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班(全)

1
那年我爸觉得未来我将一事无成,于是把我送进了一个写作班,希望我以后可以靠笔杆子吃饭。
写作班的老师是我爸的熟人,靠写作养活自己。我第一次见到他是一个下午,那年他应该是三十岁,因为今年他是七十三岁。
写作班开在他家的书房里,四面墙都是书架,在门的位置让出了一个大洞。书架突出墙面三十公分,导致门只能打开大概四十五度,人得侧身“滑”进书房里。时间长了门板上被书架的边缘磕出了一条明显的凹痕,书架的直角边也成了圆角。我习惯称它为“缝门”。
书房南向的书架开了一个洞留着一扇窗户,窗前竖着一张桌子,老师就坐在那里。
“我姓金,叫我老金就好。”他说道。
写作班每周两次,一次是周三的晚上六点到七点半,另一次是周六的下午一点到六点。老金每次都会布置一个题目,比如“怀念一个同学”或是“我的宠物猫”之类。可我从来没养过宠物,也没有太值得怀念的同学,所以基本都是瞎编的。
有时老金会布置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题目,比如有一次老金从书架上递给我一本黑色封皮的《圣经》,跟我讲这本书是他从西安路边的一个旧书摊上买来的,里边是竖排版的繁体字,花了他八十块钱。
“看不懂的话书架上有书法字典,自己对着看吧。”老金说,“今天的作业是摘抄十个《圣经》里有关水的段落。”
我觉得这书实在太厚字又看不懂,一列一列找实在太麻烦了,于是随机翻开一页,向下数五段,再把段落里的主语替换成和水有关的词。
具体改了哪几段我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我最后终于看到了一个不用改的段落,那里有“加利利海”。
老金估计也没看过圣经,所以交作业的时候老金都没发现除了最后一段其余都是我改的。
除了作文,老金还教写对联。
比如:
上联:泪雨涤尘洗天路
下联:悲声惊世动人间
或者:
上联:朗月清风怀旧宇
下联:残山剩水读遗诗
这些对联我到现在都还能背出不少。
那年我九岁,正是小学三年级,语文老师别出心裁的把书法带入课堂让我们体验写对联的乐趣。我心里一阵得意,因为写作班刚教过,于是装着很有架势的样子在纸上写道:
上联:躬耕一生 桃园杏坛不言悔
下联:蝶梦双飞 黄泉碧落永相随
老师看了我的“作品”,让我下课下课后带着我的“作品”去办公室一趟。我还以为是要表扬我,或者让我参加什么语文竞赛,没想到他拿着我的“作品”语重心长的告诉我:“这叫挽联,是丧事用的,平时不能乱用。”
我又背了几个老金教我的对联,语文老师说那都是挽联。
回到班里好友老白问我被叫去干嘛了。老白是班里画画最好的,他觉得自己和齐白石有关系,于是大家都叫他“老白”,这个外号还掀起了一阵大家以“老”相称的潮流。
我觉得这“挽联”是个挺搞笑的事儿,就把这些挽联教给了老白。老白又教给老李,老李有教给老邓就这样远传越宽。一时间谁知道的挽联越多谁就越厉害。
后来学校边上的小区里投诉有人在住户门口写挽联,还上了新闻。
最后不知道是谁在校门口用颜料写了:
上联:席上漫谈养育恩
下联:凄风苦雨百年愁
校长怒不可遏,在周一的晨会上点名批评我们班级的不良风气,但到头来都没找出是谁写的。
小时候我觉得在写作班里唯一的好处就是周末作业的作文可以轻松搞定,倒不是老金会辅导我,而是可以在老金的书架上随便找本书抄一篇“经典文学”,自己再随便改改,竟然还能得个A。
当时在老金的书架上找到了一本叫《瓦尔登湖》的书,随便翻开一页抄了三百字。
一直到四年级,我的作文都是从《瓦尔登湖》抄来的,只是改改里面的一些句子,加点瞎编的课外活动,比如:
“今天和爸妈去看了电影,我觉得自己学会了很多新知识,知道自己知道什么,也知道自己不知道什么,这就是真正的知识。”
或者:
“吃完年夜饭,我看到那些岁月如何奔驰,挨过了冬季,便迎来了春天。”
如果我还留着那些作文一定能拼出一本夹杂着小学生日常的《瓦尔登湖》。
也正因为如此我在四年级看完了《瓦尔登湖》。
每次课开始的时候老金会把上次课的他批改完作业还给我,说是让我好好收起来。说是批改其实也就是划几个错别字,也没啥意见或者评语,最多就是跟我说下次得写的再动情一点。
“比如这猫,你得意识到它是活生生的,你没养过不要紧,你看我给你写一个,好好体会。”
老金的“猫”,写的还真的比我好,但后来到了五年级,我才知道老金写的“猫”和老舍的《猫》是一模一样的。
记得那是我高中升大学的暑假,老金让我把过去九年写过的文章都带来他的书房,说是有重要的事对我说。
打开书房的门,依然像以前一样磕在书架的木边框上发出“嘭”的响声,那一刻我才明白了这个“缝门”的用意:为了提醒里面的人,有人来书房了。
老金像往常一样坐在书桌后边,与以往不同的是今天书桌另一边放了一把椅子。我回头看了看“缝门”,觉得奇怪:“这椅子是怎么进来的呢?”
我把厚厚一沓作文交给老金,坐在椅子上。老金翻了翻我带了的作文,点了点头,开口道:“我是个悼文作家。”
2
“这个城市每天都有追悼会,每次追悼会上都会有死者的亲人或者朋友朗读一篇悼文,我就是写作悼文的人。”老金说道。
“靠悼文养活自己”,乍一听似乎没头没脑的,像个玩笑。老金解释道:“中国传统中,丧事上送的钱叫‘帛金’,一般是整数加一元,以零一作结,表示终结之意。所以让我写一篇悼文要一千零一块钱。”
而一般来找老金写悼文的人都舍得花这笔钱。
听说曾经有人在灵堂里念老金写的悼文,结果一半来参加追悼会的人哭的晕倒在地上。当天杭州半山公墓首次开来了救护车,后来大家都传说公墓里有人诈尸了。
那次事件以后老金有一个月没接到活。
老金从我带来的一叠作文里抽出了一张,摊在我面前,对我说:“这就是当年哭昏了半个灵堂的悼文的原型,我发现小孩子的文字还挺能打动人,这些年来我都在用你的作文为底板改写成悼文,你可别觉得这九年都在我这儿做了非法劳工,现在这桌子上我数了数大概有九百篇作文,每篇算你一块钱,四舍五入给你一千块吧。”
“到了大学要省着点花。” 老金说着,给了我一个牛皮纸信封。
我拿着一千块钱回到家,见我爸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于是在他眼前晃了晃装着一千块的信封,问道:“你知道老金是写悼文的吗?”
我爸抬头看了我一眼,嘴角向下抽了抽,取下眼镜,从茶几上抽了一张餐巾纸,擦着镜片对我说:“当年参加了一个朋友的追悼会,他老婆读了一篇悼文,我听着很有功力,肯定是个高人所作,于是我就去问她要这篇悼文细读一下,结果她说这悼文是她花钱请人写的,估计是作者很注重文章版权,所以嘱咐她一定要把悼文随遗体一道烧了。”
我爸是个编辑,他的职业嗅觉觉得这会是一个有卖点的人,于是要了老金的地址,想找老金聊聊。
“我想找老金出个悼文文集,但他死活不肯,觉得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作品,而是这些年来与各位逝者共同的创作。于是我就想了一招,让你去他那儿学写作,每星期我都会问问你老金教你写了啥,再把这些事告诉我认识的作家给他们点灵感。你也是不灵光,九年了都没发现他是写悼文的,我当年的担心也不是没根据啊。”
在我初一的时候,我爸的编辑部解散了,但他还是让我继续去老金那里“学写作”,据他说是想写个以悼文作家为主角的小说,可是六年过去了也就写了大概一千五百字而已。
“也就写了个你当年在学校里写挽联的故事,做整篇小说的第一节,但后面人懒了,没写下去。”我爸说着语气甚是感概。
谁能想到这些年“学写作”不过是上一辈人的奇怪偏执呢。
初中时我还参加过新概念作文竞赛,因为当时觉得自己最擅长的就是写作,毕竟在写作班学了四年,而且还读过《瓦尔登湖》。现在回忆起来,六年级的时候还抄过半本的《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卷,自以为是全场阅读面最广的初中生了。现在看来没得奖也是情有可原。
到了高中我是隐约察觉,其实老金这几年根本没教我啥,但又觉得老金的教学思路这是那种好莱坞式的“无招胜有招”,启发式教学。
比如他从来没推荐过我要去看哪些书能对写作有帮助,我一直说服自己那是老金在鼓励我寻找自己合适的写作风格。
印象里老金只向我推荐过纳博科夫的《洛丽塔》。
老金也几乎不给我什么范文,没告诉过我什么是“好文章”。
高一的暑假我拿着学校发的暑假推荐阅读书目找老金看看,想让他选一本我好写读后感。结果他说:“别告诉你爸这是我教你的,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方法可以只看书的标题就能写出八百字的读后感。首先你要知道的就是,你老师和你爸也不一定看过书单里的这些书,就算看过了也不一定记得住……
这估计是老金唯一一次教我“写作文”。后来这篇全由好词好句串联加之暧昧个人感受的文章竟然得了学校暑期读书报告竞赛的一等奖。
“怎么样,是不是很神奇,你都高一了,是时候学会偷懒了。”老金笑嘻嘻的和正在摘抄好词好句的我说:“你想学的话,下节课我还可以教你怎么一学期只写一篇作文,暑假只做三分之一的作业。”
相较于教我怎么写作文,他似乎更得意教我怎么“不写作文”。
多亏自己没有怎么实践老金的“不写作业技巧”,大学考上了英语系。我爸说这是离写作最远的专业。
3
老金能在殡葬行业的口碑与他对待悼文认真负责精益求精的态度是分不开的。在早年间二十几岁那会儿,老金还没想写悼文,而是想当殡仪馆的司仪。
他每天都蹲在半山殡仪馆“蹭葬礼”。像看电影一样一场接着一场的看,观察人的表情,详细记录每次葬礼的死者与来客的关系。直到殡仪馆的司仪发现会场里老有个人,每场葬礼都有他。老金说他当时很崇拜这个司仪,每场都让家属宾至如归,和家人一样。
结果这司仪还是叫保安把老金轰了出去。
