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旅·过客·浮生梦 2.1
(1)
2008年8月25日,这天是星期一,原本也是所有人应当在家睡懒觉的日子。而且天空中还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天色灰蒙蒙的,更容易让人想窝在被窝里。
不过,戴峻深却早上五点半就下了床去水房洗漱。
虽然在刚过去的这个假期里,他每天都是不会超过晚上十点半就睡觉、不会超过早上七点就起床,并且也确实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但是今天整个校园里第一个起床的他,却跟早睡早起的习惯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几乎彻夜都没合眼。
除了因为宿舍里因为没有空调和风扇,闷热得像是把人丢到蒸笼里文火慢蒸,外加宿舍的稻草纤维床垫坚硬无比,再加上单人床铺让他睡得特别不习惯之外,睡在他上铺的李冰逸的呼噜声也让他无法入眠。
当然,更多的是因为,这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离家过夜。
然而,这倒也出乎他的意料——他本以为自己会像个胆小懦弱的孩子一样,趁着宿舍里的所有人都睡着了之后,自己会一个人看着窗台间的窗子那里投射来的银白色月光偷偷抹眼泪,可实际上,他却丝毫没有离家的伤感。
他反而是亢奋无比。
他的心里并没有那种童话里一只小狗崽或者一只雏鸟被赶出家门之后,一个人在外的那种苦楚,却反倒多了一种好像武侠小说里、或者仙侠游戏里的顽皮戴峻深趁着家里大人不注意,偷偷溜出去流浪闯荡江湖时候的那种兴高采烈——若是自己心中的这种真情实感被老妈梁玉卓知晓了,怕是肯定会伤透老妈的心。
“唉……没咋的呢,就让孩子住宿去了……就他那个性格,在那么复杂的地方上学,能交到啥朋友啊?你说当初他要是考高点儿分儿了,去上同恩总校了多好……儿子太善良了,就他那个性格,唉……上了这个学校,不一定得感觉多孤独呢……”
戴峻深还记得,在前天半夜,自己睡睡觉行了去卫生间的时候,路过父母的房间时,自己听到的老妈对老爸所说的话。
可现在来看,事实正相反,戴峻深也一点都不觉得孤独。
不过想想也可笑,从小到大,老妈对自己的态度都是,如果自己跟班级同学不合群的话,她会担心自己孤独,没有友谊、没有社交、缺乏情商;但是如果自己跟班级同学太合群了,她又会警告自己随波逐流,并且告诫自己让自己提高成绩、脱离自己原来的群体,去做所谓的“人上人”——这就搞得戴峻深跟之前的同学们处于一种很尴尬的关系:上学的时候他跟谁的关系都不错,但交情也都是太深,等到一毕业了,他跟所有人便也都断了联系。
继而,前一天晚上回到宿舍之后,似乎也是因为李冰逸的话让他原先信奉的“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信念有所动摇,戴峻深等回到宿舍之后,便开始跟室友们拉关系。
“……要不这么着,咱们四个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住一个寝室,虽然我已经开始跟李冰逸同学混熟了,但是,咱们几个,都相互再自我介绍一下呗?”等宿舍里所有人都坐在床铺上之后,戴峻深便站起身说道:“我先来吧:重新认识一下——我叫戴峻深,1992年7月11号出生,巨蟹座,满族人,身高185,蜀山路初级中学毕业的。喜欢周杰伦、蔡依林和张韶涵,喜欢金庸的小说,喜欢刘亦菲、安以轩和胡歌,最喜欢的电视剧是《仙剑奇侠传》和《奋斗》,当然,我最喜欢干的事情也是听流行音乐和看电影、电视剧,当然,还有吃东西;不打游戏、不咋打篮球踢足球。很高兴认识咱们403宿舍的各位。”
坐在里侧床铺上的那个留着平头、长得有些胖胖的男生看着戴峻深笑了笑:“我还以为你还要自我介绍说你是‘剑阁横云峻’的‘峻’,‘城春草木深’的‘深’呢!”
坐在他对面的个子比较矮、浓眉毛厚嘴唇高鼻梁,还戴了一副方镜片、黑色宽镜框眼镜的车仁浩也跟着哈哈大笑,又带着些许崇拜之意地看着戴峻深:“不过班长这自我介绍多帅啊!贼有古代人气质!”
“不敢不敢……”戴峻深客气但又十分受用地笑了笑,又看向躺在床上看着屋里其他人的李冰逸,扬了扬下巴:“下一个你来呗,阿哥?”
李冰逸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躺着,斜眼瞥了一眼那个胖胖的男生后,又继续说道:“我叫李冰逸,1992年7月10号出生的……”
“诶我……”车仁浩难以置信地看了看李冰逸,又看了看戴峻深:“你俩生日就差了一天啊?”
“对。”李冰逸接着说道,“我跟班长除了生日之外,一个民族,一个初中,一样的身高。但我几乎没啥喜欢的明星,没啥喜欢干的事情……自我介绍完毕。下一个让萧大哥先来?”
那个被称作“萧大哥”的胖胖的男生一听,看着李冰逸微笑了一下,但紧接着他又似克制不住地猛吸了吸鼻子,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随后赶着趟儿似的说道:“那行,下一个我先说:我叫萧全,1989年11月2号的生日……嗯……罗密市雄鹰国际学校肄业来这的……爱好和平。嗯。”说着萧全又看向车仁浩,对他赶紧招了招手,“赶紧的,下一个你,赶紧说吧。我有点忍不住了……”
“嗯?啥‘忍不住’了……”
戴峻深有些困惑地看着萧全:“全哥,你……想去洗手间?”
李冰逸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看戴峻深,又冷冷地看了看萧全。
萧全尴尬地笑了笑,没说话。
车仁浩也不知所以,但他好像对周围的人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胆怯,于是他只好赶忙说道:“我叫车仁浩,朝鲜族,盛兴第44中学毕业的。学习一般,也没啥爱好……但是喜欢韩团,喜欢韩国流行歌……然后,我也喜欢刘亦菲……但我最喜欢的明星是安七炫。”
戴峻深听了,笑着开了个玩笑:“但你长得可像吴建豪。”
“是么?”车仁浩也乐了,“我从小到大第一次有人说我长得像吴建豪!”
“啊——哈——呼!不行了,我忍不住了!”正在戴峻深和车仁浩对话的时候,萧全却突然猛地站起身,但却有些睡眼惺忪地看着戴峻深,“班长,帮个忙行么?”
“啥忙啊,全哥?”
“我瘾上来了……我去逮口‘草卷’去。你帮个忙,第一,你明天别告诉老师去,第二,万一有人查寝室,你赶紧告诉我一声,行不?”
“‘草卷’?”
戴峻深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但听萧全的上下文,再看着萧全急迫地把手插进自己的那只挎包里,又从里面掏出了一只四四方方的小纸盒,还有一只打火机,戴峻深立刻明白了过来。
但这下,却让他陷入了两难:
他挺讨厌这种行为的,而在他家里,除了爷爷奶奶以及姥爷,全家人都不吸“草卷”,他也不是很喜欢那种呛人的味道;并且,此刻的他身为班长,对于班级里所出现的不良行为本应当划清界限。可是,这会儿毕竟老师不在身边,而且这一宿就算有查寝室的老师前来,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在戴峻深的寝室里待着。那他能怎么办?眼前的这个萧全,很可能在未来的三年里,一直都是他的室友,他总不能在开学第一天,就跟自己的室友结下梁子吧?
六神无主之时,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李冰逸。
却没想到原本躺在床上的李冰逸,居然直接做了起身,并且直接从上铺跳了下来,稳稳地站在了地上:
“萧大哥,能给我来一根么?”
——啊?
戴峻深傻眼了。
一见同寝室居然有同道中人,萧全立刻乐了:“没问题啊!你也抽啊?”
“还行吧……但我一般用‘赛博’的。”
“‘赛博’?”
“嗯。就是‘电’的。”李冰逸面无表情地说道。
“‘电’的?这玩意还有‘电’的?”萧全不敢相信地看了看李冰逸,他确实头一回听说世上还有这种东西存在。
“有——外面塑料壳做的管儿,关上油,下面用电阻加热,化成雾,这就是‘电’的。国内用的不多,而且都是电视购物上打着戒这玩意的旗号卖的,老贵了;但是国外可不少。”
“是吗!呵呵……那别等着了,走着吧?”
