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罗刹遗迹
金台曦照石碑西边的小河边儿,是闺女经常和姥姥遛弯儿的地方,河堤很陡,闺女喜欢捡一些圆圆的石头,从岸堤边扔下去,看石头蹦跳着落入水中,一遍一遍不厌其烦,水花与笑声也此起彼伏。河岸上多是柳树,只需一点风,这两排高大的E人舞蹈“演员”便开始了表演;徜徉在河边绿廊中时,人们仿佛能够听到那伴舞的欢快乐曲,几只绿头鸭犹如符点一样点缀在水面,悠然自得。走到下个路口的桥头时,整个乐曲由一株果实累累的桑葚树收尾,好似用精致蛋糕结束的晚餐一般,甜美又满足。当然,也可以选择折返,回旋。
红学家周汝昌先生,在自己八十多岁的一个夏日里,就沿着这垂柳夹岸的河边,从那棵桑葚树起始,一路走去了团结湖公园,走访一幢石碑。那幢石碑立于康熙年间,名为诰赠额公碑,立碑之人是兆佳·马尔汉,退休前,他上书皇帝为生父立碑,将自己的官衔赠予自己的父亲,当时是很常见的做法,父以子贵。周汝昌先生访碑时,眼睛已经很不好了,用手摸着驮碑海龟的脖颈之处,因长期孩童骑跨,而至使其变得光润可爱的质感,顿生出万千种感慨来。
这马尔汉的功绩,在周老的文字中是这样描述的:
“有文有武,武的今不详叙(参与平三藩),单说文的。他曾随索额图与俄交涉边界——俄侵入国境正深,康熙以兵驱之,议和定界。在此一外交大事中,马尔汉‘辞辩明析,俄罗斯人折服’,立了大功。。。”
这里所说的外交大事,最终以著名的《尼布楚条约》结束,中俄双方划定了以额尔古纳河为边界的国境线。
罗刹是清朝时人们对俄国的称呼,是Russia的音译。公元862年,俄国第一次实现了国家的统一,土著居民东斯拉夫人,请来了北欧的“海盗”当自己国家的君主,第一任俄国国王名为留里克,留里克王朝诞生,首都基辅罗斯(俄国第一位国王登基时,是我国的唐朝末期,唐朝亡于907年)。一个外来的国王要统治俄国,就必须动用宗教的力量笼络人心,因此,"招标"选中了东罗马帝国的希腊正教作为俄国的国教,后来发展为基督教三大教派之一的东正教。俄国留里克王朝,经历过一段被蒙古帝国统治的时期,之后在本土众多小团体中,崛起了一个新的团体,驱赶走了蒙古人,建立了莫斯科公国,这是莫斯科作为俄国首都的起始(时间大约13世纪后期)。新国王伊凡三世,同样不忘巩固皇权,迎娶了东罗马帝国的末代公主,在形式上继承了欧洲罗马帝国的正统文明;当然,东正教也继续在俄国被发扬光大。时间到了15世纪,北欧血统的俄国留里克王朝传到了最后一任国王,因无子嗣,大家公推出了另一个国王叫作罗曼诺夫,赫赫有名的彼得大帝是他的孙子辈。俄国人跨过乌拉尔山脉,向东部的西伯利亚这边扩张,基本上就起始于15世纪罗曼诺夫王朝建立时期。
一直到15世纪初,俄国都没有一个像样儿的出海口,没办法对外扩张,虽然拥有看似较长的海岸线,但是西边被欧洲列强包夹,北面是冰天雪地的北极圈,因此东面的亚洲地区,就成了俄国梦寐以求的天然出海口。明朝末年,俄国就基本统一了西伯利亚全境,清朝初年以后,不断的越过外兴安岭,向黑龙江区域渗透。康熙在早期没有平定三藩、收复台湾前,对俄国在北方的骚扰无暇顾及;1683年(康熙二十二年)之后,清朝与俄国展开了两次雅克萨战役,夺回了部分被侵略的领土。1689年,康熙派出了索尼的儿子索额图,以及自己的舅舅佟国纲为主要代表,到尼布楚与俄国人谈判,收回了包含库页岛在内的大部分先前被侵略的领土(直至鸦片战争时期,又再次失去部分《尼布楚条约》中的领土)。
北馆
中俄战役期间,有一些俄国战服,或者主动投诚的俄国官兵(俄奸),被安置在了沈阳和北京。在北京的一些俄国战俘,康熙皇帝本着优待的原则,将他们安置在了东直门内的胡椒园附近,允许与中国女子结婚,当然也必须剃头、异服,学习满语。这些俄国人就在北京安家落户了。