“后来葬礼去的少了,就在墓园里晃悠,看看墓志铭啥的。”老金说道:“当时也没想写悼文的,那天在半山公墓里走着,忽然灵光一闪,想出了一条致富大计。”
老金发现满山遍野这么多墓,大家的墓志铭不是没有就是差不多,缺乏个性。我记得老金的原话是:“除了照片不一样,其他啥都一样,墓碑用的花岗岩花纹都一样。”
于是老金开始了写墓志铭的生意。
一开始老金都是免费写,在半山公墓门口,挨着卖冥币的摆了个摊。说是“摊”也不恰当,就是个纸板,上写着:“免费题墓志铭,绝无重样。”
由于是免费的,不少好事者让老金写。写多了老金察觉不对,好词好句一下子就要见底,于是想了一招,把纸板翻了个面,上写:“题墓志铭,一亿冥币一条,绝无重样”。
“那个时候真的觉得自己词穷,于是开始看书,在本子上记可以用的句子,”老金回忆道:“渐渐的来找我的人就多了。大家都听说半山公墓门口有个人题墓志铭不带重样的,不收钱只收冥币。”
老金说他当时有个梦想,要做殡仪设计师,从墓志铭到墓碑选材一条龙服务,做大了以后还要做灵堂设计,各种主题任君挑选,保证个性化定制不带重样。
“说极端点,我希望人能期待自己的死亡。”老金说到。
结果随着杭州墓地地价的上升,殡葬不再是文化传统,成了经济活动。越来越多的人感觉自己死不起了,老金的殡葬个性化设计也成了痴人说梦。
那几年,老金看了不少关于死亡和殡葬习俗的书,畅想自己的“殡仪设计大计”。老金学了各种宗教,民族的殡葬仪式,甚至还看了《盗墓笔记》,美其名曰“继承发展,防范于蔚然。”
后来老金回忆起自己写墓志铭的经历,觉得自己当时还是没有很原创,还是会被看过的文章影响。
他回忆有一年清明节,一个中年人来找他,说要为亡妻重修墓碑。一直觉得妻子生前跟着他没有过上好日子,现在有了钱给爱妻修个好点的墓说不定能好受一点。
老金那段时间刚好在看纳博科夫的作品,于是就给他题道:“这里埋葬着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
中年人看完老金题的墓志铭,茅塞顿开,说自己的心结瞬间消失了。
我特意去半山公墓看过,确实有一块墓碑上面刻着“这里埋葬着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但却是个合葬墓。再看上面的生卒,女人活了三十岁,而男人活了七十九岁。
老金说他那几年从纳博科夫的书里摘了不少句子,特别是给亡妻或亡夫的墓志铭时他摘了好多《洛丽塔》里的句子。他说如果仔细在半山公墓里看看,说不定能收集到一部刻在墓碑上的《洛丽塔》。
老金得知我进了英语系,托付我一定要帮他看看英文的纳博科夫,是不是和中文一样诡异又华丽。
不光有人为了死者来找老金题墓志铭,也有自己还活着就开始琢磨怎么死的人。老金记得当时有个人来找他,样子不过三十来岁,一脸疲相,想让老金写个能让人看了以后觉得有一丝怀念的墓志铭,老金给他写:“来了都是客” 。
这个人第二天又来找老金,这次精神多了,握着老金的手连连道谢,说老金是他的救命恩人,因为他原本昨天打算跳钱塘江来个一了百了,站在江堤上,嘴里念着老金题的墓志铭,找到了人生的方向。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人的关系,老金的业务渐渐从“私人定制墓志铭”偏到了“重拾人生希望”。
“那段时间来我这儿的人很多是没法走出失去亲人的痛苦,他们可能只是需要向一个陌生人倾诉,”老金回忆道:“我的墓志铭定价一亿冥币,但后来冥币的面额印的越来越大找不开了,索性一次收十亿。”
那时,老金靠倒卖冥币过活。
老金自豪的跟我讲,当时他摊子边上卖冥币的人都乐坏了,因为很多人身上没有带着冥币,但老金只收冥币,于是只好花二十多块钱买一整包冥币,从中抽一张一亿的付给他。
直到有一天有人来找老金:“大师,大家都说您开导的实在好,我想请你给我家老爷子的追悼会写个悼文,让大家心里都能有个平静。”
从此老金开始了他的悼文生涯。
4
来找老金写悼文的人各式各样,要求也是千奇百怪。曾经有人找老金写悼文纪念自己的猫。
“这是你自己养的猫我可写不出,何况我也没养过小动物,难写。” 老金说道。
但猫主人硬是要写,加一倍的钱也要写,说自己只要一回想与自己家的猫生活的点点滴滴就茶饭不思,半个月足足瘦了十公斤。
老金觉得可怜,就把这事儿应了下来。就是那天下午,他给我布置了写“我的宠物猫”的作文。老金说这客户相当满意,还邀请他去参加了葬礼。
“我还是第一次参加小动物的葬礼,觉得挺新鲜,”老金回忆道,“进场之后,我发现每个来参加葬礼的人手里都抱了只猫,感觉自己入了啥邪教。”
追悼会后,有人来找老金:“听说这悼文是您写的!写的真是太感人了!我家的咪咪虽然还在,但我想先让您记录点我和咪咪的生活,好让咪咪走了以后我也可以给它办个追悼会。”
老金听完二话没说,撒腿就跑。
直到我大学二年级,还有人打电话来问老金给小动物写悼文的事儿。
老金说自己一开始写悼文的时候他都会去追悼会现场看每个人的反应,去体会他写在纸上的那些事物人情。
“当时以为能把人看哭了就是好文章,所以一直观察人听到哪些些段落会哭,后来发现自己错了,人们来找我写悼文,还有更多深层的东西,不能一语概之。”
那是我大二的暑假,闲的没事在老金那里“实习”,说是“实习”其实就是接电话预约写悼文的客户。没有薪水,唯一的福利是每天中午老金请客在楼下饭馆吃个面条。
我记得那天来了个男人,上午打电话来说下午务必要见面,相当着急,钱要多少都随意。老金听了二话不说,让我把下午的预约都推后,开心的带我去了楼下另一家衢州饭馆吃了个两菜一汤。
男人来的时候看着挺正常,普通的西装革履,留着寸头,带着眼镜,是那种每个办公室都有的长相。但他一开口还是吓我一跳。
他说自己活不长了,但也不说自己为啥就死了。只说死后想给自己办个追悼会,请自己生命中爱的和对不起的人来道别。他最爱的是结婚多年的妻子,但他在外面还有情人,觉得自己对不起她们,想着重对她们忏悔一下。
于是老金当场写了一篇悼文,边写边问些男人的经历,兴趣爱好,生活习惯等等。男人回忆着忍不住哭了起来。
老金从兜儿里掏出一张二十给我,打发我出去溜达一圈,一个小时以后再回来。我觉得奇怪,因为平时都会让我在场,但我没多问,老实的出门去了。
走在街上手里搓着二十块钱想着老金所说的“深层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老金开始自己的悼文生涯两年后,就不再专门跑去看客户的追悼会了,而是专注和客户聊天,了解死者生平。有的时候是大活人来找老金写悼文纪念自己死去的亲朋好友;有的时候是来找老金说自己虽然还活着,但想先把悼文准备好,免得自己哪天就意外死了。
曾经有个人来找老金,说自己下周要去登珠峰,虽然现在基本不太会出事,但就怕万一,于是想准备个悼文,希望大家能不要以为自己是太沉迷登山才死的,想通过悼文让人知道除了登山自己还有很多值得怀念的地方。
一个小时后我回到书房,男人已经走了,老金给了我一个信封让我去邮局寄了。我拿在手里看了看收件地址,收件地址是一个律师事务所。
过了一个月,大三刚开始的时候,老金打电话给我说:“别上什么文学史课啦!有急事,快过来!”
于是我出了教室跳上公车去了老金的书房。
一进书房,老金递给我一件黑色衬衫:“快点换上,楼下有车等着我们。”
走到楼下,的确停着一辆面包车,后座窗户都贴了不透光的黑膜,似乎在说自己是有去无回。我心里一激灵,一边回忆着各种电影情节,一边四处张望,心想:“应该不是这辆车吧。”
老金拍了拍我的后背说道:“看啥呢,就这辆车,快上去。”
上了车,发现后座和驾驶座是被隔开的,隔板上有个洞,司机让我们把身上带着的电子设备和手表从这个洞里递给他,还告诉我们这车里有屏蔽器上不了网。
一路上很无聊,只有座位上放着一些小册子来打发时间,有宣传奇怪的宗教的,也有关于金融的,让人摸不着头脑。上了这车以后我也没心情看字,因为“今天就要交代在这儿了”的想法在脑中挥之不去。我把宿舍的钥匙紧紧夹在右手中指和食指之间,握紧拳头,心想:“哪怕今天要死,也得拖上一个。”
不知过了多久,汽车开到了下坡,应该是到了地下车库。
停了车,老金看上去很熟路的拉开车门下车,径直向一部电梯走去,并招手让我跟上。我回头看了一眼面包车的司机,并没有下车跟着我们。
电梯关上门,我的手在裤兜里紧握着拳,脑中预演着自己挥拳的轨迹,想象着各种电梯门开了以后可能出现的糟糕景象。
上了不知道几楼,因为表盘上只有按钮没有数字,老金倒是悠闲,吹着口哨。
不一会儿,电梯发出“叮”的声音,我的神经绷到了顶点,电梯发出开门的哗啦声,但我面前的门却没有开,这让我的心跳不断加速。
“喂,到了。”老金拍了拍我的后背,自己的心跳在那一刻停了一拍,手指还夹着钥匙但失去了知觉。
转身过去才发现,这是个双向电梯。
我面前竟然是一间灵堂,灵堂当中摆的遗像正是暑假里见到的那个男人。
由一个中年男子读了老金写的悼文,悼文里并没有讲那些老金从男人嘴里问到的生平经历,而是专注于一些生活中的琐事,比如自己家的门钥匙其实有一把备用的藏在门口的地毯下面,或者家里冰箱中的食材可能过期了,还有各种现在回想起来依然觉得很不可思议的小事,听着悼文,会有一种这个男人似乎还活在某个地方的错觉,只是不再回来。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陌生人的追悼会,印象最深的是有两个女人,一老一少,哭得厉害。我以为是男人的老婆和女儿,后来才听说是男人的老婆和小三,在那场追悼会后成了姐妹。
追悼会后中年男子给了老金一个牛皮纸袋子说道:“里面是十万现金,”接着又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硬币“一共十万零一,您点点。”
回到书房我问老金我们去的是啥地方,死的那男人又是谁。老金只是笑笑,摆了摆手,说:“不是什么好人就对了。”
我至今也不知道那男人是怎么死的。
5
从小我就觉得奇怪:为什么整个“写作班”就我一个人?
