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酬我以清阴（十七）

天又亮了，世界又要开始它的运转。赵蝉嵌在一条名为高中生的链条上，很抗拒，却依然自动地起床洗漱、穿上校服。这件蓝白相间的聚酯纤维运动服怎么这么重？她觉得周身好像裹上了一层硬硬的壳。

她又开始了缩在这个不喜欢的壳里的一天。对课程的不得心应手、在这种情况下面对老师同学的不自觉的卑弱以及对自己这种卑弱的痛恨、对前途的焦虑组成了她的一天。大概清醒地体验这些负面情绪实在超过了人类的承受能力，于是，她的潜意识为了保护她，让她的感官整日处于沉睡状态。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拥堵钝重，她闻不到花香，她变得喜欢吃重口味的食物，因为味道太轻的刺激不了她的味蕾。以前觉得好听的歌，从第一个音符就在她心里开出花的歌，现在在耳朵里播放一遍像水流过一样平淡。

每天的负面体验叠加着凝结在她的身体上，像年深日久的厚硬泥土包裹文物一样，把她真正的身体包裹在里面。她总是想象有一天可以用斧凿一点点地把泥土凿开，救出她原本轻盈舒展的身体。

长久的秋热之后，这天终于下了一场绵长的雨。赵蝉下了晚自习回到宿舍，一进门便迫不及待地剥下那层讨厌的蓝白聚酯纤维外壳，一整天的痛苦终于有了喘息的时刻。然而她的力气到此为止，再没有多余的用来洗沾了点雨水的头发、换上干爽的睡衣。她麻木地摊倒在床上，打开MP4，翻出下载好的小说，把自己投入虚拟的世界。

痛苦让人没有力气，痛苦让人不愿活在此时此间。

眼睛盯着屏幕，心却并没全然放松下来。她不是在享受，而是在逃离。她频繁地按动MP4上的翻页按键，快速地掠过一行行文字，像是在与流逝的时间赛跑，企图在这珍贵而短暂的独自一人的夜晚时间多快乐一些，以抵御白天的痛苦。可越是争分夺秒，越是让她没有一秒是沉浸的。

珍贵的夜晚时间在按键声中流逝着。

十一点了，该起来洗漱睡觉了，明早七点半的早自习。昨天就是睡得太晚，所以今天一天头闷闷的，没有力气深度思考。不，再看一点，就一点点，不想这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十二点半了，真该睡了，等到了一点，又是熬夜的一天，白天又是一天的不舒服。她准备起身，然而没有力气，继续躺着。

一点半了。

一点半了。今天的早睡计划终于宣告失败，现在睡也于事无补了。她怀着对再次熬夜的懊恼以及对即将到来的没睡饱的明天的抗拒，麻木地按着翻页键。

手指点得飞快，被按键摩擦地热热的。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忽然感觉到身体也热热的，焦灼的热，然后是很快很强烈的心跳。

她有些害怕了，因为其实这样快的心跳已经持续了三天。第一天她只觉得是没睡好。第二天她已经感到不对，但她不熟悉医院也抗拒去医院，于是安慰自己没事。到了今天、此刻，咚咚跳动的心脏提醒她不能再忽视它，她忽然觉得自己的生命可能就在这一寸间了。

她强迫自己聚起些力气起床穿衣。已经快凌晨两点，她不知道路上还有没有车，不知道会不会遇上坏人，她从没去医院看过病，连这种症状要挂什么科也不知道，但这都无法阻挡这会儿她要去医院。

下楼，走到马路边，灯光熹微，空荡的大街上偶尔驶过几辆夜间运货的大货车，雨还在下。

风挟着雨拂过她的脸颊，把额头耳边没扎进去的乱发贴在她脸上。等了很久，当一辆亮着绿色“空车”的出租车驶来时，她有种找到救命稻草的感觉。这一刻她才发现，原来她是如此眷恋生命，即使是这样痛苦的生命。也许痛苦的人反而更加眷恋生命，因为还没有活出自己，死会不甘心。

位于康复南路的市三院门诊部有三座大楼：门诊一部、门诊二部、急诊急救中心。赵蝉到那里时，两座门诊大楼已经下班关门，唯有急诊急救中心灯火通明。

凌晨三点的急诊中心跟她想象中的并不一样，并没有抬着担架护着输液瓶的奔跑着的医生护士、并没有哭天抢地的病人家属，没有这些戏剧化的场景。所有人都在正常运转着，好像这里只是与外面有时差，外面的夜里凌晨三点就是这里的白天一样。一楼是等待进入急诊室的病人，不拥挤也不空荡，好像白天里有多少人夜里还是有这么多人。电梯上是拿着单子去二楼做检查的人们，以及从二楼取了检查单下来正在翻看的人们。

赵蝉问了护士才知道，原来急诊是不分科室的。护士给她挂了号，她便在急诊室门口找了座位坐下。

心跳得还是很快。但她没那么害怕了，她已经做到了她能做的事，假如她的生命到此为止……

“是睡了吧？”

“是不是淋雨了不舒服？

“你还好吗？

分别是九点三十五、三十四、三十收到的短信，来自王简。赵蝉再往前按，还有他的一则未读短信：

“终于下雨了，今天好凉快。我要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周末博物院有北宋书画特展，里面有王安石手书楞严经，这个一直在库房里，就十年前展过一次。我们一起去看吧？”

是九点五分发来的。周内每次他的信息都是这个时间发来。她下晚自习是九点，所以每当她出校门拿出手机时几乎都会听到手机震动的一声，来自他的震动。

她有些懊恼这个晚上对小说的成瘾，错过了回复他。他温热的心会不会感到失落？她不想这样，尽管她抗拒他走进她的世界，但她一贯以为人不该冷漠对待对自己心存善意的人，在与人的联络中，她总是做最终回复的人。

正在她懊恼担心之际，医院广播响起：“请020号赵蝉到急诊二室就诊，请020号赵蝉到急诊二室就诊……”

她走进诊室，医生还在给上一个病人讲药的吃法和注意事项。年迈的病人坐在医生右侧的凳子上，周围围了四个亲属。亲属时不时插一句问点什么，医生看起来不快，但可能惧怕他们的人多势众，依旧回答了他们。终于到了她，她详细叙说了这几日的情状，医生眼皮不抬地开了三个单子让她去做检查：抽血、心脏彩超、心电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