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监狱的交叉记忆(1)

感谢小虎老师
感谢《波士顿书评》
给了我很大的鼓励
我会继续,写出一切
1,
照片一看就没有任何摄影学基础,构图杂乱,焦点不明,一个十八线县城千人一面的广场,千人一面的喷水池,千人一面的跳舞大妈,但是右下角有块条石,镌着四个大字:监狱广场。
现在只有这块条石能提示,那是我度过大半个童年的地方,自从四十年前离开,我很少想起它。监狱是幽闭,广场是开放,这两个南辕北辙的词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不搭调的荒唐,但也是最直接的现实——这个广场属于江西省第四人民监狱。
我的童年很快乐,没有高墙铁网的阴暗记忆,那类记忆有的话恐怕也是属于长辈的。父亲说,在我两岁的时候,有一次他抱着我,到监狱里去办事;忽然间警笛大作,有犯人越狱,狱警们抄起枪就往外跑,空气里都是上膛的声音,他急坏了,到处寻找躲藏的地方,最后紧紧搂住我,蜷缩在狱警办公室的桌子下面。
我当然不记得这事。我最早的人生记忆,应该是在此一年以后,是个晴天,我赤脚站在一条大河的岸边,带我来的有母亲、吴阿姨,或许还有梅央姐姐,挎着小竹篮来挖河蚬,青蚬子小小的,藏在沙下,洗净了,姜丝过油,无论爆炒或炖汤,都十分鲜美。细沙混杂着碎云母片,像宝石一样闪烁。水面如镜,一艘渡轮在河中央缓缓驶过,荡起的波纹一层层推到岸边,慢慢没过我的脚面,那感觉犹如一只清凉的手在爱抚,妙不可言;水退回时,那只手突然暗暗一拉,差点将我拽倒。
2008年的夏天,我带着三岁的儿子回厦门探望父母,临走前一天,忽然起了执念,要带孩子去看看大海。那是一个酷热的正午,整个海湾空寂无人,站在海天苍茫间,小小的孩童沉默不语,似乎这片水域太过浩瀚,完全超出了他的视觉经验。碧色海浪远远的卷过来,到了岸边转成素白,浪花淹过他的双脚,小孩惊讶地低下头看,海水退去时,他圆圆的小脚趾忽然用力屈曲,抓进沙层。我扶住他,蓦然想起了三岁的自己,现在我们两人,都拥有了对世界的共同体验,犹如叠映。
那条河叫西河,属于赣江的支流。人们从不管那个地方叫监狱,就称之为西河。你在哪工作?西河。西河有个车今天要去城里,有人要搭吗?西河太偏僻了,公交车不到,码头的渡轮,两三天才一班。父亲在回忆文章里说,1970年,他和母亲于厦门大学毕业后,已经在江西鄱阳湖的鲤鱼洲农场劳动了一年多,等候正式工作分配的通知。
这一年的冬天,通知到了,报到的单位是“南昌市4460信箱”。遵从军代表的安排,他们等了几乎一天,才等来接他们的一辆运煤车。我猜在等候的时间里,他们一定反复推测过这个神秘的信箱到底是哪儿,保密单位是一定的;也许他们曾心怀幻想,既然是保密单位,那会不会是某个核心的、高层的机构?
运煤车一路开,越开越偏僻,越开越是肃杀的荒郊,最后开进了铁网森森的大墙,青灰的岗楼,严酷的电网。父亲一回头,看到母亲哭了。他安慰母亲: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曾经做过囚犯,咱们是读中文系的,到这样的地方,说不定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呢?
以我对母亲的了解,若不是当时太难过,她一定一万个白眼翻过去,她可不想做陀思妥耶夫斯基,谁要做那个悲惨的作家啊,她上这儿不是来体验生活收集素材的,而是她的人生就要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度过。
他们被分配在监狱子弟学校做老师,学生们都是狱警、管教干部和军代表的子女,我长到6岁时,也进了这个学校读书。西河孤悬野外,交通不便,这些孩子不可能跋山涉水到城里去上学。父母亲去的时候,那所学校只有小学,因为两个大学生的到来,才增设了初中部。
第二天,他们领了教学任务,去往总务科,分发教材教具的人斜着眼说:
“你们两个,只能领一套教材教具。”
“为什么?”
“反正你们是俩口子,共用一套就行啦!”
父亲瞠目不知所对,母亲反唇相讥:“好啊!反正我们是俩口子,以后上课只要去一个人就行了!”
对方顿时哑了。
这件事情,父亲在回忆文章里从来没有写过,是平常聊天的时候我听他们说的。一个人会选择什么样的材料,决定了他会是什么样的作者;又或者,一个什么样的作者,决定了他会选择什么样的材料。父亲并没有成为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后来确实凭借写作,从监狱远走高飞。他的行文,有着荷花淀式的淳朴和白杨礼赞式的歌颂;他喜欢听圆舞曲和进行曲,为人力所能创造的奇观而惊叹,赞美高耸入云的塔吊和横跨天堑的钢桥;手机铃声从不更换,永远是“在希望的田野上”。一点没错,他的世界只有阳光,就算有阴影,也只许出现0.01秒,马上就会被阳光驱散。
但他并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至少并不总是这样。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曾经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他写的小说,以第一人称,讲述了“我”和一个犯人交往的故事,小说的结局,是犯人被绑赴刑场,就在枪决前,突然开来了一辆车,下来几个戴白口罩穿白大褂的人,在犯人衣服上的某些部位,用粗笔画了两三个圆圈,然后跟行刑的战士耳语一番。文中说:“我一时不解,忽然反应过来,忍不住握紧拳头,浑身发抖。”
当时我年纪小,思来想去,不明白文中的“我”到底“忽然反应过来”什么。等我长大了,偶然想起这篇小说,自然懂得他所写何事,就开始遗憾,为什么他从写这样的故事,转了个弯,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那本杂志后来找不着了,那篇小说,也许连底稿都没有了;我们的家实在是搬了太多次,他们用了9年的时间离开西河,又用了14年的时间离开江西,这一路丢掉了多少东西啊,终于回到厦门,那是他们度过大学生涯的秀美温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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