别的小朋友双休日报了各种兴趣班补习班,看着相当快乐。一时间大家都在比谁报的补习班最多。而我只上了老金的写作班,除了教会大家写挽联以外就没啥能炫耀的了。
有些小朋友双休日在同一个兴趣班上课,渐渐的熟络起来形成了小团体,而我还是一个人孤零零呆在老金的写作班里。
记得自己还曾经求过我爸给我多报点兴趣班,我爸却说:学那么多东西做啥,浪费钱。”
他还给我算了笔账,说学乐器就要买乐器,我们家没地摆钢琴所以不学钢琴;小提琴学一年都未必能拉出个啥,而且好的小提琴不便宜,费时费钱,不学;画画,又是铅笔又是水粉的,还嫌家里不够乱吗,所以不学画画;学英语能叫兴趣吗,英语成绩下降了就多做点题呗,这不得比报个班便宜,咱家也没钱让你出国留学,所以不学英语。还是学写作吧,只要纸和笔就可以了。
后来我问老金,当时这个写作班我爸交了多少钱,老金笑了笑:“没要钱啊,你要高考的前三个月,我还给你爸爸每个月五千块让你留我这儿呢。”
小学的时候我一直鼓动老白去写作班,但老白天生不求上进,大家都在周末奋斗的时候,他不知怎么骗到了一只任天堂GAMEBOY掌上游戏机玩的不亦乐乎。
直到五年级的暑假,我终于把老白拉去了写作班。那天老白来找我,说自己暑假日记还没写,想借我的抄抄,我想了想,告诉他老金的书房里啥书都有,随便抄。
老金看到我带来朋友来也没说啥,布置了当天的作文题目就出门了。老白似乎很兴奋,在书房里爬上爬下。没一会儿手里就搬了三本厚厚的画集,然后一本本的摊开在我面前说:“你看!怪物!还有这个,美术书上好像有。”
现在回忆起来,老白应该看的是毕加索的画集。
我提醒老白还有一个星期就要开学了,快写暑假日记吧。老白抬起头,笑了笑说:“其实不止日记,英语数学语文我都没写。你能不能也借我抄抄。”
我想了想说:“行,你把GAMEBOY借我玩一个星期我就借你抄。”
老白一听很高兴,立马就答应了,接着开始掏自己的书包,边掏边故作神秘的说:“其实这个暑假我一直在忙一个秘密的超级计划。”接着从包里掏出一个A3大小的文件夹,里面塞满了打印纸,纸上面画满了细细的线条。
“这是一个大迷宫!”老白兴奋的说,“这每一张纸都是一个关卡,你看我画的这些标记,圈是宝箱,碰到了有奖励,叉是陷阱碰到扣一滴血,开局有五滴血,你可以扣一滴血闯过陷阱也可以绕过去,你看这里的红圈,这是时空洞,碰到的话会随机传送到这些纸上的另一个时空洞但你可以回一滴血。”说着老白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二十面体骰子“这是我从我哥那里顺来的,有二十个面,到时候就用投骰子来决定传送到哪张图。还有方块符号是谜题,”老白又掏书包,拿出一本《脑筋急转弯》,“碰到方块就要从这里面选一道题,答对了才能过去。五角星是终点,到了终点就能进入下一张图。”
老白画的迷宫相当复杂,最宽的通道不超过三毫米,有的是曲线,有的是直线,看久眼都花了。
“开学了我就要在班里推广,玩一次五块钱,只要五滴血没用完就可以一直玩,走通两张图就可以赢六块钱。每张图都可以开局。”
“那你怎么知道一个人走通了呢?”我问道。
“简单啊!”老白又一次掏书包,拿出了一卷纸,“这是从我妈的单位里拿来的纸,这种纸很神奇,可以透出盖在下面的东西,我叫它仿糯米纸,因为它很像大白兔糖外面的那圈东西。玩的时候就把仿糯米纸罩在迷宫上再用笔走迷宫,完成一张就回收,绝不泄密。”老白顿了顿,“其实还有一招,你看我画的这个五角星,其实是铅笔画的,除了时空洞是红笔其他记号都是铅笔画的,实在不行就拿橡皮改改呗。”
“现在我手里画了十八张,我预算要画二十五张,二十张当主体,另外五张备用,万一老师收了能补上。”说着老白假装深沉的叹了口气说,“但我时间不够了啊,还有一个星期开学,我想着我们俩一块儿画,你三张我三张,开学应该能上线。到时候五块钱里分你一块五。”老白说着眼里闪着光。
“我画三张是没问题,但你作业怎么办?”我问到。
“四天还抄不完吗,再不行就少做一两本,交的时候就说不见了呗。”
后来开学了,老白的迷宫游戏还真的火了。那时候我们班男生课间十分钟都用在了老白的迷宫上,甚至有人愿意花十块钱让他花整节课的时间走迷宫。赚了钱以后老白决定做大做强,拿着第一桶金去打印店把二十张迷宫擦掉五角星标记复印了两套,做到让班里同学人手一份。
老白给他的迷宫游戏取了个名字:“超级漩涡”。
之后老白还推出了装备系统,一块钱一把“铲子”,可以铲掉一个陷阱;三块钱一把“穿墙炮”用来打穿一次迷宫的墙壁;到最后还出了两块钱一次的“复活药”,五滴血扣完可以原地三滴血复活,但得重新换一张“仿糯米纸”。
老白用“超级漩涡”赚来的钱买了口袋妖怪红宝石,绿宝石和一张GBA烧录卡。
最终在那年的元旦前夕,我们班里成绩最好的老高,一次走通了全部二十五张图。老高得意的告诉大家,只要一直沿着左手边的线条画就能走出每个迷宫。
老白的“超级漩涡”就此终结了。

6
老白对我讲解“超级漩涡计划”的那天。老金很难得的出门去了。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老金和杭州殡葬界有关系。就在这种没人看管的情况下老白最来劲,在老金的书房里四处“寻宝”。
老金在书房里的时候我从来没注意过他书桌后面的那个书架,在我眼里这片书架有着某种禁令,是属于老金的私人领地,而且那上面放的不是书,而是牛皮纸做的棕色文件袋。
老白胆子大,直接伸手要拿。我盘腿坐在地上,假装没看见老白越过“禁区”。
“快过来看这文件袋里装的东西!”老白叫道。
老白把文件袋里的东西倒在老金的桌子上。“你看,有人的照片,有几张手写的纸,还有一盒磁带。”老白又取下几个文件袋,“你看这里面也有照片,纸和磁带,还有一张地图。”
我试着去读纸上的文字,但老金的手书实在难看,只能辨认几个词句。“看着有点像老金给我布置的作文题。”我说道。
“那和这些人的照片有什么关系?”老白拿着两张照片,沉默了一会儿,“你写作班的老师不会是间谍吧!”老白对自己的猜想很是兴奋。
“肯定是,我在电影里见过,这些都是FBI的暗杀对象!你看这个地图绝对没错。”
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老白又拿来一个文件袋,“哇!这个更不得了,上面全是神秘符号。”
文件袋里有一沓A4纸和十来张照片,A4纸上写满了看不懂的符号。那十几张照片,我记得有拍的是一个人蒙着眼睛坐在椅子上,还有的是一个人穿着奇怪的衣服和另一个人拥抱。
“这绝对是美军打伊拉克时的机密资料,这些神秘符号都是阿拉伯语!”老白激动的说,“你写作班的老师说不定是个退休的间谍。哦哦!或者是侦探,像柯南那种的。”
老白一直在边上嚷嚷,而我的注意力还在刚才发现的那些写着“神秘符号”的纸上。我觉得这可能真的是某种秘密,于是照着样子抄了几个符号,想回家去问问我爸。
我爸看了看说:“这是俄语字母,还有希腊语字母,有些我也不懂,问你妈去吧。”
“老兄,你估计在这里的学的不是什么写作文,是间谍课程!我在电影里见过,你说不定要被培养成间谍了!”老白已经肯定了老金是个间谍并且觉得相当酷,我也觉得间谍很酷,于是也没有阻止他的妄想。
接着老白开始认为这个书房里一定有机关,说不定拿起哪本书就会有一个暗门,里面全是特工装备。于是又开始在书架上爬上爬下。
就这样折腾了一个小时,他似乎失去了兴趣,拿出一张白纸开始画未来大作“超级漩涡”。完全忘记了自己是来补暑假日记的。
我一直记得老金的放着神秘符号的文件袋,那些奇怪的符号到底是什么意思,之后的七年里它们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中。
到了高中,我和老白还会时不时出门聚聚。他似乎认定我已经是一个初级间谍了,中考的时候用了间谍技术,作弊上了重点高中。他从没想过,我不过是老老实实写了暑假作业而已。
在老金和我坦白自己是个悼文作家后,我从那叠作文纸里翻出了当年我抄的那些字母问老金。
他笑了笑,说道:“这只是一篇悼文罢了。”
老金说这是给一个行为艺术家写的悼文,照片上都是他做的行为艺术表演。有一次表演的时候,说是为了表达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还是什么的,出了意外死了。他们的艺术团体来找老金,想写个既是“悼文“又是行为艺术的“作品”。
所以老金花了很长时间研究了诸如《周易》,《礼记》这样的古代文献,又了解了印第安人的祭祀仪式和咒语,加上西方巫术的舞蹈,魔法文字等一系列神秘学的元素。
最终他找到到了一种印度教冥想时口中念叨的音节,汉语里写作“唵”。这个发音意在以求与宇宙共同呼吸,达到“梵我和一”。
老金看到这个字,觉得很切题,于是他想:既然人类的所有发音都有一个对应的符号,那“屏住呼吸”也应该被看做一种“声音”,于是他设计了一个符号来表示“屏息”。
说着,老金在纸上给我画了一个符号,“我参考了世界上几乎所有我能查到的字母,以保证绝对不和现有的字母重复。”老金先写了一个中文的草字头,接着又在中间偏下的位置画了一个叉,“这就是我设计的‘屏息符号’,你可以在这个符号里描出所有罗马字母,基里尔字母和希腊字母,但写的的时候用的是中文笔画,代表着在无声中所有语言都是可能的。”
“但这不是没有阿拉伯语这类的印度及中东地区的字母吗?”我对这个符号的“世界性”表示怀疑。
老金的解释是,现在世界是英文罗马字母主导的,中国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日本韩国也算汉语语系中,所以这个符号还表达了世界格局中第三世界的沉默。
这个符号表示“屏息十秒”。追悼会那天悼文上写的是一首“诗”,四行,每行五个屏气符号。
念悼文的人昏了过去。
“所以这还传达了生命本质究竟是意志还是本能的思辨。”老金得意的说道。
7
那天除了发现老金可能是个“间谍”和文件袋里的“神秘符号”以外,还有件事我一直印象深刻。
老金出门了以后过去了三个小时,老白已经把书房翻了个底朝天,开始用大部头的书玩起了多米诺骨牌。
正当老白快绕着书房排了一圈的时候,书房的门突然开了,那个“缝门”触发了老白的多米诺骨牌,一本本精装书挨个倒下。而我盯着门外,一动不动。
门和往常一样打在了书架的边角上发出碰撞声,门外一个女人的声音说:“这书房的门怎么还这样。”接着一个长发女人侧着身子钻进了书房,“哦!?老金的儿子?”
老白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多米诺骨牌闯了大祸,呆着没说话。我则奇怪为什么会有其他人来老金的书房,怕是女飞贼,想起老爸“自来熟的陌生人要小心”的教诲,于是呆呆的坐在原地,敌不动,我不动。
这时女人又开口了:“哦哦!你们是老金写作班的学生吧?没想到真开了个写作班啊。我是老金的合作伙伴,叫我姐姐,别叫阿姨。”
老白看样子和我一样都对这个女人有点不适,毕竟那时还觉得这个人很可能是人贩子。女人也不在意我们和她的尴尬氛围,像自己家一样径直走去老金的书桌,毫不客气的坐下,两条腿翘在桌上开口道:“别写作文了,我来教你们画画吧,给你们十分钟,画外星人。”
老白和我依旧愣着,但老白先攒足了勇气问道:“姐姐你是做什么的?”
女人笑了笑,从包里拿出了一个相机:“我是摄影师。”顺手按下快门,“我和老金是搭档,他写文章我拍照,有的时候我拍照他写文章。”
这时老白凑到我耳边悄悄的说:“老兄,这个人就是双面间谍,绝对错不了,电影里007都有个女搭档,而且多半是个坏人然后变好,之后又会变成叛徒。她今天来多半是偷资料的。”
我懒得搭理老白的间谍妄想,只在意女人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那你今天来这里是要做什么呢?”老白又一次比我先一步攒足了勇气。
“我来找老金有点事,你们得保密啊,我最近意外在保俶山上拍到了不明飞行物,想叫老金查点资料写个文章。”接着女人拿出一张照片,“你看,这是保俶塔,边上是不是有个绿色的光点。”
老白似乎又来了劲,一下没了对陌生女人的警戒。
“哇!你们会上电视吗?”老白盯着照片问。
“看情况咯,说不定是个大发现,到时候变成机密档案就没法上电视了。你们得保密啊,被其他人知道了说不定会告你们泄露国家机密,少说也得关上二十年。”女人顿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一种“刚刚好”得微笑,“其实我和你们老师是中国空军杭州支部特工,专门研究外星侵略。你们看过电影《黑衣人》吧,我们基本就是那种。”
老白这个人有时候相当聪明,有时候也笨的出奇。他转头对我说:“妈呀!你还记得刚才那个吗,刚才那些符号绝对是外星文字!”
接着女人让老白拿张纸来,边画边介绍起了各种“机密”。
“这个叫M64星人,没有眼睛,但他们有一种可以看见温度的器官,所以物理学很发达。还有L52星人,是一种太空水母,生活在气体星球上,是宇宙种第一个与我们有接触的种族。杭州有时会有大雾对不对,其实那是为了掩盖我们飞行器实验。”说着还画了个没啥说服力的飞碟。
不一会儿女人就画满了一张A3纸,老白对她的画很是崇拜,就问能不能让他带回家,结果女人很严肃的说:“绝对不行,这都是国家机密,你带回去万一泄露了算谁的。”
突然,书房的门又发出了碰撞声,我们回头一看,老金回来了。
书房还是老白玩多米诺骨牌后的样子,看着老金的五官都挤在一块儿了。
“姓白的,是不是你干的!?”
我和老白点了点头,眼睛盯着地板,不敢出声。
女人却突然嚷了起来:“你们两个小兔崽子怎么诬陷好人呢,明明是你们两个小鬼干的啊!”
两个?明明就老白一个,冤枉啊,我心里正想这么说,老白突然说话了:“就是这个阿姨干的!”
我一转头,瞪大眼睛看着老白,老白回头看了看我,做了一个“快溜”的手势。心里默数一二三,我拿起书包就钻出了门,一路跑到楼下。老白慢了几十秒才跑出来,手里还晃悠着一张纸,上气不接下气的说:“老兄!我拿到外星人的资料啦!”