“好嘞。”
李冰逸也才对萧全笑了笑,随后又转过头看了一眼戴峻深,也对他扬了扬下巴。
接着,二人就进了阳台关上了阳台门。
随后一阵火光亮起,留下了一点猩红色的红点,李冰逸接过那颗被点燃的“草卷”,客气又老道地扶着萧全的手腕后又在萧全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接着又是一阵火光,过后也是一点红点。
“‘笙管’‘上排琴’(萧大哥),您也‘疃春’?”
“啥玩意?”
“……就是您也懂东北过去的‘老口’江湖唇典么?切口黑话?”
“啊?不懂啊?”
“好吧,我还寻思您怎么也知道‘草卷’这个叫法的……”
“呵呵,我也是之前跟寝室里的室友一起看《闯关东》,后来听人说跟人学的……这玩意,学校里不是不让带么,搁我以前的雄鹰国际学校也是。后来我们就都这么叫了。你别说!过去山上的‘胡子’们取的这个代号,一般人听不懂,但是还挺形象!哈哈!”
“哦,这么回事……呵呵,我也挺喜欢看《闯关东》的。”
萧全听罢笑笑,抬起拇指比出食指,摆成一把手枪的造型指向李冰逸:“‘报个蔓儿’(通个姓氏)!”可萧全说“蔓”字的时候,说得的确是“蔓延”的“蔓”的读音。
“不是‘漫’儿,大哥,是‘万儿’——‘藤蔓’的‘蔓’,这是取百家姓都是‘中华一棵树’上的不同分支的意思。”
“啊!这意思啊!那你是啥‘蔓’呢?”
“关外叫‘一脚门’,关内叫‘规矩蔓’。”
“啥意思?”萧全听得眼睛发直。
李冰逸也不厌其烦地解释:“俗语,‘一脚门外,一脚门——’”
“……‘一脚门里’——哦!”
“嗯,说一个‘讲规矩’又叫啥?”
“讲文明?懂礼……哦,这么回事啊!”
“对喽!”
“那我是啥‘蔓’呢?”
“‘笙管’啊——‘笙管’和‘箫’啊!”
“啊!哈哈!这么回事啊——那小说《何以笙箫默》呗!”
“哈哈,是的。”
“你好像懂的挺多呀?”
“只是略懂。”
萧全笑了笑:“诶哟我!‘什么都略懂一点儿,生活更精彩一些’?金城武版的诸葛亮呗?”
“啊哈哈!比不上、比不上……”
萧全说着,又对着李冰逸手里的那半根扬了扬下巴:“你抽这玩意,几年了?”
李冰逸看了看手里的“草卷”,迟疑片刻后,立刻回答道:“嗯……没多长时间……也就一年多吧。”
“呵呵,我咋看你的这套姿势动作,这么老道呢?我觉得好像至少十年的感觉了呢……”
“呵呵。错觉。打小家里就有人抽,我也就在旁边学会的。萧大哥几年了?”
“诶呀,那我年头可久了……我今年19了,我初中一二年级就会抽了……”
“那差不多也得四五年了吧?”
“嗯,差不多……”萧全蹦出了一句口头语,接着又说道:“要不是因为这是在学校啊,我一天至少得一包……今天我这才第一根!憋死我了!”
“呵呵。我看这一整天,一到下课外加中间大扫除的时候,有不少人趁着工夫,去厕所隔间里‘过瘾’去来着,全哥你没去?”
“没……我不乐意搁坑里抽,多味儿啊!再者,我今天没少被常主任和柯老师、林老师叫去谈话——林冰以前也是雄鹰国际学校的老师,她认识我,她之前跟我家住上下楼,所以她没少找我。我那有工夫抽啊?”
“呵呵……全哥,您今年19岁了哈?”
“嗯。我年龄比你们应该都大。”
“哦……呵呵,那您是大哥。”
“不敢不敢……”
“——您是大哥,咱们都是岁数小的……小弟说句难听的:您可千万别仗着您比我们大,就欺负咱们、忽悠咱们,哈?”
萧全忽然一愣:“你这是啥话啊?”
“啊哈哈!跟您开句玩笑!我看您是个挺憨厚的人,不像那种喜欢欺负人、诓骗人的人。我这人就这样,胆小,还乐意跟人说笑话——您别介意!”
李冰逸吞云吐雾着,又是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看萧全。
萧全想了想,微微撇了撇嘴,然后说道:“那放心,我不能……咱们都是同学……”
没一会儿,阳台里便云雾缭绕……
——这下好了,同宿舍五个人,现在一个缺席,剩下的四个人有俩人都有这嗜好。戴峻深这下彻底打消了跟不良行为划清界限的想法,要不然自己就是在跟两个人做仇了。
更甭说,其中一个,今天这一天也没少帮自己。
……要不,还是算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戴峻深尴尬地看了看阳台里头看似相聚甚欢的李冰逸和萧全,又看了看坐在阳台右边下铺的车仁浩。车仁浩似乎也不是很喜欢这股呛人的焦油加尼古丁的味道,可他也是一声都不敢吱,只能坐在铺位上装模作样地整理着刚发下来的那套衣服。那是一套质量极差的军训服:上半身是化纤材料制成的苹果绿纯色短袖立领衬衫,下面是一条涤纶混腈纶的纯色牛油果绿的裤子——这套军训服最大的特点,就是既不透气也不保暖;另外,也不知道是哪个天才的服装设计师的主意,这套军训服还配了一顶毛料贝雷帽,一点也不遮阳,而且在这么个三伏天里让人顶着一顶毛料贝雷帽,完全是故意在想让人脑袋上长痱子;并且最逗的,还是这套军服还配了一条质量极差的羊皮皮带和一条塑料“温莎结”拉链扣的红领带——这套军服是戴峻深和李冰逸,还有班级里的另一位高个子男生童远航,在晚上九点半电影还没放完的时候,去分校普通班新高一的教学楼里取来的,但是截至晚上9:45,班级里几乎一半人的皮带就都有破损的迹象,而那些红领带,则几乎没有一条保住的,全都是在试穿拉扯的时候直接拽断——好在因为来之前,不少家长就听说国际班的校服可能会更换成西装款式的“学院服”,于是家长们就给行李里都带了质量好一些的皮带,但是至于红领带则没有备用的。
这不这会儿,车仁浩也在试穿着自己的军服,没想到他只是轻轻一拉,刚穿好的皮带,也直接被他轻而易举地拉断了。
“这什么玩意……这到底是‘羊皮’的皮带,还是‘羊皮纸’的皮带啊?”
“你的也断了?”
“嗯……唉,就这破衣服啥质量?就这玩意,还收了一百五十块钱服装费呢!有这些钱,能吃三顿‘肯德基超值全家桶’了!”
戴峻深只能苦笑。对于学校的物价,戴峻深也是极其头疼——不说别的,就拿食堂举例:学校食堂的米饭打一铲,要一块钱,素菜一勺平均四块钱,荤菜一勺五六块,外面五毛钱一瓶的矿泉水,学校食堂的小卖部和宿舍楼下的福利社里买一块五,外面两块五一瓶的汽水、冰红茶之类的,学校卖三块钱,如果喝饮料的话,再加上一荤一素一主食的餐食,一顿饭就要14块,而在老爸工作的燕幽大学的食堂里吃一顿两荤一素再加一瓶软饮料的饭菜,最多只需要12块。对于吃货戴峻深来说,他还是怀念2005年下半年到2008年上半年自己上初中,一个学期只需要两百块的伙食费、学校食堂阿姨会把饭菜筒搬到教室里、每个人都能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的时候。
“是啊,真没想到这个学校校内的物价居然这么坑……”戴峻深也不免发牢骚道,随后他又看向车仁浩,并且边说着话还边走到了自己的储物柜前:“那你有备用皮带么?我应该带了两条,能借你一条。”
“哦,不用不用,谢……”
车仁浩刚说完个“谢”字,阳台门便打开了。一股浓烈的焦油混杂尼古丁的味道登时扑鼻而来。
戴峻深微微皱了皱眉头,但瞬间又赶忙把眉毛舒展开,正巧在此刻他瞧见了早上被老妈摆在储物柜上方的那瓶驱蚊花露水,于是他脑子一转,赶忙作势拿起那瓶花露水,对着自己的身上一通喷。
萧全一见,斜着嘴巴一笑:“抱歉了啊,班长,车仁浩,味道冲了一点儿,但我和李冰逸实在是憋不住了……”
李冰逸低头笑了笑,却站在萧全的身后斜楞眼睛瞥了萧全一眼——这倒是让戴峻深觉得奇怪,因为刚才这两个人在阳台上“啃草卷”的时候,戴峻深虽然没听清俩人在聊什么,但是两个人却全都是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可在这一秒的李冰逸的眼睛里,对萧全却全然是一副极其不屑的态度。
但李冰逸也没多说什么,径直走向自己的那个储物柜,从里面掏出了一瓶漱口水,拿着脸盆和手巾直接去了洗漱间。
而见李冰逸一言不发,戴峻深也只好尴尬地笑笑,继续往自己身上一个劲地喷着花露水,并对萧全说道:“没事没事,萧大哥。我是不抽这个东西,但是有点味儿也挺好,驱蚊,哈哈……我真的是……一年四季我最不喜欢夏天。”
“不喜欢夏天?”萧全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戴峻深,“夏天多好啊?能吃冰棍儿,能吃烧烤、喝凉啤酒,能看美景,还能看美女,多好?哈哈!”
