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戈:简读古代史,深读近代史,必读世界史
一
与友人谈读史,总结出三点共识:对普通读者而言,一,中国古代史于当下几乎完全脱节,毫无助益,大可不读或不必深读,至多读个通史,明了大势,相反,近代史则须细读、精读、一读再读,因为我们至今还处在唐德刚所定义的中国第二次大转型(从帝制到民治)的漫漫征途之上,如徐中约写《中国近代史》,一直写到当下,尚且不甘罢休;二,如果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如足够强硬,足够坚忍,足够悲悯,最好不要读党史;三,至少要读一本全球史或世界史。
二
阅读通史,旨在把握经脉,洞悉大势。清儒有言,为学当如大禹治水,须知天下山川脉络。读史亦然。最优秀的通史著作,要义端在一个通字。然而要把历史打通,谈何容易,除了史学家的基本德行,还得有大视野与大智慧。多人合著的通史,往往不通;一人独著的通史,往往连最起码的史料关都过不了。就我个人的阅读经验,值得推荐的中国通史著述只有寥寥数种,一种是吕思勉、傅乐成两个版本的《中国通史》,适合入门;另一种如萧公权《中国政治思想史》、王家范《中国历史通论》、秦晖《传统十论》等,适合深造。
三
《孟子·尽心上》有言:“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我常引此语,来诠释如何观测一个时代的潮流与大势。蒙文通则以此谈读史:“……观史亦然,须从波澜壮阔处着眼。浩浩长江,波涛万里,须能把握住它的几个大转折处,就能把长江说个大概;读史也须能把握历史的变化处,才能把历史发展说个大概。”——此论尤其适用读通史,如中国古代史、世界史等。
1943年5月8日,徐复观受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军令部委派,担任驻第十八集团军总司令部少将联络参谋,从重庆来到延安。他在延安近半年,与毛泽东长谈五次,曾请教“应当怎样读历史”等问题。毛氏答道:“应当特别留心兴亡之际,此时容易看出问题。太平时代反不容易看出。西洋史应特别留心法国大革命。”——所谓兴亡之际,即澜之一种。
四
研读断代史,必须具备通史视野,以洞察一代之所来与去、变与不变等,正如研读一国史,必须具备全球史、世界史视野,以洞察一国在全球之地位,受世界风潮之冲击等。蒙文通云:“治史应专治一二时段,但通史终不可忽。每一代有些问题还是要从通史中才能求得解决,以免滞固不通。”“搞断代史不搞通史常常不易准确把握一代的特点。近世之论明代资本主义萌芽者,所举例证常常是明以前早已存在者,不仅有见于唐、宋者,而且有见于汉代者。”
五
夜读近世人事,不时掩卷长叹:百年前的文章,今日读来,犹不过时,前人所论,其犀利、深刻、通透等,甚至过于今人。有人因之断言,百年以来,时光仿佛停滞,中国毫无进步。这固然是一种解法,我更愿意认为,中国第二次大转型所提出的问题,宏大而沉重,欲求根本之解决,超出一代人的能力,需要数代人的接力,但凡正解,不惧重复,正是在一遍又一遍、一代接一代的重复之中,现代地基渐渐筑成。
六
研读中国近代史,往往怀有一大意图或妄念,即试图追寻第二次大转型的曲折与展开:它是怎么开始,又将怎么结束。我当然不会愚蠢地相信,过去隐藏了未来的答案,它至多只能提示,哪些人是庸医,哪些路是歧途,哪些十字路口的选择将通往万劫不复之深渊。以前说过,中国历史留给后世的最大遗产,不在种种经验,恰在种种教训,所以我们读中国史,尤其中国近代史,目的必须明确:不是为了寻求真理,而是为了不再受骗,不是为了去做什么,而是为了不去做什么。现在我依然固执己见。
七
我读世界史或全球史,旨在拓宽视野,出发点是全球,目的地还是中国。去年葛兆光主编《从中国出发的全球史》三册出版,风靡一时,我曾向一位出版人提议,可趁热打铁,跟进一种《从全球出发的中国史》。遂想起二十年前,读王人博老师名著《宪政的中国之道》,我请教道:书名怎么不叫《中国的宪政之道》呢(以宪政为主体与以中国为主体,终究大不相同)?他答:你写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