8
后来老金告诉我,书房的女人的确是他的合作伙伴,老金管她叫“小白”。她自称“摄影师”,正业是个杂志的编辑。
老金在决定涉足殡葬业之前曾经在一个叫《艺术画报》的杂志做编辑,他与小白就是在那里认识的。说是艺术画报,其实就是人体艺术,这估计也是这个画报现在还在发行的原因。
整个杂志社其实就三个人:老金,小白和一个外号叫“万金油”的总编。
“现在想来也算不上什么杂志社,编辑部在一个小区居民楼里,万金油为了显得自己是个正经公司,杂志上印的联系地址是小区边上的大厦。”老金说道。
小白在艺术画报里有个叫“秘境探险”的板块,每期会放点鬼怪,飞碟,世界未解之谜之类的报道,还会有事没事拿一篇洛夫克莱芙特或博尔赫斯者小说改一些段落加上自己手绘的插图放在版面里滥竽充数。
老金说他就是有一天在旧书摊翻一本过期的艺术画报,读到一篇叫《阿尔法》的文章,觉得遇到了高人,立马打电话到编辑部应聘去了。
小白对写作没有什么兴趣,但在老金来面试的时候,她骗老金 “秘境探险”里的故事都是她写的。
“当时还以为遇到大作家了,但工作了以后马上就发现这人根本不写文章。”老金对我说,“但她编瞎话骗人的本事绝对是一流的。”
老金说“神秘探险”里的照片都是小白用各种“奇异“的技术“创作”的。小白对待“神秘事件”的态度相当认真,但苦于自己一次都没遇上过,所以决定秉着“还原事实真相”的理念,开始创作一些“假照片”。
小白有一套自己的“造假”标准。用电脑作假照片是最低档的,属于“不入流”,最高级的就是“自力更生”,小白称为:“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比如为了一张不明飞行物飞在西湖上空的照片,小白会花上几个星期去制作一个飞碟模型;或者为了一张灵异照片自制一套贞子套装给自己套上然后跑到荒郊野岭拍个“孤魂野鬼”;有的时候为了增加真实性还会用泡沫塑料做上十几个假墓碑当灵异照片的布景。
小白有一套自己的“创作哲学”,认为一张照片胜过千言万语,自有一个完整的故事,甚至有一个完整的世界,所以她觉得老金的文章就是凑版面用的,没人会看。但后来她发现自从老金给自己的照片配文以后,有不少读者会打电话来问画报上的照片是不是真的。这才让小白觉得文字有点用。
小白最得意的是她取名叫“不明发光体”的发明。其实也不是什么发明,就是一个装了灯的风筝,可以用来还原夜空中的飞行发光体。小白当年得意的在公园里放了一个晚上,盼着第二天能在钱江晚报上看见“昨夜杭州上空惊现不明飞行物”的报道。
“结果当然是什么都没发生啊,”老金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后来在杭州风筝爱好者间真的流行起了一种可以在夜间飞行的“LED风筝”,这反而让小白以为真的看到了不明发光体,高兴了好久。不过后来她发现了那是风筝,气的说要告那个抄袭了她的想法的人。”
据老金说小白打给市民热线不下三十次,说LED风筝会干扰飞机飞行,最后真的还就把LED风筝给禁了。
老金来到编辑部以后就一直被小白拉着一起做假墓碑,假飞碟,然后去各种地方拍“灵异照片”。
有一次,老金开车载着小白去杭州郊区拍“杭州十个灵异地点”。回城的时候已是凌晨两点,遇上了交警查酒驾。
警察拦下车,俯身看了看车厢里面,厉声让老金下车,然后拽着他撒腿就跑,跑出得有个六十多米,哆哆嗦嗦的对老金说:“老兄,你车后座躺着个女鬼!”
老金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们是拍电影的,刚从片场回来,《午夜凶铃》中国版,赶清明节上映。”
回去后,小白把那期的内容改成了“杭州午夜幽灵搭车”。
有了老金的帮助,艺术画报编辑室里一下子就堆满了各种恐怖的手工作品。有段时间万金油都抑郁的不想来上班,因为他的座位边上围满了办成女鬼的模特假人。
“那段时间小白执着于突破贞子那种白色衣服,披头散发的女鬼形象,所以她研究了各种传说,漫画和电影里的女鬼,还把她们截图下来,用编辑部的打印机打印完贴在墙上,正对着万金油的座位。”老金回忆道,“所以之后的‘秘境探险’里你可以看到短发的女鬼,狐仙,吊死鬼,水鬼,这都是当时小白的研究成果,她最牛的作品就是复刻了日本漫画家伊藤润二的作品《富江》。”
老金的悼文事业有了点起色以后也就正式从艺术画报辞职了。一年后小白来找了老金,想采访一下老金有没有听说些杭州殡葬业怪谈。结果两人聊着聊着决定联手干件大事:小白拍的假照片,老金负责写文字,老金写的悼文,小白负责拍遗照。
“当时我们两个人也是在这个书房里聊天叙旧,我就是那时突然想到,说不定就是因为小白老是硬拉着我去拍灵异照片,做假墓碑,让我潜移默化的了解了不少丧葬知识,这才走上了悼文作家的道路。”老金回忆着,眼睛望着天花板。
后来小白告诉我,老金还在杂志社的时候,有一天她构思了一个叫“午夜扫墓人”的报道,拉着老金三更半夜翻进了半山公墓“取景”。
“当时我让老金做模特,站在一个墓碑前,我蹲在远处模拟一个人偷拍的感觉。我睁着一只眼看着相机里的夜视画面,老金一个人站在墓前,我注意到,”小白渐渐压低语调,顿了顿似乎在暗示接下来的事相当重要,“老金的嘴里念念有词,但听不见声音。我觉得就是那个时侯老金被鬼上了身,要不然当年怎么在半山公墓门口收冥币呢。”

9
小白很中意拍遗像这个兼职,因为约拍一次竟然能赚一万零一元,比老金赚的多多了,而且还可以正大光明的进太平间,这给了小白许多“假照片”的创作灵感。
“一般人都是找死者生前的照片放大截图出来的,但小白不一样,她执着于对着遗体拍,把死人拍的和活人一样,所以小白拍的遗像在殡葬界相当出名。”老金说。
小白觉得把遗体拍“活”是一种艺术。
“有一年杭州发生了一起分尸案,凶手把死者的身子切碎了藏在菜场肉铺的冰柜里,头割下来沉在中河里,后来还是被两个夜钓的人钓起来的。”老金说到,“死者的老公来找我写悼文,当时头还没找着,但家属还是决定先下葬以安抚亡魂,还请道士来作了法。结果后来头找着了,但被河螃蟹啃得几乎认不出来了,家属难以接受,我就推荐小白给死者拍个遗照,让她还原死者活着的模样,以安抚家属的精神。”
说着老金从身后的书架拿出了一个文件袋,从里面拿出一张照片,上面是个女人的遗像,“这就是小白当年拍的那张遗像,我到现在都不太相信这竟然是对着一个面目全非的人头还原出来的。”
照片里是一个长发女人的肖像,头发后梳,闭着眼睛,微微颔首,嘴角似笑非笑。就像米开朗基罗的雕刻的圣母一样。
自此之后,小白就在杭州的殡葬界出名了,也因为遗像的关系接触了很多刑事案件,给《艺术画报》提供了相当一部分素材。
“小白是我见过的胆子最大的人,啥都不怵。”老金说。虽然总是和“死”打交道,但老金胆子并不大。由于老金对很多事情处于将信将疑的态度,所以人死后到底是投胎转世,还是下地狱接受惩罚,老金没有一个坚定的信仰。他倾向于做一个赌徒,宁可信其有,以免身上阴气过重。但对于那些辟邪物品,神符或十字架一类的玩意儿,他又一棍子全打倒,认为“都是骗钱的”。所以出于自己别扭的“信仰系统”老金记下了全篇的《大悲咒》以防万一。
老金曾教我:“当你看了一部恐怖片,凌晨三点醒来想上个厕所,有个很管用的歌可以教你,只要唱这首歌,再令人不安的环境里都能让人安心。”
这首歌就是动画片《哆啦A梦》的主题曲。
老金曾经问过小白为什么喜欢这些恐怖的东西。小白想了想,微微低下头笑了笑说:“可能是因为自己没有妈妈,童年一直有点缺憾。小时候一直觉得妈妈在天国,或是一个看不见的地方看着她,所以鬼怪什么的应该和妈妈是一边的。后来到了青春期变的消极厌世,在自己的房间里贴满了恐怖电影的海报,还研究各种通灵的仪式,渐渐的就觉得鬼怪也没什么了。现在追寻各种灵异或传说,可能也是为了更接近妈妈所在的那个世界吧。”
“听完小白说的,我都有些感动了,可过了两年吧,我偶尔翻看一本旧的《艺术画报》,发现那时小白就已经开始拍灵异照片了,就问小白‘在我没来之前你都是怎么拍灵异照片的?’”
小白抬起头,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回答道:“我妈帮我拍呀。”
“小白说的话,可信度也就五五开吧。和她处久了你就依稀能分辨出她是不是在编瞎话了。”
小白在说假话或真话的时候都会笑,说谎时的微笑老金称为“白式微笑”,有九九八十一种。但说真话的时候只有一种。
“你看广告上人那种笑。”说着老金试图学一下“广告式微笑”,“就是那种看了就很有信用但有点假的感觉,这时她说的是真话。”
可能就是因为“白式微笑”,小白拍的遗像中人脸上的笑容永远有一种神秘的“说服力”,似乎在对生者说:“别怕,生活还在继续。”
老白后来大学要上摄影课的时候,趁放假还找小白取经怎么拍人像,小白问他:“你看骷髅是在笑还是在哭呢?”
老白说在笑。
“你错了,骷髅是不哭也不笑,表情的意义不过是观众臆想的。”老白对我说,“这是小白的原话。”
后来我也问过小白拍遗像的窍门,小白说:“我们不是总说‘蒙娜丽莎的微笑’吗,经过长时间的研究,对比了鲁本斯,莫迪利亚尼之类的艺术家画的肖像,我成功找到了了复制这种微笑的方法,但这种方法简单易学,一旦泄露我就没生意了,所以不能告诉你。”
当时小白脸上的笑容,那到底是“白式微笑“还是“广告式微笑”呢?
10
暑假的倒数第三天,老白又和我去了写作班,因为老白的暑假作业还是没有抄完,他让我监督他,以免自己开小差。
老白正龙飞凤舞的抄着暑假作业,我则背对着老金偷偷的用老白的GAMEBOY玩《塞尔达传说》。虽然老白只借了我七天,但我已经打到了倒数第二关,到了开学,我已经把游戏打通了。老白看了怒不可遏,说自己花了好久才打到第二关,我是接着他的存档往下玩的,现在他得重头来过了。
结果上半个学期都快过完了,有天下课他垂头丧气得来找我,“老兄,你怎么打通第三关的,我一直过不去啊。”
突然,书房的缝门传来了敲门声,“咚咚咚”三下。我小心的合上游戏机把它盖在作文纸下面,起身开门,我把头伸出门外。
但那里什么都没有。
老金说可能是邻居在搞装修,不用管它。
过了十分钟,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还是“咚咚咚”三下。我起身开门,还是没有人。
五分钟后敲门声又来了,“咚咚咚”。老金开始觉得有些奇怪,于是自己去开门,还是没有人,老金还去看了入户门,也没有人。
就这样,敲门声又响了两次,都是“咚咚咚”三下。
到第三次的时候,敲门的声音变的急躁,“咚!咚!咚!”。“骚灵现象!”老白叫道,“我在电影里看过,最后大家都死了!”
经老白这么一叫唤,老金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紧张的从书桌后头跳起来,椅子撞到了后面的书架,对我们叫道:“快跑啊!”
老金后来回忆起这件事儿,表情依然很复杂,因为他一直有一个担心:万一世上真的有鬼魂,万一自己写的悼文没有让死者满意,那死者会不会来报复他呢?处于这一层考虑老金会让家属把悼文和遗体一快烧了,“于其担心报复,不如先把态度摆正,主动上交,接受批评。”老金解释说。
我们以最快的速度侧身滑出书房,推开大门,三步并两步跑到了楼下。老金说当时他都已经拿着手机,准备打电话给认识的道士来做法了,但由于心里还是不太相信鬼怪,而且自己跑太急,记不得有没有关房门,所以决定回去确认一下。
我和老白跟在老金后面,既害怕又期待见到真的鬼。
大门没关,我们小心的走进室内,书房的门开着,像以往一样四十五度,没法直接看到室内。老金把头探进书房,似乎什么都没有,但万一进了门才发现有什么,这扇只能开四十五度的门绝对是个阻碍,所以老金决定暂时撤退。老白低声在我耳边说:“我的GAMEBOY还在里面啊。”
老金把头缩回来,转身撤退,这时他却呆住了,他嘴微微张开,眼睛瞪得大大的,我们顺着他的视线回头一看。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一直站在我们身后。
我被眼前的女人吓得说不出话来,大脑正在接受“这个世界上是有鬼的”这个事实。再看老金已经昏了过去,相当靠不住。
俗话说狗急跳墙,老白展现了自己的求生意志,奋起一脚,朝女鬼的小腿用力一踹。
女鬼发出“啊”的叫声,单脚跳开。“是我啦!是我!还记得我吗?”女鬼摘下假发,“你这小鬼胆子还挺大,鬼都敢踢。”
小白蹲下身来揉了揉腿,说道:“怎么样,挺吓人的吧,”顺手从腰间取出相机拍了张老金昏倒的照片,“你们两个小鬼害我的钥匙被老金收走了,这就算是报仇吧。”
“那敲门声是怎么弄得,听着就像在敲书房的门。”老白问到。
“我在这个房间的天花板里藏了一个蓝牙音箱,用手机在门口就能遥控。”说着小白拿出手机,给我们演示了敲门的声音,“我就来拿个文件,别告诉老金啊。”
由于并不知道是小白的戏法,老金最后还是找了道士来作法,写作班停了两个月。
“果然是双面间谍啊。”事后老白对我说,“要不然干嘛要用这种方法去拿文件呢?”
