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笔下的朝鲜战场——以小说《团圆》为例
原创 伍豪 伍豪读书 2021年11月16日 16:12
摘要:朝鲜战争期间,作家巴金两次去往前线访问,回国后写出多部作品,其中就包括小说《团圆》。在小说中,巴金塑造了一个个鲜活的人物,还原了一幅幅真实的画面。读者将亲临朝鲜战场,感受战争的残酷以及人性的光芒。
关键词:巴金;《团圆》;抗美援朝

一、引言
20世纪60年代,一部黑白片横空出世,九州震荡,全国风靡,各地电影院、电视台接连放映、播出,它的名字叫做《英雄儿女》。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一部《英雄儿女》成为了家喻户晓的经典,一首《英雄赞歌》更是唱遍了全中国。
但不少人并不得知,《英雄儿女》实则改编自巴金的小说《团圆》。当时,时任文化部副部长的夏衍读了小说《团圆》后,即责成长春电影制片厂将它改编成电影。导演武兆堤临危受命,在同编剧毛烽的共同努力下,最终将《团圆》改编成电影《英雄儿女》。
二、《团圆》背后的故事
小说《团圆》以作家“李林”的第一人称叙述视角,向读者讲述了一个发生在朝鲜战场的故事:1952年,在志愿军某军“我”结识了政治部主任王东。随后“我”又遇到了文工团员王芳,她动人的歌喉和乐观的态度深受战士们喜爱。在王主任的口中,“我”得知王芳其实是他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但他克制了情感,并没有立即认女儿。在欢迎慰问团的大会上,王东见到了王芳的养父王复标,父女俩终于相认。
1952年初,曹禺以老朋友的身份致信巴金,动员他参加由全国文联组织的“朝鲜战地创作组”。巴金很快复信表示同意。[1]在1952年2月18日,巴金给爱妻萧珊的信中写道:“我想还是去朝鲜好,可以锻炼一下,对自我改造也有帮助。”[2]很快,在全国文联的安排下,巴金一行17人换上军装,坐上了通往朝鲜的火车。在朝鲜陌生的土地上,巴金的足迹遍布前线,他与指战员们同吃同住,积累了大量的一手材料。
朝鲜战场环境险恶。因为白天行动易被敌机发现,所以巴金常在夜间坐车去战地采访。一次夜晚,巴金乘坐的汽车因在熄灯情况下发生了碰撞事故,翻入了路旁的沟中,所幸车上人员都没受伤。另一夜突降大雨,巴金醒来时发现他所住的防空洞已灌进了齐腰深的水。还有一次,巴金在前往高地视察途中,因眼镜被雨打湿看不清路,结果摔进了交通沟里,但他不顾满身的泥,带伤坚持前往高地。
[3]巴金在长达九个月的访问后回到祖国,立刻发表了多篇关于朝鲜战争的文章。1953年7月27日, 当他得知《朝鲜停战协定》在板门店签字时,再次向组织请缨入朝深入采访。在这次5个月的访问中,巴金几乎走遍了朝鲜北部的所有地区。
[4]时任河北省军区原司令员的张振川,在谈论巴金和他的小说《团圆》时说道:“我作为团长兼政委向他介绍我团三打‘红山堡’,特别是在六七高地战斗中2营6连副指导员赵先友和战友们坚守67高地视死如归、壮烈牺牲的事迹。巴金被赵先友等的英雄壮举深深感动,写出小说《团圆》。”小说中英雄王成的事迹便出于此。
[5]第二次访朝归来之后,巴金就开始思考他的小说计划。直到1961年,巴金最终完成了小说《团圆》,随后发表在《上海文学》一九六一年八月号。
小说中,主人公作家“李林”其实就是以巴金为代表的前往朝鲜战场的那些知识分子。值得注意的是,“李林”这个名字还饱含了巴金对其三哥的怀念。巴金的三哥名为李尧林,笔名“李林”,生前和巴金感情很深,他是巴金长篇小说《秋》的第一个读者。巴金曾表示,三哥的死使自己失去了世界上最关心我的一个人。
三、战场上的群像描写
小说《团圆》成功刻画了许多传神的人物,这些鲜活的人物能够跃然纸上,离不开巴金两次访问朝鲜的亲身经历。同时,这些战场上的群像人物,如政治部主任王东、通讯员王芳、警务员刘正清等等,成为了研究抗美援朝战争最好的资料。