“……呃,这倒是。”戴峻深又尴尬地微笑了一下,又继续说道,“但是对我来说,有一样东西就能给夏天这些好事儿全毁了。”
“啥啊?蚊子么?”萧全说着,直接往床上懒洋洋地一躺,连棉质短袖衫和牛仔裤都没脱,沉浸在飘飘然的“草卷”上头劲儿当中,甚至目光也有些迟滞地看着戴峻深。
“对啊。您是不知道,一到夏天,我可招蚊子了。就这么说吧,今晚你们四个,全不用担心被蚊子叮咬了,估计这一晚上,咱们这屋里的所有蚊子,肯定得追着我吸血。”
“这么的么?那你是血‘甜’啊班长。你啥血型的?”车仁浩在一旁问道。
“我?我不知道我啥血型。”
“啊?不知道自己血型?你从小到大没验过血么?”
“验过啊。但是学校体检不是不公布血型么。”
“嗯……这倒是。”也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在盛兴市当年,卫生部门给学生验血之后,确实都不会在报告表上写明学生的血型。
车仁浩想了想,又问道:“那你小时候,你没跟你爸妈一起去验过血么?”
“也验过。但就是跟他俩一起去验血,他俩到现在才不告诉我的啊。”
躺在床上的萧全斜曳着目光看着戴峻深,咧嘴一笑,开了一个很恶俗的玩笑:“那可别是,你不是你爸妈亲生的吧?或者你不是你爸亲生的?哈哈!”
——其实这个玩笑,对于戴峻深来说冒犯意味十足。
甚至坐在床铺上旁观一切的车仁浩的眼睛,都跟着瞪大了。
一瞬间,戴峻深就感觉自己仿佛吃了苍蝇一般恶心。虽然他确实是不想第一天就跟室友起冲突,但他也确实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个话题接过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李冰逸漱口回来了,并且他好像是听到了刚才屋里的对话一样,他一推门,就对萧全说道:“那我估计全哥你上午要么是犯烟瘾了,要么就是真没看到——戴峻深跟他爸长得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哥们儿除了高鼻梁、高额头随梁阿姨之外,他的苹果肌、鼻子形状和下巴形状,跟戴叔叔完全一样,他们爷俩儿甚至走道的姿势动作都一样。呵呵,全哥,你倒是说说,戴峻深如果不是他爸亲生的,还能是谁亲生的啊?”
萧全诧异又有些愤怒地睁大了眼睛,看了看正在往他自己储物柜里摆放着东西的李冰逸的背影,随后又笑了笑:“呵呵……我不也就开个玩笑么。这不正讲到戴峻深招蚊子,车仁浩问他啥血型的,他说不知道。我心说从小到大父母故意不跟孩子说是啥血型的,这里面不应该是有事儿么?呵呵……”接着又看了看戴峻深,“我就随口开个小玩笑,别往心里去啊,班长!”
戴峻深一听,也只好假笑了一下:“哈哈,没事。”
“我不也跟你开玩笑嘛,全哥!你看你还解释这么多?”李冰逸从柜门处探出头,看着萧全笑道。并且,他也从自己的柜子里拿出了一只小喷瓶——那是一瓶纯度10%的驱蚊酯:“我也得喷点儿……”
“你也招蚊子?”戴峻深打心里感谢刚才李冰逸帮自己还嘴,所以这会儿在戴峻深心里,李冰逸居然也有吞云吐雾的毛病这件事,基本上就算褶过去了,并且这会儿在整个宿舍里,他还是更愿意跟李冰逸聊天。
“对。我也招蚊子。我之前去过新加坡玩。网上不都传么?都说新加坡是全世界蚊子最少的地方。结果等我去新加坡玩完一周之后,身上有零有整,多了三十四个蚊子包。”
戴峻深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李冰逸,也说了个他认为的很出格的玩笑:“哈哈,那可太好了!今晚这屋里的蚊子可不止叮我一个了!有人帮我分担今晚的蚊子的定额了!”
李冰逸笑着看了看戴峻深,没说话,接着又转过头看了看躺在床上,仍然沉浸在刚才那一根“草卷”所带来的飘然欲仙的迷幻之感当中的萧全。
“那你是啥血型的啊,李冰逸?”
“O型。”李冰逸说着,再次瞥了萧全一眼,随后仔仔细细地朝着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喷着驱蚊酯,“说起来,我以前跟班长也差不多,我爸妈也不乐意让我知道我的血型。”
“为啥啊?还真有父母不乐意让孩子知道血型的啊?”萧全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李冰逸。
“嗯。因为我不是O型血么,我妈就怕等我将来过了18岁之后,给人献血去——在她的认知里,还是那种传统保守又迷信的‘一滴血等于三碗饭’呢,并且她还害怕我受不了献血当时和献血过后的不良反应。”
“不良反应?献血还有不良反应?”萧全忽然有些不屑地看着李冰逸。
“有,因人而异。”李冰逸回过头看了看萧全,微笑了一下:“像全哥您这么壮实的,身体素质肯定没问题,您去献血应该没事的。但我这种就够呛了——我小时候,经常有个刮风下雨就会头疼脑热,而且我打小缺钙缺铁,所以我从上幼儿园到小学的时候,体育成绩也不好……”
“那是啊,毕竟你长这么瘦么!”车仁浩插嘴道。
“还真不是。我小时候胖的像个球。我现在能瘦成这样,也是后来慢慢锻炼身体,再加上经历了与一些……一些事情吧,慢慢减下来的。反正,就我这各种微量元素都缺的身体素质,如果去献血,搞不好就容易引发各种并发症:什么‘迟滞性内出血’、什么‘肌腱或神经损伤’、什么‘血肿’之类的……所以这也是我妈为了保护我,才故意不跟我说我是什么血型的吧?以前我不理解,觉得我妈这种行为很保守、很迷信,等过了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这个。”
李冰逸说完,看了一眼戴峻深,又饶有意味地看了看萧全,几乎把自己全身上下都罩上一层驱蚊液之后,旋即又爬上上铺去,铺平了枕头,还把一条毛毯盖在了自己身上。可他躺下之前,又在枕头下面一摸,接着把头探到下铺,又伸出了手臂,把一件东西丢到了坐在下铺的戴峻深身边:
“喂,你收好了——得亏你小子上铺住的是我。这要住的是别人的话,你这玩意不就成别人的了吗?”