鬼敲门事件发生以后,老金又把钥匙交给了小白。因为小白是老金认识的人里胆子最大的,希望她先在房里住一个半个月,去去阴气。
11
老金会把他家的门钥匙交给自己的好友,希望大家没事能来找他聊聊天。除了小白,我还见过一个有老金家门钥匙的人。
那是在我读大三的时候,有天早上老金突然打来电话,说急着找两个人帮忙,我算一个,再拉一个去他书房集合,最好是个女的,有工资,一小时五百。
我去到教室,坐下来想了想,老白不争气的考去了外地大学没法叫来帮忙,外语专业女孩多,但平时和我熟却没有。
所以不如一了百了,邀请了自入学以来就一直是英语系系花的李同学。
“一个小时五百,给一个作家帮点忙。”这个说法似乎打动了李同学,于是我们坐上一辆公车翘课去了老金的书房。现在想来这算是我大学第一次“约会”。
进了老金的书房,发现还有一个男人站在书房里,之前从没见过。
“这是大徐,这次你们跟着他,”老金介绍道,“嗯?你小子还真能招到女孩来帮忙,女友?”
“是啊。”我答的相当快。
“别瞎说!”李同学踢了我一脚。
“现在不承认了。”我说道。
一直到前几年我还会和老白说自己大学的时候有个女友,不信去问老金。
“行吧,不管这些了,今天工钱一定不少给。”说着,老金递给我们两个大号牛皮纸袋,“换上,然后我们出发。”
打开纸袋一看发现是一件白衬衫,一件西装,一条西装裤,一条黑围裙和一个领结。
“今天的工作是侍者,也就是高端的端盘。”站在一旁的大徐说话了,“你看过电影里外国佬那种高级聚会吧,里面那些端鸡尾酒和小吃的你懂吧。”
似懂非懂。这时李同学换完装从厕所里出来,我这才想起,这不就是服务员的打扮吗。
上了车,一路向钱塘江边开去。大徐对我们讲了很多“如何在高端场合端盘”的注意事项和礼仪,我当时就没记住,想着只要盘子不掉应该就没关系了。
下车后,我们来到了一个别墅,大徐和老金带着食材,我和李同学后面跟着,一路去到厨房。
进了别墅大门,看到一屋子的花圈,这才恍然大悟:这不就是丧宴嘛!
江浙一带也把丧宴叫做“豆腐宴”,可能是因为菜品全素的关系,但具体为何叫豆腐宴已经不可考了。
到现在,杭州人也不再讲究,该有大鱼大肉的一样也不缺。我记得那天大徐带的食材里就有好几只澳洲龙虾。
大徐是个专门做丧宴的厨师,自称全中国从南到北,丧事酒席传统菜没有他不会的。
不只是厨师,大徐还做丧宴策划。他认为“人吃东西”这个行为是具有“魔力”的,“吃”影响到灵魂。
“比如希腊人认为睡莲的果实吃了会让人失忆,或者人死后会在奈何桥上喝下孟婆汤忘记自己生前的记忆,这都是通过“吃”完成的魔法,更不用说那些以吃东西为媒介的仪式,扫墓的时候会上供饭菜,基督教的领圣体餐,都是通过食物完成的魔法。“大徐解释道。
丧宴是一种“仪式”,大徐把它定义为“治愈的演出”。
“人活着就要进食,这就意味着要杀死其他生物,从宰杀到下肚,生命力真实的存在于食物的每个方面。但当我们的亲朋好友死去,我们将怎么面对食物呢?所以我的丧宴是一种表演,重塑生者,死者与食物的关系。”大徐是个很有哲学思维的厨子。
有天小白和他说中国云南一个少数民族会吃死去的亲人的一部分尸体以此继承死者的精神力量,大徐和她辩论了好久人吃人的问题。
后来《艺术画报》登了一篇 “食人厨子”叫的文章,配图是一只被剖开的澳洲龙虾。
李同学似乎还对别墅大堂里的花圈有点疑惑,轻声问我:“灵堂派对?”
我摆了摆手,说:“追悼会罢了。”
我似乎很有服务员的天赋,可以做到站在告别仪式的会场里与身边的仿欧式家具融为一体,同时又不让手里的食物被人忽略。
而李同学似乎与富人阶级相当投缘,没有人把她认成侍者。甚至在她端盘子到人面前的时候会有人搭过手来接下餐盘放在桌上说:“哦,不用自己端啊,我们请了人的。”然后转头四周寻找我的身影。
由于丧宴同时也是追悼会,老金理所当然的写了悼文,不知道是不是悼文的原因,大家哭完后似乎都不太有食欲了。大徐的菜一半都进了老金的肚里。
李同学如同客人一样与大家一起哀悼死者,而我在客厅里来回递着纸巾,我这才知道原来丧宴也需要某种社交能力,我是没有的。
整个丧宴花了四个小时,李同学赚到了两千块钱,而我因为老金说的:“咳,都自家朋友的要钱多不好意思的。”接着拿了一盒龙虾给我,就当是酬劳了。
回学校已经是晚上七点。到寝室想向自己的穷室友们炫耀一下自己的龙虾,打开盒盖才发现这龙虾只是个壳而已,壳里还塞着一颗大茄子。
李同学的这次翘课成了文学院的大事,她发现这次体验就算是实话实说也没人相信,没法解释自己为什么和我一起失踪了一天,这让她相当苦恼。
而我则把老金诓我的龙虾壳晒了晒,用模型胶粘了粘,当作是和李同学“约会“的纪念品,摆在自己的书房里。
12
大学的时候我开始以“实习”的名义给老金打下手。虽然没有工钱,但觉得自己还挺酷,有种地下工作者的感觉。而且自从和李同学一起在丧宴上端过盘子以后,她和我通过老金这个奇怪的工作有了一种秘密的联系。
老金似乎觉得有我这个会英语的人在,就能把自己的悼文事业推向国际。
大三秋天的一个早晨,老金打电话来兴奋的对我说:“快过来!我最近想出了个致富大计!”
“我在上课啊”我小声回复道。
“我这法子要是成了,那就不用上学了,钱哗哗的来!”老金的声音抬高了不少,“电话里讲不清楚,来我书房一趟,我给你讲讲如何致富!”
“我下午还有课啊。”
“你没听我说的吗,成功了就不用上课了。”老金对我的回答有点不解。
老金这人每年都会有几个鬼点子,这跟老白挺像。只不过老白把自己的鬼点子叫做“超级计划”,老金则称作“致富大计”。
大学毕业后,老白回杭州找工作,不知怎么和老金搭上了线,两个人一拍即合要开宠物殡仪馆,妄图包揽杭州所有猫猫狗狗的丧事,还在吴山花鸟城地下一层租了个店面,看着是要真干。
老白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做标本的手艺,以此为卖点,把你去世的宠物做成标本,看着和还活的时候一模一样。
现在去老白家,还能见到他书桌上放着一只猫的标本,蜷着身子像是睡着了,它是一只冻死的野猫。
“当时我每天都在花鸟城的店铺里捣鼓动物尸体,老金在书房里接待客人,我还研究了不少噱头。”说着老白摸了摸桌上猫标本,标本发出猫特有的“嘟噜噜”声,“现在想想还挺惊悚的。”
老金说原本这生意是可以赚不少钱的,因为一个标本比再买一只活的要贵上好几倍,就因为这样,被楼下卖狗的恶意举报了。
“说我们影响环境卫生,因为老白在店铺里处理尸体,看着有点屠宰场的意思,还说我们专门抓野猫野狗回来做成标本再倒卖出去,”老金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后来小白还以我们这店为原型写了个“杭州宠物杀手”的报道,曾一度在杭州宠物界引起恐慌。”
老金的想法有时候听着都有点疯狂,但又是以真实存在的问题为基础思考得来的,就像那天老金让我去他书房听他的“致富大计”。
“你知道中国一年要死多少外国人吗?”老金瞪大了眼睛口气相当兴奋,“一万六千人!你在学校里会学到吗,所以上学就图个乐,致富还得多看新闻。”
“在中国去世的外国人一般会把尸体送回国下葬,大型客机行李舱里都有专门的棺材架,专门跨国运输尸体,”老金手舞足蹈的解释着,“这中间有一系列的手续和流程要走,如果我们把这个流程总包下来,价钱我们就可以随便开口。广告语我都想好了,‘剩下的交给我们’,是不是相当靠谱。”
我听着老金滔滔不绝的讲着自己的致富大计,基本是要做殡葬界的亚马逊或者顺丰一类。还想了个很诡异的名字叫“施耐德国际运尸公司”,说是要在国际打响自己的品牌得取个英文名,所以简称“SIBT”。
SIBT, leave the rest to us.
“你帮我查查国际运尸具体要办些什么手续,有没有国际法啥的,我去联系联系做尸体防腐的机构,毕竟外国佬还是流行土葬。”老金说道,“杭州这种国际旅游城市,一年不得来十单生意?”