由于信仰的原因,清政府还特别批准将东直门内的一处关帝庙,改造为东正教教堂,并且允许俄国派遣来司祭进行传教。
(圣旨原文:“在京之俄馆,嗣后仅止来京之俄人居住。俄使请造庙宇,中国办理俄事大臣等帮助于俄馆盖庙,现在驻京喇嘛一人,复议补遣三人,于此庙居住,俄人照伊规矩,礼佛念经,不得阻止。”(此条中的“喇嘛”指东正教神父,“庙”指东正教堂。)
1685年,这东直门内的关帝庙后来改为了北京第一座东正教教堂,名为圣尼古拉教堂,那时的老百姓管它叫做罗刹庙,或者叫北馆。

东直门内的胡椒园与罗刹庙这片区域,自康熙时期便赐给了俄国人使用并居住;直至今日,这里仍然是俄罗斯驻中国大使馆,虽然地皮上的建筑几经毁坏与重建,但北京内城东北角这片儿区域,划给俄国人使用的历史已有340年了。

1900年,北馆这里的东正教堂所有建筑毁于义和团,之后在原址上重新复建,并增加了占地面积,形成东起东城墙,北至北城墙的北官厅、南到东羊管胡同、西到四爷府的西墙及针线胡同,计方圆总面积达300亩(三顷地)的一大片教堂土地。比如现在俄罗斯大使馆南侧的南馆公园的区域,就是在1900年后俄国人新开辟出来,当做种植和堆放杂物的地方。 还建设了更多的标志性建筑,如致命堂,内部安葬了222名被义和团运动杀死的俄国教徒。


庚子事变后,北馆重建的建筑中,现在仅存的只有圣英诺肯提十字教堂,好像现在是大使馆的迎宾厅,俗称“红房子”。

1900年,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后,各个国家分别占领了北京城的一部分区域作为领地。从这张图中可以看出,俄国占领的区域,大概是现在的东城区南半边儿,南边界到崇文门。看到这张图后,让我想到了另外一个故事。《午夜北平——民国1937》,这是发生在1937年的一个真实的悲剧故事,英国驻华大使的女儿在内城东南角楼被残忍的杀害,后经调查这女孩儿的失踪地在崇文门内船板胡同附近。1920年-1940年,崇文门内这片区域被称之为北京的“恶土”,妓院、酒吧、毒品、犯罪充斥其间,最多的外国人就是白俄的流浪汉。当然,这里的白俄流浪汉不是1900年之后一直在这里的,而是俄国十月革命之后,与布尔什维克政权唱反调的人逃难来此。但他们之所以选择在这里聚集,不知道是不是与1900年这里属于俄国占领有关,或许也只是一种巧合。

有一次我带闺女去日坛公园玩儿,回家时出日坛北门往朝阳门的方向去找地铁,发现日坛北面的一片区域,俄国商贩和店面非常多,很多的物流公司和贩卖小商品的门脸儿,在包裹和门头上都是密密麻麻的俄语字。听说日坛西面雅宝路上也是同样的情况;如今,朝阳门外这里是在北京的俄国人新的聚集区。
1685年,康熙皇帝除了给俄国人封地、建房、娶妻生子之外,还将他们编入镶黄旗,属于第四参领第十七佐领。镶黄旗是满洲八旗的上三旗之一,地位着实不低。长安街电报大楼的正南面,有一条胡同——牛录胡同。牛录是八旗制度中最基本的单位,首领叫牛录额真,也叫牛录章京,汉译就叫佐领。300人是一个牛录,5个牛录成一个甲喇,5个甲喇成一个固山,固山就是旗主,满族一共有八个旗。牛录胡同就是因牛录章京(佐领)的官名而得名的。还有另外一条胡同的名称,也和八旗制度的官名有关,就是珠市口大街南,留学路西侧的板章胡同;根据学者考证,板章胡同也是满语的音译而来——昂帮章京,也就是汉语将军的意思,是八旗制度中很高级的爵位。
南馆
去年年初,天儿还比较冷的时候,我南方的一位大学同学来北京办事,约我出来吃个饭。我俩十几年没见了,感觉还是挺亲切。他是人民警察,毕业之后就直接进入了公安系统,现在应该尊称为李警官。他这次来住在了东交民巷附近,我就跟他聊起了北京警察博物馆,那里也是北京市公安局所在地,我不久前带闺女去过一次。去别的博物馆,也查身份证看预约信息,可跟这里比起来,那都是小巫见大巫,这里查你身份的可都是警察,一股强烈的压迫感。
警察博物馆正对面的建筑,雄伟又庄严,那是中国最高法院的所在地,我当时从博物馆出来后,站在大门前就在想,这里整体的氛围感和气场,就会让来到这里的所有人,不敢有丝毫的邪恶与私念,楼体上巨大而高悬的国徽,就似包公额头上的月牙印记一般,闪耀着最耀眼的公正之光。我知道在东交民巷里,现在所有的院落和单位,在原先都是外国的领事馆或者配套建筑,就像我身后的警察博物馆,是那时候的美国花旗银行旧址,东边正义路路口处的法院博物馆是日本正金银行旧址。而最高法院的这里,从清朝康熙年间起,就划给了俄国人使用,后来慢慢变为了俄罗斯领事馆,这就是老百姓口中的南馆。1732年,这里建立起了一座新的东正教教堂——圣玛利亚教堂。