戴峻深仔细一看,心中有些骇然:那是老妈之前特意给自己在“伊势丹”买的一条用来擦头发的速干手巾,四十多块钱,这价格抵得上十条普通毛巾。于是戴峻深连忙把那条手巾在自己为明天前去军训而准备的行李箱里收好,并连连对李冰逸道谢
萧全眯着眼睛看着互动着的戴峻深和李冰逸,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贪婪地回味着自己身上残留的那点儿“草卷”气味,却又语气不明朗地幽幽说道:“哼,咋都这么弱不禁风呢?反正我是不担心我被蚊子咬,我也没献过血……但是献血去我也不怕……我从小到大就不招蚊子……”
“是吗?萧大哥,你这体质……我的天,匀给我点儿行么?哈哈!”戴峻深听了,又继续和萧全攀谈起来。
接着,整个屋子,便响起了萧全对自己从小到大身上没有一个蚊子包的吹嘘。
而李冰逸却背过身去,冷冷一笑。
没过十分钟之后,到了晚上十点半,宿舍便准点儿熄灯了。
各班新生到校第一天,学校的夜间查寝力度自然是相当大,接受学校新高一的老师们集体在校值班,而国际班的四个男老师,外加总负责人常江也亲自前来和分校区德育处的老师们一起举着手电筒查寝。每间宿舍里,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哪怕是还没盖被的、或者还睁着眼睛的,都会被老师点名说叨说叨几句;但是等到五个老师一起查到403号寝室的时候,寝室里已经微微响起了鼾声。
“戴峻深……萧全……车仁浩……吴剑焘……李冰逸……这寝室五个人啊?”汪玥锡看着门板上贴着的名单,不由得问了一句。
“人都在是吧?”宋鸿盛扭头一看戴峻深还睁着眼,便接着对戴峻深问道。
戴峻深想了想,回答道:“那个……吴剑焘没来。今天一天都没来。”
常江听了,又对宋鸿盛招了招手:“吴剑焘他家是首都的……请假了,今天没过来。”
“哦……这么回事。”宋鸿盛接着又煞有介事地按照名单上的表格挨个对了一下每个人住的位置:
“这是萧全?”
“老师好。”
宋鸿盛看了一眼萧全,故意吸了吸鼻子:“身上味道不对啊!”
萧全讪讪笑了笑,又悻悻说道:“嗯……今天打了一天篮球,晚上没洗澡。”
所有在场的四个男老师听了,都无奈地笑了笑,唯有常江严肃地走到萧全面前,厉声说道:“萧全啊,你过去怎么回事,你自己知道。现在你来了咱们这里,你家里也费了不少力气。你已经比别人多浪费了三年时光,你比他们其他人都年长,不是你颓废的理由、或是欺负别人的资本!是驱动你做出个改变,甚至是表率的激励!——今后你得表现好点儿,要守规矩,知道么?”
萧全怯怯地点了点头:“知道了,常主任。”
常江没说话,便走开了。
而宋鸿盛还在继续清点着:“这个是车仁浩?”
“老师好。”
“嗯。”
“……唔,戴峻深。戴峻深我认识……李冰逸……欸,李冰逸我也认识啊!李冰逸哪去了?”
“我上铺呢,宋老师。”
“上铺?哦,这个……躺的太冲里面了,我都没看见这还躺个人呢!”宋鸿盛走近了,一瞧又一听:“睡着了啊?”
403寝室里安静了两三秒。而在这两三秒里,整个寝室都是李冰逸微微但夯实的鼾声。
“真睡着了,哈哈。”戴峻深冲着老师们笑了笑。
“看看人家!都得向人家李冰逸学习啊!行了,都早点睡吧!早睡早起身体好,明早还得赶车出发呢!”
宋鸿盛说完,五个老师便对403室查寝结束。
又过了差不多十五分钟左右,再往走廊尽头的402和401也结束了查寝,而一直眼睛直勾勾看着宿舍门那留着一条可视玻璃的萧全,看到走廊里的安全通道指示灯照着的常江等人的影子闪过之后,他才松了一口粗气,骂了一句脏口,接着说道:
“……真是‘高压噩梦’啊!我以前在‘雄鹰’念书的时候,从来都不查寝!”
“全哥,你以前在雄鹰国际学校上学的时候,从来都不查寝么?也不点名?”刚才一直在装困的车仁浩,也睁开了眼睛。
“对啊。不查寝!晚上也没有熄灯这一说,宿舍门上面也不安装玻璃,到点儿了也不断电,屋里面直接门一关,呵呵,干啥都没人管!”
“那不得开心坏了?那要是带手机和笔记本电脑回寝室,玩游戏看电影啥的不也没人管了么?”
“我就这么跟你说吧——宿舍有冰箱、有WiFi,配置几乎跟宾馆一模一样。”
“啊?这么好啊!”
“而且你还说带手机和笔记本……我以前跟我室友,连喝带抽,熬夜打一宿游戏,第二天没去上课都没人管。”
“我的天……”
“——甚至我的那些结拜兄弟,都带对象回过寝室!这你敢想象么?”
“……诶我!”
车仁浩听得目瞪口呆,并似乎还有些心驰神往之意。
而躺在黑暗中,借着从阳台的窗子投射进来的月光看着车仁浩的萧全,则是满脸一副得意、自豪,甚至还有点“你这孩子咋这么没见过世面”的意味,对车仁浩笑着。
在一边毫无困意的戴峻深也跟着说道:“还带女孩子回宿舍呢……我估计咱们就算是带一本漫画回宿舍,都得挨批评呢。”
“班长也没睡呢?”
萧全又看着戴峻深笑了笑,并赶忙换了个话题。
“嗯,睡不着……呵呵,寝室的床睡着,实在是不习惯。”
“我也是……太热了……”车仁浩也跟着附和了一句。
“那李冰逸是真睡着了?”萧全疑惑追问道。
车仁浩听了,立刻试探性地对着李冰逸的靠门上铺的位置轻声呦呵了几句:“——李冰逸!冰逸兄?——李冰逸?老李!——对了,班长,你管他叫啥外号来着?”
“‘阿哥’。”
“——‘阿哥’?老李!”车仁浩又叫了两声,但是李冰逸的铺位上,除了鼾声之外依旧没有任何回应,于是车仁浩只好转头看看身边的萧全,惊奇地说道:“诶我天呢!真睡着了啊!”
“这才多一会儿啊?‘秒睡’啊这是!”萧全也不由得目瞪口呆。
随后寝室里又安静了一会儿,但李冰逸的床铺上除了鼾声之外,依旧没有任何多余的话语。
“让他睡吧。”戴峻深说道,“呵呵,你们今早没看到——这哥们儿可能是太困了,咱们各班集合之前,他跑大树下面睡觉来着,被常主任亲自训了一顿才醒盹。”
“这家伙……老李这还成了周星驰《苏乞儿》里头那个‘睡梦罗汉’了呢!行吧,让他睡吧,咱们聊咱们的。”
萧全话音刚落,有些按捺不住好奇心的车仁浩,便立刻开了口:“全哥,刚才常主任说你说的那些话,啥意思啊?”
“啊?你问我啥?”
——车仁浩发音吐字很清晰,他说话的音量,即便是躺在跟车仁浩隔了一个储物柜的戴峻深也听得一清二楚,但萧全却好像是分了神似的,似乎对车仁浩的问题根本没听清。
“就刚才常主任问你,说你什么……”
等车仁浩问第二遍的时候,萧全却故意岔开话题,对戴峻深问道:
“欸?班长啊?咱班不少人你好像认识,是吧?”
戴峻深故意停顿了两秒,等着车仁浩作反应,但是一听见萧全故意打岔,车仁浩却也暂时偃旗息鼓。戴峻深只好说道:“嗯,是……我跟阿哥就今早才认识的。但是我跟韩振方是发小,我俩小学同班同学,初中我俩还一起上过一个补习班;完后,我妈跟他妈妈算得上是闺蜜吧,我爸和爸爸还是同事。”
“都是燕幽大学的?”
“对,他爸是机电工程系的讲师,我爸是商学院的书记。”
“哦,这么回事……那我看你跟姜雪晶、沈青璃她们好像也认识么?”
姜雪晶和沈青璃都是戴峻深初中时候的校友,平时在走廊见面连招呼都不会打的那种,但是在一起上了三年学也算脸熟——当然,这两个女孩跟黄云晴的关系就不一样了,姜雪晶跟黄云晴之前是小学同学,虽然关系也不怎么亲密,但在目前这个班级里,也算得上朋友的关系;沈青璃她家则是在部队工作的,位置还很高,而黄云晴的爸爸在下海经商之前,就是在沈青璃的父亲手下做事的,这层关系自然不用多说。今天上午在班级里,每个人进行自我介绍的时候,戴峻深是第一个站出来的,对于他敢于第一个进行自我介绍的勇气,姜雪晶和沈青璃都给予了掌声以示支持。而等他们这些从蜀山路初级中学毕业的自我介绍之后,从其他学校毕业的这些同学们,便自然而然会以为她们和戴峻深的关系很近。
“顶多算见过面的关系吧……说起认识,我跟黄云晴……哦,还有冯天明,都是在一起三年的高中同学。”
车仁浩插嘴问道:“黄云晴?就那个个头贼高的那个女生?”