那段时间老金一直对自己的“大计”很得意,特别是那句广告语,在书房里见写悼文的客户,送走的时候都不忘加句:“剩下的交给我们。”
这工作虽然无聊,因为要查国际航空运输法以及其他各国有关尸体的法规。这让我有了去学校图书馆的理由,好处就是可以时不时看见李同学在图书馆学习的身影,期待着能有天能搭上话。
现在想起来还真是个悲伤的期待。
过了一个月,老金来了电话,语调相当沮丧:“杭州太安全了!大家都是来旅游的,不像上海,老外是来工作的,股市一波动可能就能吓死一两个。”
老金做啥都得以杭州为根据地,所以“施耐德国际运尸公司”就没下文了。
13
大学毕业后,我找了一份编辑的工作,走上了老爸的老路。不同的地方是他是书籍编辑,我是杂志编辑。我爸似乎有点失望,他觉得只要是编辑就都没什么前途。
这份工作挺闲的,但工资也不高,没啥固定的撰稿人,全靠编辑自我发电,愣是撑到现在。所以我没事就在杭州城里跑来跑去寻找素材。找来找去,永远都会找到老金的书房里去。
我在大学毕业后拿到了老金家的钥匙,这意味着我从“实习”变成了“朋友”。
原本在“写作班”,我都是在固定时间去老金的书房,在固定的时间离开。有了钥匙以后我可以在任何时候去到老金的家里,这使老金个人生活的另一面显露了出来。
从前我从没在星期五去到老金家去,有了钥匙以后我发现,老金和小白每周五晚上会一起看上个星期的大型真人相亲节目《非诚勿扰》和益智挑战节目《中华诗词大会》。
老金对待这个活动相当认真,他会提前买好原味薯片和雪碧,给小白买上一罐青岛啤酒,把家里用吸尘器推一遍,再趴在地上用抹布擦一遍,因为我们这些“朋友”总是会带来杭州各处的灰尘。
虽然是一个白事从业者,老金对《非诚勿扰》这个节目有着很深的执念。老金说是因为自己曾经想应聘婚介所的工作,但没有面试成功的。
看《中华诗词大会》则是为了提升自己的“文学水平”,同时预防老年痴呆。但看了好几年老金还是记不清李清照是哪朝人,“不是清朝的吗?”老金的表情很是认真。
听说一开始,老金家周五的“电视聚会”,算上老金有六个人。大徐负责做饭,小白和老金会去采购零食饮料。
有个叫“皇后”的女人,会带各种桌游来玩,所以现在去看老金家里的保险柜,里面还存着游戏王卡。
“因为小白这家伙老是偷我的稀有卡啊!”老金激动地说,“不放保险柜里不行。”
只要跟扑克牌有关的游戏没人能赢的了皇后。“就连拿扑克叠城堡都不例外。”老金回忆道。
有个叫“吴老师”的人,他设计了老金家的室内空间,总是最早到,因为他在做设计的时候给客厅设计了一个看电视的最佳角度。
就是吴老师设计了老金书房里那个只能打开四十五度的缝门。
还有个外号叫“竹节虫”的女孩子,据小白说,老金很喜欢她。
竹节虫是个心理咨询师,老金因为当时老是被小白拉着制造各种恐怖的东西,有段时间失了眠,因此认识了竹节虫。
“心理治疗相当有用,”老金说到,“就是她教我在觉得恐怖害怕的时候要唱哆啦A梦的主题歌。”
看节目的时候,竹节虫总是自然的靠在老金身上,像竹节虫依附在竹子上一样。“但他们从来不是恋人,永远都没有离开‘病人-医生’的关系。”小白告诉我。
后来,竹节虫的一个病人拿裁纸刀割开了她的喉咙。
这是老金第一次给自己的朋友写悼文,但这篇悼文从没被人读过。有一天老金想看看这篇悼文,但它从书架上消失了。
竹节虫去世后,大家似乎都很难再以平常心聚在一起。“电视聚会”还在,小白每次都会去,有时三人,有时四人,零零散散,从没聚齐过。
最终,只剩下小白,其他朋友们都默契的不在周五去老金的家了。
“现在我们六个人能聚齐的时候是清明节。我们都会去半山给竹节虫扫墓,不会约着一块儿去,但你会看到在有人来过的痕迹,皇后会留下一张扑克牌的‘Q’,大徐会做竹节虫最喜欢吃的油焖笋放在墓前,吴老师会送月季花,我会带本书,但我从没见过老金留下什么,我只知道他每年都会去,可能去的比谁都晚。”小白说道。
14
自从做了编辑,小白一直在向我灌输她的“创作哲学”:“最好的编辑会自己制造事件,自己报道。,可以把假的说成真的,再变成另一种事实。“小白给我看了篇她写的“杭州宠物杀手”的报道,之后的确在杭州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你看,这就是创作,”小白神气的对我说,“所以编辑这个职业,是创作者。”
老白和老金的“宠物殡仪馆”刚好那个时候也倒闭了,顺着小白的思路,叫上失业的老白,决定策划个大事。
“我们先制造事件,让人群自己去传播,到时候我们再报道出来,变成更具可信度的消息,再经过人群的二次传播,就会变得更真实!”老白没等我解释完小白的创作哲学,就抢着说道。
这个人天生鬼点子就多,小白的理论只要三言两语,一点就通。
“你知道门萨吗,是一个高智商俱乐部,你要入会就要进行他们的智商测试,一次测试好像就要几百块钱。”老白激动地说,“通过你刚才说的传播理论,我们也可以建一个这样的俱乐部,可以用这个套路赚钱啊!”
“这么说来,我们和老高不是初中的时候办过一个‘俱乐部’来着。”老白说道。
的确是在初中的时候,因为我小学的成绩不错,学校保送进了民办初中。老白则是运气不错,摇号摇了进去。入学有摸底考试,老白分进了十二班,我则是三班。开学了以后发现小学时破解了老白的“超级漩涡”的老高也在十二班里。
一来二去,老高和老白化敌为友。
老白到了初中似乎安分了不少,年级里也没有听说他有什么动静。据后来老白说,那几年家里逼得相当紧,浪费了很多时间在学习上。
终于在初二,老白又想出了一个“超级计划”。
那天午休,老白很兴奋的跑来对我说自己有了个大计划,拉着老高和我在学校操场主席台后边宣布:“我们要建个俱乐部!”
老白手舞足蹈的解说着自己的“俱乐部”。他讲解了俱乐部会员的基本守则,包括要消除世界的不平等,达到完全信息自由,以及在俱乐部内部流通一种货币。
“最后,”老白正了正腰板,“除了我们三个人之外,每个会员每月需要缴纳十元的会费。”
老白和老高设计了一批类似智商测试的题目,一张A4纸上印六道题,再把它们剪下来,偷偷的藏在学校的角落里。
他们至少想了一百道题,并不难,大多是简单的密码。因为老白的目的是尽可能多吸纳会员,这样他就能收到尽可能多的会员费。
我的任务是散播这个俱乐部的传言,包括:
“这是俱乐部在这个初中已经有十年的历史了”
“这个俱乐部的会员全都进了重点高中,而且每个重点高中都有支·部”
“这个俱乐部成立于上个世纪初,渗透在杭州各个高等学府以及各大行业之中”。
经过老白,老高和我三方讨论,并在杭州图书馆里翻遍了各种词典和名著,我们最终决定将这个俱乐部取名叫“拉特巴赫俱乐部”,来自法语单词“大理石”。
为了保证这个俱乐部的匿名性,每道题的背面印着文字,要求让受试者把试题答案和三十元入会费寄到老白家边上的一个宾馆的前台。老白每天放学回家会顺便去看看。
他会给答对的人回信:“您已是拉特巴赫俱乐部的初级会员。”并在信里传授一个只有会员之间才明白的手势:用右手的中指和食指轻轻点两下嘴唇。
想不到短短几周拉特巴赫俱乐部就发展到了三十人,老白甚至开始把试题藏到别的学校里去,想做到真正的“渗透在杭州各个高等学府之中”。
到初二的暑假,已有将近一百人加入了拉特巴赫俱乐部,并持续缴纳会费。每个月老白会向会员寄去一种自己画的,面额一元的“拉特巴赫币”,简称LTC,每个月月初,上个月的LTC就会贬值一半。。
老高负责记账发了多少LTC,并决定当月该发行多少LTC,维持平均每个会员手里有总共十元的LTC。他用一个简单的函数曲线做了一个ECXEL表格,每个月用表一算就能知道要发多少币。
我则是主动用LTC和人交换物品来刺激消费。我曾经用这种币向人换过一本过期杂志。
最终,在初中升高中的暑假,老白觉得有点累了,毕竟LTC已经更新了二十次,他已经想不出印在币上的花纹了。而且每个月要发一百多封信,我们三个人呆在老金的书房里,老白向信封里塞LTC,老高把信封粘好,我贴上邮票,然后再去邮局寄掉,竟然要花半天的时间。老白说因为要维持俱乐部的运行,中考都没有好好复习。结果中考成绩出来了,我和老高都过了重点线。“老高我还能相信,你肯定是作弊的。”老白对我说。 就是由于这样那样的理由,我们决定将这个俱乐部放归山野。
15
老白用了半个暑假,查了不少资料,写了一份《拉特巴赫俱乐部总纲领》,老白说只要照着他的纲领行动,就可以形成一个没有首脑的组织。
老高基于自己的用来算LTC的函数表格,详细的设计了LTC的发行规则。当年流行比特币的时候,老高坚持认为发明这个币的“中本聪”肯定就是看了他的LTC发行规则。说实话我是没看懂。
老白不知从哪儿找来了几张发黄的稿纸,把两个文件各誊了三份。“这样看着才有年代感嘛.”老白说到。
那段时间我跑便了杭州的山,为了找寻一个,照老白的话说:“隐蔽又有人的地方。”
我找了三个地方:一个在保俶山的半山腰,一块相对平整的空地;一个在玉皇山,避开上香的人流的,现在我已经忘记的地点;最后一个在九溪的深处,离水不远,在一块很大的溪石旁。
最终我们制作了三个“盒子”,每个盒子里面都放有一份《拉特巴赫俱乐部总纲领;一个花大价钱找人定做的铜质徽章,基本花光了我们收来的会员费;以及一份老高写的《LTC发行规则》,比特币大流行的时候,他才想起自己竟然没有留档。
在我们埋下这三个盒子的时刻,拉特巴赫俱乐部就不再是我们“制作的东西”,而是成为了一只“野兽”。我们希望有人目击到这只野兽出没于山野中,但又没人能说出它到底是什么。
“这不就是你要的新闻吗?”老白说,“我们可以按拉特巴赫俱乐部的流程再造一个新的俱乐部啊。”
老白的计划是在杭州城里散播测试题,在网络时代它将传遍世界。而我们作为事件的“作者”将会提供更多细节。
我们又找到了老高,他已经是一个数学系的研究生。
“没问题。”老高答应了下来,“这么说来,你们还记得我们当时发行的拉特巴赫币吗,不觉得现在网上炒的很凶的比特币就是抄了我的设计吗。”
过了一个月,老高发给我了一个JPG格式的图片,上面是一个数字组成的矩阵和一个中指食指抵在嘴唇上的手绘图。
“不能就这样把拉特巴赫俱乐部忘了吧。”老高笑眯眯的说。
如果解开这个矩阵,会得到一串网址,网站上面有一些图片,老白说他花了好长时间学了点网站编程,才捣鼓出了这么个货。
解到网站这一步已经是我的极限了,据老高说这个网站上的图片也可以解出一个密码,之后还有五次加密,最终会解得一个匿名邮箱和一个比特币交易码。
老白把那个数字矩阵打印在A4纸上,趁着夜色,贴在杭州市各条主干道的电线杆子上。
不到一个星期,这个数字矩阵密码就传遍了网络,就连不怎么上网的老金都知道了这件事。
一时间大家都在讨论这个密码,我按计划写了关于这个事件的报道,指出这可能是一个类似共济会的组织。
这个密码散布的很快,最后连老金这种平时不上网的人都知道了这个密码的事。
“你知道最近杭州城里有人在电线杆子上贴密码吗?我记得你初中的时候是不是每个月和其他两个同学在我这里研究密码来着,你有解出网上这个密码吗?”老金问我,“小白已经准备写文章说这是一个黑客组织的招聘启事。”
我发现小白的报道有许多我们没有体现在密码里的细节,比如她写道:“这个黑客组织的主要目标包括消除世界的不平等,达到完全信息自由,以及在内部流通一种货币。”
我曾问过小白她是怎么知道这些细节的,小白只是笑了笑,用右手的中指和食指轻轻的点了嘴唇两下,不做任何回答。
16
密码发布在杭州城里之后过去了一个月,有十二个人通过谜底的匿名邮箱联系了我们。
老白原来想着可以骗这些人交点比特币做入会费,遗憾的是没有一个人有这种货币。老白很认真的想用这十二个人变出点钱,但思来想去也没个可行的方案。
而且这个“事件”制造的太大,导致各个媒体都有自己的说法,我们作为“创作者”可信度看起来竟然还不及《艺术画报》。
最终破解密码联系了我们的只有头一个月的那十二人,老高把他们拉了一个微信群,没事的时候互相出点谜题给大家做做。这些人以为自己进了什么神秘组织,结果却是一个解密游戏微信群。这个群到现在都还活跃着。
说实话我一道题都没做出来过。
我记得是建了这个群以后过了一个月,群里有个叫“Mr.T”的人设计了一个“寻宝游戏”。简单说就是从一个谜题解出一个地点,这个地点有下一个谜题的地点,一个接一个,比谁先到目的地的游戏。
我和老白花了三天在杭州城里跑来跑去,最后来到目的地——一个烂尾楼。
仔细想了想,没有进去。
后来有人在群里说自己到了目的地,发现了一个机械式保险柜,解开以后,里面是一张A4纸,上面印一行字: 你们不是拉特巴赫俱乐部。
那人穿着一身大学军训用的廉价迷彩服,带着面具进到楼里,他在房子里发现了几个网络摄像头,觉得不太对就跑出了楼房。
这之后,Mr.T就退群了。
我们的拉特巴赫俱乐部真的现在还在吗,如果还在它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几个月后老高有一个推论。他说他们大学有人用学校电脑联机挖比特币被学校发现了,这启发了老高的灵感:“你想想,如果拉特巴赫俱乐部是那个我们在初中的时候建立的组织,那些会员现在应该也和我们一个岁数了,如果他们又在高中和大学发展出自己的拉特巴赫俱乐部呢,那这个俱乐部估计现在已经渗透在各个学校里了吧,他们会不会正在偷偷用全杭州的学校机房挖比特币呢?”老高停了停,看了看我和老白。
“如果这个俱乐部真的像老白写的《纲领》那样,成了一个不需要领导者的组织,那我们那时发布的密码很可能就引起了这批人的注意,那个Mr.T可能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也说不定哦。”
如果真的是这样,这头野兽已经成长为一只怪兽了。
一年后,老白放弃了在俱乐部上赚钱的念头,因为能解出老高的谜题的人都很聪明。无奈之下只能老老实实找个工作。
他拜托老金,看看有什么“稀奇”的或“很赚钱”的工作。
老金说自己以前给一个去日本福岛污染区做清理工作的人写过悼文,听说赚了很多钱。他是去日本之前找的老金,说要带个日文版的去日本,免得日本鬼子随随便便把他“处理了”。于是我找了日语系的同学翻译了一个日文版。
“你想啊,辐射死的话尸体都是放射性的,怎么能运回国呢。”我记得他是这么说的。
“你要不要试试?”老金问道,“放心,他后来没死,开开心心回国了,但就是一直不肯乱花钱,生怕以后身体出了问题没钱治病。”
老金还知道一个工作,也是听他的一个客户说的。“临床药物实验,听说过没?”老金说,“我们现在吃的药都经过这个实验,要不然我们怎么知道有什么副作用,做药物实验就要用到人,这个的工资相当高。当然啦,我这客户他老婆意外死了,和这实验没关系,他是做这一行的,你有兴趣我可以帮你问问。”
“结果老金知道的都是些死鬼的工作嘛!”老白说道,“不过最后,他还是说了个靠谱的,墓碑定做,老金说需要点雕塑的底子,我觉得凭我这美术功底,应该没问题。”
“但你不是学国画的吗?”