建国之后,俄罗斯大使馆从南馆搬迁到了北馆,也就是现在大使馆的位置。南馆变成了最高法院,如今最高法的大门院墙里,还保留了一些俄罗斯南馆的建筑,比如门房、使馆官邸,作为历史的见证。但圣玛利亚教堂在上世纪90年代之后拆除,仅留下了教堂门前的一株参天大木。


写这篇文章时,看了一些北京考古的大神们写的文章,才了解到在靠近东交民巷的西端头,还保留着一条原先旧俄国使馆的内部道路,这条道路路口处的院墙上,还有一个模糊的牌子,上面写着“XX夹道”,字迹已经看不清了,人们管它叫作俄国夹道,或者兵营夹道。


因为在夹道的西侧就是当时的俄国兵营。据说,李大钊同志当年在兵营里暂避,也是从这里被逮捕,进而被杀害的。兵营内还保留着一些老平房,如果走到夹道的北端头,透过大门口向内仰望,能看到一个带有十字架的尖顶建筑,那是一座教堂,也许是现在北京城内遗留的最后一座老东正教教堂遗迹。(如今俄罗斯大使馆内部也有教堂,不过都是后世复建的了。)

安定门外俄国墓地
“鬼子坟隐藏在北京安定门外护城河北岸的一片灌木葱郁的荒地里,是俄国东正教在北京的墓地,知道的人不多,很是僻静。背靠着那些绿叶掩映的墓碑,向南望,可以看见巍峨的安定门城楼和翻飞不歇的燕子。特别是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护城河凝滞的河水腾起薄薄的水雾,教堂的尖顶反射出金色的光芒,一切变得混沌而诡异,让人有虚幻之感。”
这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位京味作家,叶广芩女士的一片文章《鬼子坟》里的节选。叶广芩是满洲正黄旗,叶赫那拉家族的格格,小时候住在安定门内,雍和宫南边儿的戏楼胡同。安定门外的俄国墓地,就是她们那群孩子儿时的乐园。
在里面捉虫子,捉迷藏,有时候用手在地面上扣一块圆石头,扣到最后,会挖出来一扇精美的天使翅膀,这对于孩子们来说,该是多有趣又欣喜的事情啊。解放之后,北馆里的致命堂拆除,200多具庚子年遇害的教民遗体,被集体安葬在了安定门外的鬼子坟,坟地后面还有一个教堂,据说教堂的地下,还埋葬着8具从国外运送来的俄国皇室成员的棺椁。