“对。”
“她长得挺漂亮。”车仁浩继续说道,“就是长得太高了,高得有点吓人了。”
“——而且她看着有点傻,有点没心眼似的。我看谁说话,她都跟着在旁边瞅着,然后还跟着憨笑,但也不接话。”萧全也说道。
戴峻深则是被这俩人对黄云晴的评价逗乐了:“哈哈……她现在给人的感觉都这样了么?”随后他又正经地说道:“其实她挺聪明,挺有性格的。我估计她可能就是跟大家不熟吧,才故意客气。以前在我初中的时候,她挺开朗的,能说会道,性格也挺直爽,像个武侠小说里的女侠。”
听了戴峻深的话,萧全笑而不语。
车仁浩则接着问道:“那她是打篮球的么?”
“打过。但打得一般。不过排球她倒是学过——我妈听她妈妈说的,她家里让她学过排球。”
“那你家里跟她家关系也不一般啊?”
“呃……也不是,就是以前放学的时候,我妈总跟她妈妈聊天。”
“哦。”
萧全想了想,又问道:“冯天明,是不是那个大胖子啊?又高又胖的?”
“对。”
“嗯。他这人看着挺逗。”
“是挺逗的。他挺爱开玩笑的,性格有的时候也挺像小孩似的。”
戴峻深就说了这么一句。
萧全听罢,笑了笑:“班长,我发现一个事情。”
“啥事儿啊,全哥?”
“你看哈,刚才车仁浩问你黄云晴情况的时候,你说了那么一大堆;现在等我问起冯天明的时候,你就只说了这么一句。我咋感觉,你跟黄云晴的关系,有点不对劲呢?——你是不是对人家黄云晴有点啥心思,还是说你俩之前有点啥故事啊?”
被萧全这么一问,戴峻深的心脏登时“咯噔”一震,接着又一个劲儿猛跳个不停。
“我俩能有啥故事?”可他嘴上还是这样说道:“我之前跟她在一个班的时候,一见面就吵架,一见面就吵架……我都不知道因为什么,往往吵的都是一些乱七八糟、芝麻粒大点儿的小事情!烦死了!”
“但你可挺了解她的。”车仁浩又接茬说道,“而且,其实我今天好几次都看见你俩眼神交流来着——你俩相互对视的时候,依我看,可不像之前总在一起一见面就吵架的关系呢!”
萧全听了,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不是……那像啥关系啊?”戴峻深有些慌乱又没底气地说道。
“就是那种……咋说呢,”车仁浩想了想,又说道:“就是如果是还没在一起‘处过’,那就是马上要‘处’在一起的关系。”说完,车仁浩也转头看着萧全忍俊不禁。
“不是……我……”戴峻深的心中一时有些紧张慌乱,又有些小鹿乱撞,于是紧跟着他的语言系统似乎也有点乱套了:“我……我跟黄云晴啊,我俩没有你们说的那种实质的关系……我俩之间不存在那种事……”
萧全马上一本正经地接茬道:“哦,不存在‘实质的关系’?那你俩在虚拟世界有那种关系呗?——经常聊QQ或者发短信搞暧昧?”
“不是……我……我这……”接着,戴峻深的话说得还有点偷偷摸摸,“——我这到了初三才有手机,但是我和黄云晴我俩,连彼此的手机号都没有。而且我这是中考过去之后才申请的QQ号,在此之前我家既没有宽带又没有拨号,我家连‘因特网’都没有,我咋跟她在虚拟世界搞什么暧昧啊?”
“哦,那没有实质关系,有没有虚拟关系,那就是你对人家有想法?”萧全笑呵呵地对戴峻深的铺位笑着。
“我……呃……”
但这次的戴峻深想要反驳,最终却连他自己都不知为何,居然把话又收回了肚子里去。而且就在此刻,他的心脏似乎正在被一种一股清沁的甜意包围着,甚至让他从头到脚都感觉无比的轻盈、激动与畅快——在这一天之前,他从没跟任何人讨论过,尤其是就男女关系的话题之上讨论过黄云晴,而今天当萧全和车仁浩在戴峻深的生命中第一次在这方面对他询问起他对黄云晴的看法时,即便周围并没有开灯而昏暗一片,戴峻深却仍旧能够感觉到,周围的一切都是泛着可以满溢到眼睛里的粉红色的。
而此刻,在戴峻深正上方约五十厘米处缓缓打着呼噜的李冰逸,却睁着眼睛,神色悲凉地听着戴峻深的话语。
在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画面……
——那是2015年夏季某一天的加拿大安大略省哈里森市,在“麦克唐纳大学”校区旁的“国立·拉芳庭悬崖公园”的悬崖顶。戴峻深和前来参加他大学毕业典礼的母亲梁玉卓刚从崖边钢铁栈道一层层爬上悬崖,双双气喘吁吁地俯瞰着哈里森市下城区的风景的时候,梁玉卓嗫嚅着嘴唇,犹豫了好一阵子,才对戴峻深问道:
“……你跟妈妈说,儿子:在过去从你小时候到大学,就没有一个你看上的女孩么?”
戴峻深浑身流着汗,转头看了看自己母亲,半晌才说道:“既然我都大学毕业了,妈,我就实话跟你说吧……”他还是停顿了好一阵子,下了好大的决心才喘着粗气说道,“呼……我在过去有一个喜欢了很久的女生——我真的喜欢了她很久很久。甚至到现在……我也忘不了她。”
“谁?”
“黄雪。”
梁玉卓睁大了眼睛看着儿子。戴峻深也淡定地眨了眨眼看着自己的母亲。
母子二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后,戴峻深才继续说道:
“——我大二那年,非要追魏栀柠,就是我从魏栀柠身上看到了黄雪的影子:一样都是身高一米八以上的‘高妹儿’,一样都是天蝎座,一样都是之前打过排球的……呵呵,可最终证明,‘像’不代表‘是’……魏栀柠不是黄云晴,她太不成熟了,跟她谈一次为期整整一年的恋爱之后,差点搭进去你儿子我半条命!”
“不是……那你……那你怎么不跟我说?”
“我怎么跟你说?初中的时候,我在家总给你讲我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大凡我讲哪个女生身上发生的趣事讲多了,你就开始给我打‘预防针’,叫我离人家远点儿、跟人保持距离;上高中之前你就警告我,让我老老实实在国际班学习念书,叫我‘少想没用的’……她甚至有几次给我发短信、发QQ,约我出去吃饭、出去玩,我当时已经是高中生了,而且我就算是真跟她出去了,顶多也就是吃个饭、陪她逛逛街而已,到点儿了我绝对会按时回家,结果还没等我回复呢,占着电脑上网、还开着我QQ号,并且还把我手机没收到你手里的你,就已经替我以我的口吻给人家回复了,告诉她‘我’没有空跟她出去……就这样的情况,我亲爱的老妈,你让我怎么跟你说?”
梁玉卓有些懊悔地低头叹了口气,皱着愁眉看着悬崖下面的哈里森下城区,过了许久才说道:
“黄雪她妈妈,其实一直想让她找个家庭条件富裕的、可以让他们家姑娘将来少受点罪的……咱们家不是没钱么?你高中第一年,我和你爸给你交完学费了之后,家里存折就剩下几百块钱了……而且还欠了人家扈阿姨和穆阿姨一笔债啊!咱们家里……要是有钱的话……我不就让你跟她——”
“别说了!”戴峻深非常下意识地大喝一声,抬起头后,看向梁玉卓,又难过又懊悔地说道,“妈,求您……别说了……”
“唉……也赖我,我就不该跟你提这个……”梁玉卓还是一如既往地对儿子的内心一切的情感反应,一厢情愿地认为,那就仿佛像一株植物的——更确切一点说,像一株豚草的芽苗一样,趁着刚萌生出来的时候就掐掉,所有的感觉便不会在内心的土壤中生根发芽了:“要是我不提这个的话,你也就不会去想她了……”
“呵呵呵……”面对母亲的顽固的思想行为,戴峻深虽然觉得荒谬,但却也早就习惯了,他便对母亲说道:“您现在说这些,还有啥用呢?——我现在人在加拿大的哈里森这边,人家黄云晴人在美国的剑桥……而且,人家今年年初,就已经在美国登记结婚了——我还能怎么着?哈哈,我在初中的时候,你就担心我跟她在一起,你觉得她成天破马张飞、大大咧咧的,没个女孩子的样;现在好了啊,我俩一辈子都不可能在一起了!”