(一)最可爱的人
在朝鲜战场上,人们最熟悉的莫过于作家魏巍笔下的“最可爱的人”——志愿军战士。在巴金的《团圆》中,志愿军战士虽然没有作为主角登场,但在小说里他们的影子却无处不在。
最典型的就是警务员刘正清。小说里有一段关于小刘的外貌和神态描写就非常生动形象:“他那张滚圆滚圆的胖嘟嘟脸上没有一个时候不见笑容,你看到他那两颗骨碌骨碌转个不停的乌黑眼珠……”[6]小刘最初给“我”也是给读者的印象就是很可爱的人。小刘的性格同样刻画得十分受人喜爱:“他平日讲话不多,但是动了感情的时候,他一定要把心里的东西全吐出来。”即使是睡着了,小刘依然会大讲比如“我下了决心”、“我连心也可以挖出来”之类的梦话。
另外,再看小刘的年纪,“我记得他对我讲过他今年只有十九岁”。十九岁,这是多么年轻,可以说还是个孩子,这也是为什么大家都喜欢叫他“小鬼”的原因。“小鬼”是中国人对孩子的昵称,在《团圆》中多次出现,这个称谓其实早在中央苏区时期就有了。斯诺在他的《红星闪耀中国》一书里给予了“小鬼”极高的评价:“我觉得,大人看到了他们,就往往会忘掉自己的悲观情绪,想到自己正是为这些少年的将来而战斗,就会感到鼓舞……他们耐心、勤劳、聪明、努力学习,因此看到他们,就会使你感到中国不是没有希望的,就会感到任何国家有了青少年就不会没有希望。”[7]
在《团圆》中,小刘的形象正是代表了广大的志愿军战士们。这些年轻的“小鬼”大多来自农村,也许“入朝的时候,只认得七八百字”,但到了部队就有了很大的进步。他们对于死亡从不畏惧,更别说“用两个指头把那段发烫的烛芯拉断”,甚至连眉毛都不会皱一下。他们永远要求冲在第一线,即使双腿炸断了还说“我要坚持,我要打”。
(二)平易近人的指挥员
除了可爱的志愿军战士,一线的指挥员往往也是最受人们关注的。巴金曾写过一篇著名的战地通讯——《我们会见了彭德怀司令员》。在志愿军队伍中,官兵一致是最基本的要求。上下级之间只有职务高低之分,没有贵贱之别,官兵同吃同住,当官的绝没有任何官架子。
就像小说《团圆》中的政治部主任王东,他并没有给人一个高高在上的形象,相反,他的所作所为更接近于平常人。小说开头就展现了他亲切和蔼的一面:“我们头一次见面,谈不上十句,他就称我为‘老李同志’。等到他陪我走进我临时的住室,跟我告别的时候,他索性简单地叫我‘老李’了。”
在接下来的内容中,通过对王主任动作和情绪描写,读者可以感受到这不仅是一位首长,更是一位老兵、一位父亲和一位老朋友。比如谈起他过世的妻子,他会用力搔须根,甚至把脸颊都搔红了;当他一个人面对妻离子散时,也会寻求诉说对象;而当他即将与女儿相认之时,也会失去军人的冷静。可以说,巴金在小说中塑造的王东,就是我军指挥员最真实的形象。
(三)战场上的女性
在历史上,战场上女性往往都是弱势的一方。但是在巴金的笔下,女性却成为了顽强、刚毅的象征,最形象的便是文工团员王芳。在小说《团圆》中,以王芳为代表的女同志们,身上都有一股“谁说女子不如男”的劲。作为文工团的一员,王芳下连队的时候,除了“帮忙战士们洗衣服、补衣服、拆洗铺盖”,还会跑到坑道里去给战士们唱歌,“嗓子唱哑了,就哑声唱”,保证每个战士都能听到,如果岗哨没听到,她就跑去一个一个唱给他们听。
王芳在一次敌人的炮击中摔下山路,但是受伤三个月不满她就又回到前线,由此可见其坚定的革命意志。在她腿伤未完全康复的时候,“我”甚至看不出她走路时腿有受过伤的样子,但是和王芳相处更久的小刘却能看出来。这一点更是从侧面表现了王芳的坚毅和不屈。
复旦大学副教授龚金平认为,王芳虽然顽强、乐观、热情、善良,但毕竟不是一线的战斗人员,与大众默认的“最可爱的人”有一定距离。这种创作方式在当时的政治氛围中比较冒险,因为突出了个人亲情,多少淡化了战场上那些顶天立地的战斗英雄。[8]
