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感
昨日悉闻北大某医学科技史副教授猝然辞世,第二日他原本还有读书会要出席,因此会议也取消,学界同行发文悼念。近些年我听闻此事多了,故此类事件带来的震撼与惊讶或也削弱了——司空见惯或习以为常是可怕的事情,它让人们将本应质疑或感到诧异的非常态,逐渐变成某种“见多了”,而在不知不觉中可能削弱对其的强烈感知与反思。
可看到对方履历,是我同乡,不免想到人生重叠的成长轨迹;更看到悼文中那张John Cage的4’33乐谱竟是放入他的学术著作中的一页强有力的宣言,更为触动。以往我对于此类事件叹息过了便是,不过因正好本人最近生病,感怀于心,略抒二三言。
印象中这不是第一位历史系辞世的青年教授,在我读研究生三年级的时候,偶从本科世界史老师处得知当时学校一位尚年轻的做中俄国际关系史/边境史且熟读多门少数民族语言和外语的青年教师也猝死于案桌前。自那以后,我这三年听闻的此类事件越发频繁,而「自己卷自己」似乎成了学界心照不宣的一条入门游戏规则和「标配」。
我想到了英年早逝的门德尔松。24年8月在莱比锡拜访门德尔松故居时,我惊讶于原来这位启蒙先驱(摩西·门德尔松)的后代,除却作曲,旅行计划排得满满当当,并且在旅行与日常中写意而作的画竟也如此精致。倘若我没记错,由于门德尔松出身于书香门第,他很早便被引荐给黑格尔了。在我还摸索着自己该读什么、以何为志业的年纪,20岁左右的门德尔松已经在柏林大学听黑格尔讲美学,并且他还是最早学习「比较文学」这一门新兴学科的人。可就是这样一位拥有着令我惊羡的才华组合的音乐家、有着德意志文化教养的世家风范的启蒙天才,在38岁的年纪(1847),随着大他三岁的亲爱的姐姐芬妮·门德尔松的辞世,也殒灭了。至今我都记得,当我看见那一整个房间里他所绘的山水风景,和他靠着窗棂洒满阳光的小书房和古钢琴时的那种深切的遗憾——这是一个热爱生活、心性比大多情绪爆发型的德国音乐家温和(鄙人浅见)、拥有着古典克制与理性优雅的艺术家与知识分子,无疑也是我所向往的理想模范。我记得他的Lieder ohne Worte带给我的滋养,如春日和煦的阳光和我窗外郁郁葱葱的树木给予人的荫庇。

可对于他的英年早逝,我又能说什么呢?可想而知,他像是一支蜡烛,太早燃尽了自己的生命力,或是彗星滑落,因为在看不见的精神领地,或许用力过猛了——想想一个人在这样注重教养的家庭出身中,他需要学习涉猎的领域那么多,并且他还都做得如此出色,他的精神上怎么可能不是高度斡旋的?甚至可能会高度紧张?在高密度的思想活动中锻造了自己的精神与修养,同时其潜藏的危险性却也是一直让我怯懦于门槛徘徊的原因。就像我常爱跟老师讲的那句话「Bitte forgive that I am much more comfortable with my cowardice.」当一个人太过于沉浸和投入精神世界时,Ta享受着在知识求索的领域哈姆雷特式的「king of infinite space」,而可能忽略切己的现实和对自我的关照。
人把自己送上了一条绝路,逼自己如履薄冰地行走着,以坚毅且不动摇的高尚志气感染后辈,可这是一条会剔除掉像门德尔松和这两位历史系青年教授的不幸者和保留下幸存者的残忍之路。
“O God, I could be bounded in a nutshell, and count myself a king of infinite space, were it not that I have bad dreams...Which dreams, indeed, are ambition; for the very substance of the ambitious is merely the shadow of a dream.”
我便想起上学期我在见到佛学的F老师时和他寒暄,告知他我下学期打算休学,休养生息一段时间。他第一反应是表示理解与羡慕:「真好的选择。对于我来说,我不是大学的终身合同职工,我不能停」。我至今记得那时候见到他端着一杯茶要准备半小时后讲另一门Seminar的倦容,还安慰他说「我听同学们说他们很喜欢你的KBR导论课,不过请老师一定要多注意take good care of yourself,因为一学期三门Seminar加上还要自己做研究我知道这很累的」。他无奈地笑了笑,还跟我说他的小儿子年纪尚轻,日后有机会请我带他们玩。我也玩笑说,我可以教他们弹钢琴。那是为数不多的脱离了学术语境的问候,却也弥足可贵。
然后,三个月后我从另一位年轻的德国老师口中听到了同样一句话「 你可以停下休息,可我不可以」。我难道不理解其中的无奈与心酸吗?我难道听不见感冒了还要给学生们上课的病嗓的声音吗?我难道不知道能走到今天的年轻学者们面对的高压生活和熬着夜过度消耗着自己的身体与意志而一路杀出来不说「疲惫」和「倦了」的真实吗?我难道不会有所触动和反思吗?我看在眼里,也会有作为人出自本能的同情与心疼,只是我不能怎么办,所以无言以对。
与这些学院派的人生轨迹相对照,我的人生是由一段段在象牙塔里寻求庇护的生活和浮士德想要填海造陆干一番实业的出走精神所组成的冒险。是凌晨还骑行在金鸡湖、斜塘老街,会停下来拍荷花绽放和花两个小时在青岛海边拍海鸥铺张着翅膀飞腾的那一瞬间的「不务正业」的晃荡旅人,是愿意把自己直接抛入未知的社会与世界试验可能性,而并非仅仅停留在书斋思索与想象模拟的带点侠匪气的「女学生」。是始终在观察、分析、质疑、反思的活生生的现实的具体的人——因为我当过太久的沉迷精神建构起整个世界而缺乏现实感,最后脆弱倒塌的纸片人。
最后以长辈的一句话作结:23年年初还在音乐学院工作时,我因为工作不顺意有些烦心,跟长辈诉说苦恼,长辈说:「这不是你该发力的地方,你苦恼什么?找准发力点再发力,节约力气,少胡乱发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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