“那你也不能就因为这个,你就不找了啊?”
“别说了,妈,您就让我一个人安静一阵子,行么?求您别说了……”
之后,母子二人,站在阳光下的悬崖之上,就那样一直沉默着——
从这番画面当中回过神来的李冰逸,又听着萧全和车仁浩的起哄式的嬉笑声,想着此刻戴峻深脸上必然会浮现出的尴尬窘迫、以及藏不住的笑容,再次闭上了双眼。
而睡在下铺的戴峻深的心境,却跟此刻看到了未来的李冰逸的心态完全不一样——经过了刚才萧全与车仁浩的起哄,戴峻深的心里却忽然产生了一个让他无比躁动的念头:原先被自己深藏于心中的、尽管每天都会在同一个教室见到但等到放学后却要各回各家的那个人,此时此刻,正与他在住在同一个校园当中。
这样的悸动对他而言,几乎是前所未有的。
以前在初中的时候,除了请病假之外以及到了初三黄云晴休学之后那段时间之外,尽管戴峻深每天都会见到她,但那时候的生活就仿佛是一个舞台剧,幕布一次次升起,自己才能够与她在舞台上短暂相遇,等幕布一次次落下,他们俩便要各自朝着舞台两边下场,然后只能在等着再次幕起的时候才能再次上场、再次与舞台上互动、再次在舞台上重逢;而现在呢,短暂的舞台剧却变成了一部刚进入第一集的电视连续剧,只要是没到大结局的时候,似乎一切的剧情都可以继续下去,哪怕是分别住在两栋楼里,隔着那么多堵墙,戴峻深似乎也能听见她的心跳声。
——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同饮长江水。
转念之间,戴峻深陷入了如此古典的浪漫当中,他便忽然神游了一时半刻,却忘了回应萧全和车仁浩的起哄架秧。
“班长咋不说话了呢?默认了么?”车仁浩又问道。
“班长睡着了?还是故意装睡,想堵我俩嘴呢?”萧全也坏笑着追问了一套。
戴峻深这才如梦方醒,连忙坐直了身子,借着月光看着萧全,又试着探出头看8了看跟自己隔了个柜子的车仁浩:“不是,我没有……”
“没有啥啊?”
“呃……总之您二位先别在这事儿上起哄了,求求您二位了!我和……我还不知道人家黄云晴……再说这是学校,我不能……”戴峻深支支吾吾地说道:“反正这事儿今晚先不提了。”
“行行行!懂!哥懂你!”萧全继续坏笑着说,“既然班长都发话了,咱们还有啥说的呢?”
戴峻深摇了摇头苦笑,又看向萧全:“还有个事情,全哥,我得拜托您和车仁浩——别这么动不动就叫我‘班长’呗?听着怪见外的,咱们毕竟都是一个宿舍的人了,我不乐意总被人这么称呼‘官称’。您俩要是乐意的话,叫我外号‘贝勒’,或者就叫我‘峻深’,哪怕叫我‘老戴’‘小戴’,都行。成么全哥?这都是晚上休息的时间了,您二位还一口一个‘班长’‘班长’的,给我搞得都战战兢兢的了……”
萧全听了,这才由衷地笑笑:“行,那就叫你‘贝勒’吧。”
车仁浩也说道:“‘班长’人还真挺好的,不拿架子。‘贝勒’这个外号也确实挺好听的,有贵族范儿——真好,开学第一天就有外号,能被人记得住。”
“我那是以前初中时候带来的外号……”戴峻深也笑了笑,随后放心地躺下,就着话茬对车仁浩问道:“你以前有啥外号么,车仁浩同学?或者我直接叫你‘阿浩’得了。”
车仁浩沉默片刻,悻悻说道:“……我以前初中同学都叫我‘耗子’。”
萧全一听,在一旁被逗得嘎嘎直乐。
——原因无他,戴峻深也能理解萧全为什么乐:他夸车仁浩长得像吴建豪是真心话,但同时他也觉得车仁浩这个家伙的面相,确实有点贼眉鼠眼的;等他听到车仁浩以前的绰号叫“耗子”的时候,很难不去按照这两个字去联想他的外貌。
可他还是很给面子地对车仁浩说着:“给你取这外号的人也有点太恶意满满了吧?我还是觉得‘阿浩’更好听。”
“我也觉得‘阿浩’更好听。”萧全说道。
“那你呢,全哥?你以前的时候,大家都叫你什么呢?”
“——我以前那帮朋友,都叫我‘十一’。”
“‘十一’?”车仁浩跟着困惑道。
“嗯,因为我以前在雄鹰国际学校的时候,我跟我最好的几个朋友一起‘拜把子’,后来还组了个小社团,叫‘雄鹰十三少’。按照年龄大小,我排第十一,所以他他们都直接管我叫‘十一’或者‘萧十一’。”
“‘我勒个去’!‘萧十一郎’啊!”戴峻深感叹了一句。
“那么全哥,你到底是怎么从你以前的雄鹰国际学校里出来的,然后又来咱们同恩国际班的呢?”
——好家伙,车仁浩到底又把话题扯了回来。真是个没“眼力见”的人,戴峻深这样想着。
似乎是见自己躲不掉这个问题,萧全长长地叹了口气:“唉……”
“咋啦,哥?”
萧全深沉地又叹了一口气,才说道:“这事儿吧,本来我是不想讲的……因为也不是啥好事……闹得有点大……”
说完,萧全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那不想讲就不……”
可还没等车仁浩说完,萧全却又说道:
“这事儿吧,闹得有点大……我说了之后,阿浩,你别跟别人说哈。”
“嗯,不能。”
萧全又朝着戴峻深的铺位望了望:“班……贝勒,你也别跟人说呗?”