作为一名女性,王芳自然也会有情感的流露,更多的是表现在对亲人家庭的思念,但是她并没有让情绪爆发出来,而是选择克制。比如面对哥哥的牺牲时,大哭一场本是人之常情,但王芳却认为自己真不中用,应该要学习朝鲜妇女那样的乐观——“从来不哭一声,她们反倒把头抬得更高,脚步也更坚定,照样地唱歌跳舞”。也正是从中,读者可以感受到一种对于个人情感的遮蔽和压制。这种理想化的人物塑造方式,在那个时期的作品中是普遍存在的,也是难以避免的,更多的是为了迎合政治意识形态。
(四)坚强的后盾
除了奋战在前线的指战员们,小说《团圆》背后其实还有一个巨大的群体。这个群体就是国内的广大人民群众,小说中以王复标为代表的祖国人民慰问团的形象出现。王复标作为先进工人阶级,将养育的一儿一女(养女)送上了战场,最后儿子在朝鲜战场上光荣牺牲,女儿也负了伤。
在小说中还有一个片段也反映了这个现实,那就是警卫员刘正清一家。小刘认为父亲思想落后,原因是他认为自己家是军属,他的小儿子就不应该上战场。可是谁家的儿子不是自己的亲骨肉?谁又真的忍心送他上战场呢?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时期,人民中就广泛流传着一句“最后一个亲骨肉送去上战场”。
朝鲜战场作为解放战争的一个延续,正是由千千万万个家庭的付出才得以取得最后的胜利。
四、真实的朝鲜战场
小说《团圆》长达两万多字,它将朝鲜战场的很多真实环境细节化地还原了出来。天气恶劣、条件艰苦、物资紧缺、敌人袭扰,《团圆》不仅只是巴金在朝鲜战场上所见所闻,更是巴金用自己的生命写成的一部历史。
在小说《团圆》中,巴金对于环境的细节描写十分下功夫。比如对王芳工作所在的报社有三次描写。第一次是初会王芳的夜晚,“这间黑阴阴的屋子一大半藏在山里面,房里的灯光遮得严严的”。一方面,由于朝鲜地势多高山,所以志愿军的阵地多依山而建,主要为了躲避敌机的侦查;另一方面,这段话其实隐喻了王芳对于“我”来说有一种神秘感,为下文做了铺垫。第二次描写则是在白天,“那间只露了门和窗的屋子就是报社,雨布还不曾放下,木板也不曾装上,人们正在那里面工作”。在这段文字中,王芳并没有出现,但是却描写了她工作环境,既从正面表现了志愿军战士工作环境的艰难与不易,又从侧面突出王芳的不怕苦、不怕死的大无畏精神。第三次描写则是在报社内部,暗示了“我”已了解王芳,“报社在一个不算小的洞子里,是由天然洞挖大的,白天不用点灯”。在这句话中,读者可以形象地感受到志愿军战士巧用地势的智慧,同时也体会到朝鲜战场上新闻工作者的不易。
小说中巴金还多次提及了“雪地摔倒”。朝鲜冬季寒冷、大雪不断,因此人在山路上行走极其困难。巴金在文中将积雪路比作“玻璃路”,他“走得慢而且吃力”。小说中第一次摔跤出现在“我”下山时,“我没有料到脚踏在垫了雪的土坡上身子会站不稳,要不是我连忙抓住旁边矮树的树枝,我一定滚到下面去了”。第二次是在“我”与王主任下山时,又是在昨天差点摔倒的地方。“我”作为知识分子,又上了年纪,可谓在雪地上吃尽苦头,由此可见当时知识分子在战场上的艰辛与不易。第三次描写则是在王芳上山时,她不慎差点摔倒,幸好被文工团团长搀住。在这段描写中其实暗示了王芳因腿伤,比平常走路更加困难。而这与小说开头她坚持要送“我”下山形成呼应,展现了其对同志炽热的关心甚至到不顾自己的一面。也就难怪小刘会发出责怪:“她就是这样,只会想到别人。对自己就糊涂了。”
虽然朝鲜战场的环境异常艰险,但是前线指战员们的态度却依然积极乐观。《团圆》中的抗美亭正是彰显志愿军战士们革命乐观主义精神的标志。所谓抗美亭,实际上就是一间老乡的茅屋,给敌人用炮弹炸了,志愿军战士就将它改造成了一座亭子,茅草檐下木板横额上题着“抗美亭”三个字。在抗美亭中,王主任还满意地说:“不坏吧,这是我们的风景区。春天看花,秋天看红叶,冬天看雪景,虽然比不上祖国的苏杭,可我们是在战地啊。”这种苦中作乐的精神一直是我军优良传统之一。
