公鸡,立在出殡的棺材上头。生于土归于土,自此便是幽幽黄泉暗无天日。
只有期待来年的坟头,长出生命的青草。新立的墓碑,在清明节里的香烛。(2016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