“那不能。在咱们宿舍里发生的事情,就止于咱们宿舍就完事了。全哥你放心。”
“唉,这个事情我都不好意思跟你们讲……”尽管嘴上这样说着,但是萧全却还是和盘托出,对戴峻深和车仁浩讲了一个即便是在若干年之后,戴峻深也无法知晓这其中每一个情节究竟有几许真实性的故事:
在萧全的口中,雄鹰国际学校是一所堪比日本漫画《热血高校》的地方,甚至都不该称之为“学校”而该叫作“江湖”。在很久远很久以前,整个校园里堪称“派系林立”“群雄并起”,而且当时在学校里横行霸道的那些小混混们无一例外,全都是欺男霸女的坏学生;一直到后来,萧全和他的十二个要好的朋友们在一起“结义”,组成了所谓的“雄鹰十三少”,有了“武艺高强”、各个身手堪比甄子丹、邹市明的,甫一成立之后还做了不少“义举”的“雄鹰十三少”的存在,让其他的在学校欺负霸凌同学的小团伙全都收敛不少,并且,正因如此,他们这十三个人,也成了校园内“风靡万千少女”,赛过偶像剧里“F4”的“男团”,他们的风头在雄鹰国际学校里可谓“一时无两”;
正所谓“树大招风”,他们“十三少”的出现,让学校另一伙自称名叫“九翎双翼”的,却将他们视为眼中钉,平时就总在校园里与他们摩擦不断,但是因为之前所发生的那些事情通常都是鸡毛蒜皮的小打小闹,“十三少”和“九翎双翼”的成员里,还有不少是同班同学或者是寝室室友,先前也都有点交情,再加上跟他们两伙人熟识的第三方也太多了,又都在一个校园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多数情况下,“十三少”与“九翎双翼”之间的矛盾也通常都能够被化解;
可结果,就在2008年上半年的时候,萧全他们“十三少”里的“老五”,先前因为踢足球受了伤,弄得手臂错位性骨折,行动起来很不方便,在某天中午食堂买饭的时候,因为不小心用餐盘蹭到了站在前排的一个女生的后背,结果就被“九翎双翼”的所谓的“老大”给刁难了——那个被不小心蹭到菜汤的女生,与“九翎双翼”的“老大”之间存在着一种不清不楚的关系,而“九翎双翼”一听说是“十三少”的“老五”“欺负”了自己熟识的女生朋友,便马上前去拔份儿找茬。按照萧全所属,他们的“老五”当时还好声好气给对方赔礼道歉,甚至表示如果可以,自己还乐意给对方赔偿一件新校服,可对方还是得理不饶人,乃至到了最后,还在食堂出手给本来身上就带伤的“老五”给出手殴打到重伤;这事情是发生在中午的,下午“十三少”的其他十二人知道了“老五”的遭遇,便都不干了,于是趁着下午体育课,“九翎双翼”的“老大”在洗手间内方便的时候,其他十二人便抓了对方一个落单,一路追逐着从洗手间里对那位“老大”连抓带打,甚至追到了雄鹰国际学校的行政楼楼前广场——那天正好是全校教职工开大会的时候,于是“十三少”的人把“九翎双翼”的那位“老大”,当着校领导们的面儿,摁在地上打成了骨折加唇裂……
等副校长叫来保安,把这帮学生们拉到保安室之后,他们另外的十二人才分别冷静了下来。冤冤相报,虽然最开始被欺负的是“老五”,但毕竟再怎么说,这都是一场影响极其恶劣的校园暴力事件,没办法,为了平息这件事的影响,在保安室里冷静下来的十二人,便都开始给家里打电话,希望父母能动用一切能够动用的力量跟学校说情;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被他们打成重伤的那位“九翎双翼”的“老大”,用萧全的原话说,“家里是能力极其深不可测的”——当然,那人的家里到底是干什么的,他三缄其口——知道了自己儿子被他们十二人打成重伤,那人的家里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但最后,这十二人的家里也是费了好大力气,又是找人说和、又是连赔偿带去病房赔礼道歉,才免了一桩诉讼,可按照人家家里的要求,这十二人无一例外,全部被要求自行退学。
于是就这样,被当初参与斗殴的那其他人,大部分全都转去了别的学校上学,或者提前出国去了国外的语言学校学习——包括当初被打伤的那位“老五”,听说“兄弟们”都不在雄鹰待了,他也跟着离开了;而萧全也就此,辗转来到的同恩国际班。
——听完这个故事之后,戴峻深的心里,却并没有因为这是一件就连当事人萧全自己都有些不齿的“校园暴力事件”而感觉到嗤之以鼻,反而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热血澎湃。
他在上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由于母亲梁玉卓给他在诸多小伙伴的家长那里立下了不少“别人家的孩子”的人设,于是戴峻深曾经被同班同学霸凌过、也孤立过,而且还是群体性质的;萧全所讲述的那位“老五”在食堂买饭的时候因为不小心把菜汤蹭到同学身上而遭到了围殴的故事,戴峻深也是经历过的,诚然他倒是没因此被人打成重伤,可面对他被人欺负的时候,当时在他周围的所有人,或出于自保心态,或是本身就对戴峻深心有所妒,便都只是在一旁冷漠地看着,甚至就连他当时的班主任也是一边吃着饭一边看戏,对戴峻深被人围成一圈打得原地抱头痛哭视若无睹;但是过后,等他回家与母亲说起当天的遭遇的时候,母亲见他身上没有什么大碍,却反而埋怨戴峻深既不会保护自己,又不能跟同学搞好关系——在那个时候,他真心希望自己能遇到一群,哪怕只有一个能帮着自己仗义出手的人。
这也算是导致了戴峻深在后来虽然表面与人为善,但是性格却愈发地孤僻的原因之一。他在小学后来的时光里,为了所谓的“与人为善”,他甚至干过明知道自己肯定会考一百分,但是一想到如果放榜发分数后或许会换来的并不是崇拜的目光、而是来自同班同学无穷无尽的恶意的时候,他还会挑一两个填空或者判断题的答案,故意改成一个错误答案的这种愚蠢的事情,再后来有的时候还故意上课不听讲溜号,以便更好地让自己“泯然众人矣”;等到上了初中,虽然在面子上他跟所有人的关系都过得去,但其实他在班级里并没有几个真正要好的朋友,哪怕是冯天明这种自来熟,都跟戴峻深的关系说不上有多亲近,而他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捧着一本课外读物,或者拿着一只MP3,在下课的时候耳朵里插着耳机,边听歌边看着窗外操场上的一切发呆。
但是如今,他似乎总算见到了一个让他打心底里觉得“可敬可谓”的“大哥”:按照萧全刚才故事里所讲的,他觉得萧全真是个义薄云天的人——为了自己的朋友可以不计一切代价后果,而且敢当着一众校领导的面儿,收拾一个欺负别人的“不义之人”,这不正是好些个武侠小说、港台电影、乃至古典名著里所追求的“任侠之道”么;最终因此被学校要求“自愿退学”,这难道不是一种不畏强势、具有反抗精神的表现么?
当即,戴峻深一下子就对萧全产生了无比的敬佩——却忘记了,而且几乎是永远都忘记了,就在刚刚的近五十三分钟以前,在戴峻深说起自己的家里不让他自己知晓血型的时候,萧全对他的家庭所开的那个极度恶心的恶俗玩笑:
“全哥啊,你这是冤案啊?”
“对啊,”车仁浩也跟着说道,“——明明全哥你是为了被欺负的人出头,结果被人家弄退学了,搞得一身污名;你的那个兄弟‘老五’也离开了。可是那个欺负人的家伙呢?他是被你们打进医院了,但是他最后不是啥事儿都没有么?并且还得了一大笔赔偿金?这事儿不公平啊!”
“嗨……这世界上哪来那么多的公平?反正我也想明白了——如果当初换一种处理事情的方式,没准儿那个该退学、该拿钱支付医疗费和赔偿金的,是那个被我们揍了那个小子呢?谁家里不认识点儿人呢?我现在回过头来,看我以前做的好些事情,其实都挺幼稚、都挺‘小孩’的。所以我现在来咱们同恩国际班这儿,我就想好好念书了,不想别的了……”
“浪子回头金不换,啧!”
车仁浩也不免跟着赞叹道。
萧全听后,笑了两声,又站起身穿了拖鞋:“我上趟厕所去,有人跟我去没?”
车仁浩站了起身,想了想,却说道:“我不去,哥,我就是躺时间长了,还睡不着。我站起来溜达溜达待会儿。”
“哦……那贝勒呢?你去洗手间么?”
“我不去。”
萧全说着,走到了宿舍门口,出门前还饶有意味地看了看身后的车仁浩和戴峻深。
车仁浩在宿舍里溜达了两步,看着戴峻深笑了笑:“班长,你怎么看萧全之前这个事情?”
“什么怎么看?我刚才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啊。”
车仁浩想了想,对着戴峻深点了点头:“确实。我感觉全哥看着,面相虽然挺凶的,一看就是不好惹的人,但是感觉人还是挺够意思的。”
但车仁浩边说,边走到了戴峻深的铺位旁边。
戴峻深原本以为车仁浩要跟自己聊会儿什么,是准备坐到自己的床铺上的,于是还特意往里窜了窜身子,却没想到等车仁浩走近了,他倒踮起脚尖,朝着李冰逸的床上瞧了起来:“‘阿哥’这家伙倒是真行哈!咱们聊天聊这么大声,他还睡得这么香吗?真没装睡么——”说着,车仁浩还故意放大了声音,对着李冰逸的床铺上唤了两声:“阿哥?李冰逸?”
——结果他再仔细一瞧,整个人都傻眼了……
“啊呀!”
“咋啦,阿浩?”车仁浩这么“啊呀”一声,却把戴峻深吓了一跳。
车仁浩弯下腰一脸困惑不解地看了看戴峻深,又抬头瞧了上铺一眼,接着对戴峻深问道:“这上铺怎么没人呢?”
“啊?”