“咳,艺术的事,都是通的嘛,我不是还学过标本的吗。”老白的话语中透着自信。
这让我想起老金曾经讲过他最喜欢的一个墓园,像一个雕塑公园,在莫斯科,叫“圣女露天公墓”。
“那里埋的都是俄国历史名人,赫鲁晓夫都埋在那里,那个墓园里的墓碑都是精心设计过的,每一个都是艺术品,在公墓里,你如同进入了历史博物馆,通过墓连接过去与当下。”
老金心中有一个“理想墓园”,就好像许多19世纪的欧洲思想家有自己心中的理想社会一样。
老金的理想墓园是一个没有阶级,没有语言的地带,任何宗教活动都可以发生,也有足够的场地去发生,所有人都可以选择自己的墓碑,而不是那些工业生产的黑色大理石。
说着,老金从书架后面拿出一个文件夹,里面是他从业以来就开始收集的各种“理想墓园”。
“这是意大利的圣卡塔尔多墓园,设计这个墓园的人还得了普利兹克奖,还有这个,日本的德云寺纳骨堂,是不是相当漂亮。”
他认为墓园是一个适合思考的地方,墓园里大家沉默着,沉默中没有国籍,人种,信仰,甚至性别。沉默是人类精神的赤裸。
死亡面前人人平等,只有知道这一点,生活才能成为可能。
“那时候就没有悼文了,因为整个墓园就是一首‘凝固的哀歌’。”
17
在杂志社工作了三年多,说是当编辑,结果慢慢的成了撰稿人。于是索性辞了工作,专心的在杭州城里“游来荡去”。
杭州是个“无聊”的城市,除了看看电影基本无事可做。好在还认识老金,在游来荡去的岁月里,老金的书房是重要的娱乐场所。
那段时间我的经济来源是“列书单”。现在网络媒体一天就会制造出数以亿计的文字垃圾。你可能没两天就会看到一条类似“设计师必读书单”,或者“据说地球上只有百分之五的人能看懂这些书”等等等等。
我的工作就是整理各种各样的书,把它们变成“单子”,再卖给网络公众号。我要的不贵,一单二十,保证独一无二绝无重样。
一开始是在老金的书房里干,在书房里爬上爬下记录老金的书目再切割成一份份书单,但后来发现这样不行,老金的藏书局限太大,动不动就和丧葬有关。于是开始逛书店,我那时的日常工作就是泡在书店里读各种书的导言,记录各种书籍。我把列出的单子贴在自己书房的墙上,免得有重复。
有段时间我甚至有机会成为一个“阅读咨询师”。有些酒店大堂会要摆点书提升自己的人文气,或者是咖啡厅需要些有格调的书籍,甚至有个商场里的服装店在店里做了一面墙的书架,让我列个单子把它填满。
我价格公道,永远一单二十,以至于服装店觉得不好意思,送了我一件衬衫。
渐渐的我记录的书多了,单子也多了,它们错综复杂的交织在一起,于是我开始给贴在墙上书单归类,制作了一个“书单的书单”。
我发现了一种新的书籍分类法,一种艺术和哲学混淆,哲学和科学混淆,科学和文学混淆,一切和另一切混淆的“分类法”。
我用excel做了一个表格,一个格子是一本书,50×50,一共两千五百本。我把它打印出来,客户买书单的时候,我就用一只红色马克笔在上面画圈。
比如他要一个金融类的书单,我就在表格里挑一本讲金融的书,然后随意的画一个圈,可大可小,可长可短。圈到的书名就是书单了。
一张表可以用很多次,有时不是画圈,而是随意的画一条线,画划到的地方就是书单。一张张书单对应着表格上的各种图形,表格画满了,就换一张再接着画,两千五百本书可以变化出无限的可能性。
有趣的是,一个人的一生不可能读完这个表格里的所有书。
为了这个表格的“普适性”,我曾做过不少实验。比如老金说:“关于死亡的吧,推荐三本给我。”
表格给出的书单是:《精神分析引论》,《狂骨之梦》,《卡拉瓦乔》
“挺好,卡拉瓦乔的画集我还真没有。”老金评价道。
小白要求推荐五本“疯狂的书”。
表格给出的书单是:《尤利西斯》,《寻爱绮梦》,《一千零一夜》,《阿莱夫》,《安东尼奥·高迪》
小白认真的看完了《尤利西斯》,向我抱怨这书一点都不吓人。
老白听说我的这个书单就说:“老兄!你这做的是个的艺术作品啊!”
书单的生意确实赚不了太多钱,所以想着把表格当成一个艺术作品也不失一个创收机会。
于是我花了把表格处理成正方形,花了三百多打印在一张A1大小的卡纸上,让人裁成正方形,再花了二百多找人裱起来,带上一张打印稿去了趟上海和北京,看看有没有美术馆愿意展出这件“艺术品”。
大家听到有人声称自己有一个可以满足任何知识与阅读需求的书藉表格时,第一反应都是:“太好了,你把这个书单的版权给我们,我们可以开发各种文创产品,把它印在T恤上,环保袋上,可以做成两千五百张书签,或者拼图。请务必与我们合作。”
我想了想,读书人的事,能有版权吗。于是都回绝了。
现在,那张A1大小的表格还挂在我的书房里,和表里那两千五百本书呆在一起。
把表格变成艺术品的计划算是放弃了,回了杭州,决定继续当个自由撰稿人,继续在杭州城里游来荡去,同时也好好想想自己到底像做啥。
这段时间里,曾经想过很多自己可以做的工作,比如可以去新东方做英语老师,听说能赚不少钱;或者是做导游,专接外国旅游团;最后再不行就去考研究生吧,离开杭州去另一个城市呆上三年。
我没有去做任何一个想过的职业,而是花了不少时间把这些想法整理了一下,写成了一篇小说。
我把老金写成一个小婚姻介绍所的老板,在杭州小有名气,是广大大龄青年的救星。
小白是一个独立婚纱摄影师,靠旅拍业务赚了不少钱。
大徐则是婚宴总承包,和老金的朋友吴老师一起包办婚宴。
主角则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她以大学时的英语系偶像李同学为原型,在老金这里介绍了十几个对象都不成。
写作时,总会回忆起与她一起在丧宴上端盘子的事情,我计划把它当作结尾,一个漂亮的婚礼。
这个故事写了两万来字,其实不过是把与老金相处的那几年遇见的“白事”改成“红事”而已。
最终这篇小说并没有写完,应为我发现自己并不是在写作,而是在梳理自己的回忆。
18
在构思这个小说的时候,我花了好长时间去构思角色的名字,因为名字会在阅读时人们影响构建人物形象。
有个学中文的朋友教了我她发明的一种取名技术:“你把几个著名的景点写出来,然后摘里边一个字作姓,再挑一两个字作名,屡试不爽。”
用这个方法,“西湖十景”各个都是取名的宝库。比如“苏堤春晓”可以变成“苏晓”,“断桥残雪”可以变成“段雪桥”。
刚听到这个方法的时候,我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是“华盛顿特区”和“列宁格勒”,看来国外是不太适用的。
我一直想不好角色的名字,这妨碍我对角色的想象。
为了名字的事,我真的下了不少功夫,看了《水浒传》和《俗世奇人》,还翻了半本的《红楼梦》。老金推荐我看《洛丽塔》,说这是一本关于取名的杰作。
我在老金的书架上取下《洛丽塔》,随手翻了翻,从书页中掉出了一张一寸照。我捡起照片,看到照片上是一个女人,问老金她是谁,他拿过照片,看了几秒,说:“一篇悼文的主人而已。”随后从我手中拿过《洛丽塔》,很精确的翻到了某一页,把照片夹在其间,合上书,放回了书架上。
她到底是谁呢?
思来想去,算了,老金就叫老金,小白就叫小白吧。
除了名字还有故事发生的地点在哪里也很困扰我。杭州很大,到现在我都没有也不可能把杭州所有的街道走遍。
构思小说的时候刚好也是我在杭州“游来荡去”的时期。我买了一张杭州地图和一本硬皮笔记本,走到哪儿想到啥能作故事就记一记。为了给我故事的主角选个好位置开他的婚介所,我走了不少地方,在杭州的各种地方写了许多片段。
走来走去,最后发现,还是老金的书房最好,写出来的片段也最多。
直到女主角出场时,我才发现这篇小说的描述都是为了这个时刻,我在笔记本里写了大段的文字去描写女主角的人物形象,包括容貌和衣着,为了让女主角读起来漂亮,我还买了几期的《ELLE》作为参考。
我发现这些文字是在以李同学为中心重组我的回忆。
李同学自从和我在丧宴上端过盘子以后就没再和我说过话。直到有一天老金打电话来说有急事,要找个会乐器的人,“你们这种一本大学,谁小时候还不学个乐器的,你放心这次至少五千块,乐器我这儿准备,你快去找人,明早八点带来我书房。”
又是个找李同学说话的好机会,何况这次有五千块,李同学只要会乐器一定会去的。
还就是这么巧,李同学会拉小提琴。
想着李同学好久没拉琴了,手上的茧消了,按弦说不定会磨破皮,我偷偷的准备了一盒创可贴放在裤子口袋里。
第二天八点我和李同学去了书房,老金递来两套衣服让我们换上,我一看还是服务员。
“不是唱歌拉琴吗?”我问。
“是啊,李姑娘拉琴,你还是端盘子。再说你会唱歌拉琴吗,你小时候不是被你爸送来我这儿学写作了吗?”
李同学这次不是服务员了,换上了一件朴素的黑色礼服。老金递过去一把小提琴说:“到时候你会拉啥就拉啥,悲伤点的就行,咱出发吧。”
这是我第二次坐上那辆黑胶带封着窗户的面包车,开去那个神秘的殡仪馆。李同学似乎相当淡定,不像我第一次那样有各种被害妄想,她坐在我旁边,专心的给小提琴调音。在这个看不见外面的面包车里,我知道了永远的长度。
下了车走入那个双开门电梯,这次开的是另一边的门,里面是一场丧宴.