在《团圆》中有一段特殊的关系,那就是王芳和小刘这两位年轻人之间的情感。巴金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巧妙地运用了这种关系。在小说开头,小刘对王芳有一种崇拜之情,而王芳又以“小鬼”称呼小刘,在这里,王芳和小刘是一种革命前辈与后辈的关系。而当王芳双腿摔伤后,小刘挺身而出将王芳背回,并在之后将自己的慰问袋送给了王芳,王芳却突然改口叫小刘“同志”。至此在王芳眼里,小刘已经成长为自己一样的革命者。而从小刘对王芳的处处担忧和嗔怪中,却使读者产生一种小刘似乎对王芳有爱慕之情的错觉。随后王芳又将慰问袋寄还给小刘,好似她也感受到了小刘的这种感情,并以此表示婉拒。
在小说的后半部分中,小刘牺牲了自己的双腿,这同之前王芳双腿受伤进行呼应。此刻双方立场再次反转,王芳挺身而出输了两次血救了小刘。在随后同“我”的交谈中,王芳提到“他比我坚强多了。我上次回国,他送我……”此时的英雄小刘已经成为了王芳心中所崇敬的对象。在最后,小刘的笔记本第一页写下:“爱祖国,就要爱自己的同志。”实际上是作者交代了小刘早已将个人情感融入到阶级情感中去。相反,从对王芳“脸色马上变了”、“立即闭上了嘴”等描写中,读者便可以感受到,阶级情感和对个人情感的处理之间的不平衡使得王芳内心产生过挣扎。
至于小说中为何会出现这一段情感叙述,而在之后的电影中却被删除。有学者在评价小说《团圆》的异质性时认为,在不断的“整风运动”的背景下,巴金所擅长的女性与情感叙事、独语式叙述角度就“不可抑制”地浮现出来了。[9]
作为文学作品,巴金的《团圆》虽然不能直接当作史料,但是却是真实地将一个知识分子眼里的朝鲜战场原原本本地还原出来。小说无论是从历史背景,还是人物细节,都有值得研究的地方。
五、结语
在十七年文学中,革命历史小说是占比最大,同时也是成就最高的题材,尤其是以抗美援朝为主题的作品,巴金笔下的《团圆》便是其中的代表作之一。
同大多数革命斗争历史小说不同的是,小说《团圆》不但还原了一个真实的朝鲜战场,而且还加入了对于高度集体化背景下个人伦理的思考。与此同时,“叙事嵌套结构”和“离乱重逢母题”都给小说文本带来了些许与革命乐观主义相反的“杂音”。[10]这也是为何在那个时代下电影《英雄儿女》大获成功,而小说《团圆》却在巴金的众多创作中毫不起眼。
长期浸染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浪潮中,使得当巴金置身于“十七年”文艺创作的思潮中,难免产生困惑乃至无所适从。也正是因为如此,经过了巴金长达七八年的思考,小说《团圆》才将一个更加真实的朝鲜战场展现出来,而不是成为纯粹的意识形态传播。
参考文献:
[1]周立民.朝鲜的梦——巴金在1952[J].作家,2001,(03):68-74.
[2]李小林.家书——巴金、萧珊书信集[M].浙江文艺出版社发行,1994-10.
[3]作家巴金与电影《英雄儿女》[J].少男少女.2021,(13):24-25.
[4]任庆海,李权兴,王庆兴.巴金小说《团圆》中王成的原型[N].人民政协报,2013-01-31.
[5]彭援军.巴金在朝鲜的痕迹[J].北京纪事. 2021,(08):30-31.
[6]本文所据《团圆》来自于巴金全集(第十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
[7]埃德加·斯诺.红星闪耀中国[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330.
[8]龚金平.破解不同时代意识形态的编码方式——论巴金小说《团圆》及其两次电影改编[J].名作欣赏. 2020,(11):176-178+181.
[9][10]赵洁.知识分子在场和回归传统母题评巴金小说《团圆》的异质性[J].中国图书评论.2019,(05):108-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