戴峻深一听,马上从床上坐了起来,随后也光着脚站起身,借着月光一瞧,自己的上铺确实没人——枕头、被褥倒是还在,甚至是被李冰逸挂在蚊帐挂上的那套军训学兵服也还在,试探着摸一下,被窝里还是热乎的。
但就是人不见了。
“他……难不成是上厕所去了?”戴峻深也不免疑惑起来。
“他刚才下床的时候,你看见了么?”
“没啊……我都不知道他下床了,我还以为他还在睡着呢。”
正说话的工夫,萧全也回来了。
“全哥,李冰逸不见了。”萧全一进屋,车仁浩就对萧全说道。
“人不见了?”萧全也傻了眼。
“呵呵,我和阿浩还都以为这家伙还在床上睡着呢,谁知道被窝里没人了。”
萧全打了个哈欠,抬眼看了看戴峻深的上铺,想了想,说道:“那可能是去上厕所了吧?”
“但我俩都没注意他啥时候下的床、出的门啊!全哥你刚才看他出门了么?”
“没有啊。”
“那你在厕所也没碰见他?”
“也没注意……”萧全想了想,回到自己的铺位上脱下拖鞋往被褥上一趟,“合计人家干啥?万一人家待会儿回来了,看咱仨研究人家干啥去了,多不好?我反正是先躺下了……”
戴峻深和车仁浩都觉得萧全之言言之有理,便也不再纠结,于是也各回了自己的床铺上躺下。
之后三个人又聊了点儿有的没的,比如最近看的电视剧、电影,听的流行歌曲啥的,聊着聊着,萧全和车仁浩便都入眠了。唯独戴峻深闭着眼睛,却朦朦胧胧地根本睡不着,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着过去十六年,从小到大在自己身上所有事情,想着刚刚过去的这个灰暗的暑假,想着之前在初中发生的为数不多能让自己记得住的点点滴滴,又想着在这点点滴滴事迹当中处处都可见到黄云晴的影子,又想着刚过去的这一天自己竟然能与黄云晴重逢、并且又到了同一个班级,接着他又想起自己在前一夜睡觉做梦时候,那从背后叫住自己的那个悦耳的女孩子的声音、以及那只潮湿温暖的、洁白无暇的手……
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等戴峻深端着脸盆去洗漱,准备返回宿舍的时候,却正巧跟李冰逸走了个对头碰。
“早。”
“早……嗯?”
一见到李冰逸的戴峻深,整个人忽然吓了一跳。
“咋啦?”见到眼神中满是狐疑、甚至有点惊恐的戴峻深,李冰逸不免愣住,紧接着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打开自拍镜头当作镜子,对自己的脸上照了照,然后继续同样困惑地看着戴峻深:“……我这脸上也没咋的啊,你干嘛用着看怪物似的眼神看我?”
李冰逸说完,继续端着脸盆走到洗漱间的一个水龙头前,打开水龙头就往自己牙具缸里接水。
“不是……你这一晚上去哪了?”
“没去哪啊?我就在你上铺睡觉来着啊?”李冰逸转头,十分坦荡自然地看着戴峻深。
“不是……昨晚大半夜的,我和车仁浩还有萧全,我仨都看有一阵你不在床上……你突然就消失了!你去干啥了?”戴峻深仍旧脸色有些发白地盯着李冰逸。
“我去上厕所了应该……”
“你少来!我这一宿可都没睡!这一宿除了萧全去了趟洗手间之外,宿舍门根本没再被人开过!你去哪了?你啥时候离开的?”
李冰逸却笑了笑:“净瞎扯!你这一晚上虽然没睡熟,但是肯定睡着了。”
“不可能,我……”
“你要是一夜未眠,你现在还能这么精神矍铄地跟我旁边发神经?你是不是现在一点儿困意都没有?”
“这个……”
“而且你连咖啡或者红牛都没喝,然后还能一点困意都没有?你就是有‘浅睡眠’,自己还没意识到而已。所以我去方便完后,回到宿舍你才不知道罢了。”李冰逸一本正经地说道,边说边刷着牙。
“可是……”
“我跟你说,这是科学——好些人在自己进入‘浅睡眠’的状态的时候,会误以为自己是失眠,其实已经是睡着了。这种情况可不少见,一般多发生在人体处于陌生环境当中,或者是精神处在高度紧张、高度疲劳的状态下。”接着,李冰逸又忽然笑了笑:“对了,我可记得,你半夜的时候都说梦话了!”
“啊?我说啥了?”
李冰逸吐了一口牙膏泡沫,说道:“你念叨黄云晴的名字来着。”
“是……谁?啥啥啥?”
李冰逸转过头,漱了漱口,又对戴峻深笑而不语。
“别瞎说……不可能!”
——他这一晚上倒是有很长一段时间在回想着自己跟黄云晴之间发生的无论大小的所有事情,现在听到李冰逸这么一说,他倒是真开始觉得,是不是自己真的睡着了,进入了所谓的什么……“浅睡眠”,然后自己又真的没意识到。
“我……行吧,那你洗漱吧。我回去再躺一会儿,就准备收拾参加军训的行李了……”
可戴峻深刚准备回身走开,他却又被李冰逸叫住了——
李冰逸用毛巾擦了擦嘴,走到戴峻深的面前,小声说道:“我想有些事情,我有必要提醒你一句,峻深——对于你跟有些人之间的关系,还是不要陷得太深为好。”
戴峻深眨了眨眼:“你说的是,黄云晴?”
“不是。这个‘有些人’,可以指代异性,也可以指代同性。”
“我没明白你说的是谁。”
李冰逸看了看戴峻深,又拿起自己脸盆边的洗面奶,往自己的手心里挤着:“这有些人讲的关于自己的故事,可以是真事儿,也可以是假的——比如你老兄跟别人说过去自己的事情,肯定是因为你过去没几个可以交心的朋友,于是你逮到机会了,就会跟别人如竹筒倒豆子似的,把所有事情事无巨细、不加任何修饰地跟人聊,你希望别人能够懂你、理解你;但是这世上,其实还有一种人,跟别人讲述自己所谓的‘故事’、所谓的‘经历’,其实是想在其他人心里竖立‘人设’的。”
“‘人设’?”戴峻深还真是头一次听到这么个词汇。
“对——个人在他人心目中的形象设定。若是为了这样一个目的,他讲述的事情完全可以是假的;即便是真的,他也可以站在他自己的立场上,把现实发生过的真实状况给扭曲了,或者在细节上进行一些加工。于是暴力就成了仗义,霸凌就成了善意,邪恶就成了正义,虚伪就成了真性情,紧接着,平庸也就成了伟大。对于这种人所说的话,不要不信,也别全信,不要跟他对立,但也别跟他太亲近,保持一定距离就好;否则,如果你太相信他的话、太相信他的人设,若是有天等你真正看清了这个人、或者等他做了什么暴露他自身本我,让你意识到他之前的所言所为,都是在进行虚假的人格构造的时候,那种幻灭感,会让你很痛苦的。”
戴峻深愣着神想了想,又难以置信地看向李冰逸:“你说的是,萧全?”
李冰逸不置可否看着戴峻深,一言未发。
“不可能吧?我感觉他人还行……”
“可你才刚认识他多长时间啊?”李冰逸说完,便往自己的脸上打着洗面奶的泡沫,“多余的话我也不多说了。你慢慢就知道了。”
戴峻深看着李冰逸,心中十分复杂。
“那你就不怕我把你的这些话,回屋就告诉萧全?”
“哈哈!他不是还没睡醒呢么?再说了,就以你老兄的性格,我敢笃定,你不会把这些话说给任何其他人听的——你不是一直自认自己是‘君子’么?身为‘君子’,孝悌礼仪,忠肝义胆,是不会把朋友的话向其他人告密的。”
“你怎么知道?你才刚认识我多长时间啊?”
往自己脸上搓着洗面奶的李冰逸依旧笑笑,没多说一个字。
看着李冰逸摆出一副通晓一切的架势,戴峻深的心里面忽然觉得有点不爽。他也什么都没多说,端着脸盆就回了宿舍。
而留在洗漱间里的李冰逸却叹了口气,低声自言自语道:
“——我啊,我可都认识你很长时间了……其实我要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你自己。甚至,现在的我,要比此时此刻的你,都要了解你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