比上次那个消失的男人的追悼会场地大了不少,有一个简易的厨房,大徐在里边做菜,我端盘子,不同的是这次李同学是来奏哀乐的。
很奇怪,老金的悼文伴着李同学的小提琴声,大家没有哭,只是沉默,小提琴的声音代替了哭声,是“悲痛”本身的震动。
之后老金还想和李同学长期合作,来给他的悼文伴奏,哀乐和悼文结合,要组个“哀悼组合”。
老金对自己的想法相当兴奋,“写了十几年的悼文,这种奇异的场景还是头回见到。”
“不要乱想了,人家的前途比这好多了。”我阻止了老金的妄想。
回程的车上,我发现李同学的手指上贴着创可贴,我摸了摸裤子口袋,这才想起来的时候在老金的书房换了衣服。
之后一直到毕业,我和李同学都没什么交流,只是在毕业典礼上,李同学和我穿着学士服坐在长椅上,我们没说啥,她低头看着手机,享受着离别的寂寥。
可能是我,也可能是她。不知什么时候,哼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调子,互相看了一眼,又同时慢慢转头看向对方伸前去的脚尖。
李同学突然开口,唱起了法语版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这是她选的二外。
不想有种输了的感觉,我用自己刚过及格线的俄语跟着唱了起来。
李同学的脚尖缓缓的左右摇摆,我也跟着。
曲终人散,我再也没见过李同学。
现在手机里还存在一首法语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不舍得听太多遍。
19
小说我只写了两万字,停在了结尾的前两章。我从没给人看过,就这样扔进了楼下的垃圾桶里。
写作不仅让我放下了过去的记忆,或者说看到了另一种记忆的方法。于此同时,写作也是一种创造。
在写作一个关于“分手”的章节时,小说主人公“我”没法拒绝几乎任何事,所以一直没有和自己的女友分手。从前都是交往六个月以后被女孩甩掉,但这次却坚持了三年。
我为小说的主角想了好多方法去和现任女友分手,其中有:“假装自己时异装癖,在网上买了好多女装”,结果女友接受了;“想出听着就很不靠谱的创业项目,天天在网上看创业理财节目”,结果女友听了哈哈大笑,从来没相信过。
最后终于灵光一闪,想到了“电话道歉公司”。
“你有啥说不出口的,我们就代替你去传达,比如你要和女友分手,但实在说不出口,给我你女友的号码,只要三十块,你就是一个单身汉了。”我写道。
小说的主人公顺利和女友分了手,这也让我有了人生终第一个“超级计划”。
“我们现在都要求自己勇敢,有责任心,之类的品格,但这不是人生来就有的,比如你的公司突然派你去海外工作,而你的女友不同意,电影里都是为了爱之类的拒绝了这个工作机会,这是主流媒体告诉你的,抛弃女友你就要有负罪感,这时利己主义的行为反而是现在我们需要的,这不叫不负责,而是利己。”我向老金解释着自己的想法。
我把小说扔进垃圾桶以后,决定开始从事“电话道歉业务”。
为了不让老爸每天唠叨我没有工作,我把办公室放在了老金的书房里。每天早上从家出门,一副去上班的样子。
这个工作很简单,只要有电话就行。我在老金家接了一个座机,印了点名片和传单,电话道歉公司就算开张了。
这个工作听上去很简单,似乎就是打个电话的事。但实际操作起来会有很多不可预知的情况。
有一次打电话给一个男人,告诉他女友要和他分手,结果那男的嚎啕大哭,我花了十块钱花费才让他冷静下来。
在实际操作中,我发现自己的收费真的太低,太多人从一个简单的道歉变成心理咨询。所以我开始设计阶梯式收费:
1. 基本道歉,三十元,说完要传达的事就挂电话。
2. 标准道歉,一百元,认真的与被道歉方谈天直到对方挂电话。
3. 匿名道歉,两百元,保证不泄露道歉方信息的情况下,认真的与被道歉方谈天直到对方挂电话。
4. 高级道歉,五百元,保证一定被原谅,不被原谅退回四百七十元。
不少人都会选择匿名道歉,比如有人过年的时候偷了亲戚家的酒,他会选择匿名,我会打电话说:“有人过年的时候偷了你家的酒,他很后悔,希望你能原谅。”
老金一开始还觉得这就是个玩笑,结果看着我一个接着一个的打电话,不禁感叹:“原来世界上有这么多难开口的事。”
“我给这么多人写过悼文,不论活的死的,听过不少值得道歉的事。”老金说:“但估计这些人都会把大多数的后悔带进坟墓。”
的确,自我创业一来,见过父子断绝关系;好姐妹出轨对方丈夫;小学时人欺负的同学;偷用别人洗发露的大学室友。要道歉的事各种各样有大有小。有的时候我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一个人可能会因为一件别人眼里微不足道的小事内疚十几年。
我的“公司”与老金的悼文业务加在一起好似如鱼得水,来找老金写悼文的活人听说我的服务以后都会想出几个这辈子需要在活着的的时候道歉的事。
这可能就是大学在老金这里“实习”的时候,老金告诉我的“深层的东西”。
你很难想象,可能一个放弃了癌症治疗的人,可能曾经是拖欠民工工资的老板,或者一个向老年人推销昂贵保健品的“义工,曾经是一个决定投身国际人道主义事业的志愿者。”。
“我一直认为‘悼文’是一种‘治疗’,让活人知道自己可以在晚上入眠。”老金说到,“所以我留下的都是逝者美丽的瞬间,宣布他不带遗憾的死亡。”
而我的道歉服务,相比诵读悼文的“追悼会”这种公共场合,电话提供了更私人的空间,让人可以表现出脆弱的一面。
20
根据老金多年写悼文的经验,一年当中一月份死的人最多。所以老金一直很防着一月。
在一月里,老金尽量不出门,少吃油腻的东西,客户不是去书房而是阳台和老金商量关于悼文的事物。
每年爆发流感的时候,去老金家进门后都要先洗手消毒换衣服,所以老金家的衣橱里还放着不少他朋友们的衣服。
大家在老金家存的衣服千奇百怪。我在衣橱里找到过白大褂,日本的浴衣,燕尾服加礼帽,白色厨师装和一些看着很朋克的夹克和T恤。
看起来一月份的老金家里总是比一年中其他几个月份欢乐。
“一直到竹节虫的事为止,大家都很喜欢一月份的星期五,吴老师会穿浴衣,竹节虫穿白大褂和毛衣,大徐会穿厨师装,我把大学的时候买的各种朋克夹克存在老金家里,当年我还真是摇滚啊。”小白回忆道,“后来大家渐渐的不在星期五聚会了,老金还留着那些衣服,物是人非啊。”
就算老金写过上万篇悼文,也没有一篇让自己哭过。认识老金四十来年,我只见过他哭过一次。
那大概是十年前,我发现小白从杭州城消失了,《艺术画报》上的“秘境探险”也没有了。我去老金家,想问问小白怎么了。
老金想了会儿,开口道:“她走了。”
小白不是死了,而是“走了”,离开了杭州不再回来。
那是小白三十岁的时候,她说总有一天她会离开杭州,去欧洲或者南美看看,做个旅行记者。所以她委托老金给自己写一篇悼文,说是带在身上留个纪念。
“小白说悼文写完之前,她是不会走的,所以我就一直写,她也没有抱怨,只是静静的等着,周五一样会来和我看电视,从不提悼文的进展。”老金说着留下了眼泪。
老金回忆起他打电话通知小白悼文完成了的那个下午,小白平静的回应道:“好的,这就来。”
老金和小白都没有挂电话,让手机静静的开着。老金可以听见小白换衣服,关门,路人的声音,公交车到站的声音。
那天小白花了两个小时才来到老金家,因为她随便跳上了一辆公交,又在随便一个地方跳下,等待下一辆随意的公交。小白问:“你猜我在哪儿?”
最后小白还是来了,电话里想起了老金家的门铃声,小白就在门口。
小白和老金可能都互相牵制着对方,小白想永远离开杭州,但却没有理由和勇气;老金不想小白永远离开自己,所以他一直写小白的悼文,一写就是三十年。
小白带着老金写的厚厚一沓“悼文”,离开了杭州。这是老金的《追忆似水年华》。
从此之后老金就不太写悼文了。
平时要么在书房看书,要么出门溜达。他把悼文业务托付给了我。我写完,他再审审。
我在杭州游来荡去时曾经想过是不是有一天自己会继承老金的“手艺”,变成二代悼文作家,但现在真的要我写了,我才发现从小学写作班认识老金到现在,他没教过我任何写悼文的技巧。
老金自己没有成体系可传授的知识可以教给我,就连当年把小学生作文改成悼文的技术也只有老金自己能懂。
我看了所有老金存档的悼文资料,没有套路,没有格式,每个人都不一样。老金认真的了解每个客户的生活。照片,录音,录像甚至病例,老金都收集在他的文件袋里。
曾经有一个画家委托老金写悼文,老金用铅笔临摹了他的油画,一遍一遍的修改,分析,还向老白学了绘画基础。
后来画家看了老金的悼文,放弃的绘画,成了装置艺术家。
老金在挖掘人一生中那个“最深层的东西”。一个人说的话,做的事,从事的工作,日常兴趣爱好背后的那个“动机”。
“悼文是一种‘治疗’。”这句话我一直记着。
21
我记得是三个月前,二月二十四号,老金说自己有点事要出趟远门,他把房里的书仔细的整理了一遍,整个房子打扫了一遍,拿了一个行李箱,打包两本书,《道德的谱系》和《说吧,记忆》,一些换洗衣服,一个枕头,出门去了。
两周前,我接到一通电话,让我去老金家楼下。
楼下停着之前那辆神秘的面包车,与以往不同,司机让我坐在了副驾驶。
一路上司机没有说话,我仔细的记忆一路上的路牌,以确定自己究竟去了哪里。
我们来到了杭州的郊外,沿着一条土路开了上了一个山坡,停在了一个西式的铁门前。
我看见老白向车走来:“欢迎欢迎。”
“这是什么地方?”我问道。
“先进去吧,边走边和你解释。”老白说。
“老金当年介绍我去雕墓碑,你还记得吗?”老白对我说道:“这里就是我工作的地方,是一个‘私人墓园’。”
老白说这里是个埋葬了各种秘密的地方,在这里你可以火葬,土葬,甚至做防腐处理以后固定在树脂块里。
“当然,这是非法的,所以一般他们都用自己的车去接人。”老白说:“在这里埋着的人都是些古怪的或者危险的人物,所以想埋在这里价格相当贵,你我这样的凡人是死不起的。”
一个巨大的锈铁盒子悬浮在地面上,把整个地块一分为二。我们走入地面和建筑之间的缝隙。
建筑中间有一个柱体,是一部电梯,电梯的仪表盘没有数字,老白按了重下往上数第三个键,来到一个空荡荡的大房间。
透过墙上圆形的窗户,可以看到另一边的地皮上有不少雕塑,应该就是老白的“作品”。
房间里有两组沙发,中间是一个茶几,都是黑色。沙发上坐着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年龄应该比我和老白大一点。
他站起来,对我微微点头,伸手示意让我坐下。
“我是这个墓园的律师,也是金先生的遗嘱执行人。”
他告诉我老金死了,死在了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尸体火化后运回了国,葬在了这个墓园里。老白在六个月前被老金委托设计了一个墓碑,是一个石头雕的桌子,和他书房里的一模一样,桌面上摆着一个老金书房的模型,和石头桌子是连在一起的,仔细看书房里也有一张桌子,桌子上还有一一个极小书房的模型。大桌子上面刻着老金的墓志铭:凡人必有一死。
“本墓园会负责追悼会一切事宜,需要邀请的人金先生已经给出,金先生在遗嘱中希望您能为他写一篇悼文。”律师对我说。
我不记得那个眼镜男具体都说了什么,也不记得自己是否有流泪。对老金去世的消息我无法给出任何反应。
老白和我回到市里,我们去到老金的书房,坐在地上。这时悲伤才向我袭来。
第二天早上,我从书房的地板上醒来,走到书桌的后面坐下,动笔开始写老金的悼文。
老金对我来说不只是一个朋友,更是一种“生活”。
我想像老金写的悼文那样,还原一个人生前行为的动机,但老金留下的谜团多过事实,比如那个秘密墓园,虽然年轻的时候去过两次,但到他去世我才知道那不止是一个灵堂,还有老金为什么死在了布宜诺斯艾利斯,没人能知道。我还发现老金家的房子是秘密墓园的财产,我原本以为这房子会传给我。
从动笔到完成我花了一个星期,从头到尾大概三万来字,太长了,没法在追悼会上读给大家听,所以我把悼文印了一批小册子,就是大家现在手上看到的这本。
写这篇文章时,悲伤渐渐的消退了,写作帮我重塑了对老金的回忆。
回忆那些老金在我小学时教我写的挽联;那些对我说过的“赚钱计划”;那些老金身边的朋友,实在太多可以述说。
老金的一生很精彩,所以动笔时没有一丝困难,我还没有写老金在淘宝倒卖餐桌创业的故事;给老金设计的房子的吴老师;找老金写悼文的警察;小白妄图制造的“西湖水怪”等等等等……
写作的那个星期,我仿佛回到了老金写作班的那些下午,他就坐在书房里,我则安静的写着作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