现在青年湖公园北门内偏西,有一个高尔夫球练习场,据说那里就是当年鬼子坟的所在地。向我们这些80后们,对于青年湖公园的最深刻印象,估计都是水上乐园的大滑梯,至于这些被时间尘封的古老故事,知道的就不多了。
叶格格的书中说,北京人有尸体不让进城的习俗,因此那几个俄国皇室成员的棺椁,不可以运送到东直门内的北馆,只能安置在安定门外。其实老北京城的城门之外,基本上就是各种各样的坟场,燕京八景中,还有一个叫做西便群羊,站在西便门上,向城外方向望去,可以看见一片片白白的羊群,那哪里是羊群,都是白色的墓碑。
近些年房地产的开发,又重新重视起了历史文化这条宣传线,项目叫什么永定XX、德胜XX、端礼XX。。。拿中轴线说事儿,拿皇都身份感拔高调性。天坛附近的一个项目,因为挖出了大片的明清时期古墓,而不得不延期建设。我不否认建在这些二环附近黄金位置的新房子,确实有足够的资本说自己是新贵和豪门,但每次当我看到那富丽堂皇的宣传片和图片的时候,脑海中都会有一群人在人家坟头上跳舞的荒诞画面出现。咖啡配大蒜,可以这么吃,本身没啥问题。但非要贴脸向别人炫耀说我的咖啡多好多高端,却完全忽略一嘴大蒜味儿,就显得格外滑稽了。
佟半城的观音石
前一阵我写了另一篇文章,其中提到了一点儿内容,是灯市口西北角的同福夹道。这里原先叫作佟府夹道,西边就是佟国纲的府邸。佟国纲在康熙朝地位显赫,是康熙生母的兄弟,也就是康熙皇帝的亲舅舅。 康熙当年派自己的亲舅舅去与俄国佬们商定国界问题,也是既放心踏实,又肥水不流外人田。谈崩了不至于被自己人算计,谈成了在自家人中落个好儿,左右都是赚的。
佟国纲府这个位置,历史就更复杂了。明朝时大奸臣严嵩的府邸,民国时候被美国圣公会收了去盖学校,后来变成了燕京女校,是建国之后北京大学的一部分前身,现在是北京市第166中学所在地。166中学我肯定是没进去过,孩子们的学校肯定不会对外开放,但据说校园中有三个镇校之宝,石狮子、古枣树和观音石。
这观音石是佟府大门外,对街影壁墙上的影壁心儿。有文字记载说:
“这是块巨大的汉白玉石。这块石上有青、褐色天然花纹,每逢雨季石面被雨水冲洗后,隐约可见山峦云雾之上,有一观音菩萨座像,其发髻、披巾、眉眼均由天然花纹显现出来,坐像前有香炉,烟雾缭绕,图像甚是逼真。可谓世间奇石。
80年代时,北京晚报上的五色土板块,刊登过一篇讲166中学观音石的文章,当时这块石头被砌在了学校门口的地面上,人踩车轧,甚是可惜。有热心人士开始呼吁保护,后来据说学校把这块观音石重新保护起来,立在了校园古枣树之下。我几经搜索照片,都没有能见到这块世间奇石的照片,一点影子都看不到。但从近几年166学生的文章中看到了它的信息,也就是说它还在,没有湮灭在时间湍流之中。 166中学的宣传片里,能见到的是另外一块大石头,上面写着两个大字“慎独”。我非常欣赏这学校宣扬给下一代的价值观念,不是勤学,不是创新,也不是守纪;这些行为准则,在根本的目的上都是向外的,学以致用、创新突破、遵纪守法,养成这些特质其目的是参与到外向的世界中去。而慎独则不然,独处时外在的社会消失了,世界只与自己有关,但仍然要用心、谨慎对待自己,君子慎独。

俄罗斯大使馆的坐落位置,源自于340年前皇上的御赐,所以它跟其他国家的大使馆不一样,没有集中在亮马河与三里屯这附近。在北京还有另外一个国家的大使馆也极为特殊,它不光没有在大使馆组团区域里,并且居然还深藏在胡同的四合院中,这就是卢森堡大使馆。它就在佟府夹道东侧的内务部街中段儿,北京二中西边儿。据说这院落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属于佟明贞和佟明达,后来卖给了一个姓王的人家儿,王某先是把自家的院子租给了巴基斯坦大使馆,后来又租给了卢森堡大使馆,这卢森堡大使馆就一下子“在沙家浜扎下去了”,时至今日。这院子原先的主人佟明贞和佟明达,会不会是佟国纲的后世子孙呢?我觉得很有可能,毕竟当年"佟半城"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

传言说,最早的那批俄国人来北京的途中,因水土不服,生病的很多,一些人就中途折回了俄国。到北京时人已经不多,只剩下阿拉巴金来的七户人家。又若干年后,仅仅剩下五户人家,他们后来都改了汉姓,有罗姓(罗曼诺夫Романов)、何姓(哈巴洛夫Хабаров)、姚姓(雅克甫列夫Яковлев)、杜姓(杜必宁Дубинин)、贺姓(贺洛斯托夫Ходостов)。七户中的另外两姓,因为无嗣而不可考,后来贺姓也绝嗣。如果真是绝嗣了,那叶格格另外一个短篇小说《拾玉镯》中,主人公贺姓后代——赫兔兔,被编写为"同志"的人设,看来真是一种艺术的讽刺。 居住在北京、天津和哈尔滨的老少爷们儿们,如果你的姓氏是罗、何、姚、杜、贺,没准儿还真有机会是中俄混血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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