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想起我妈

最近总是在心里漂浮,没准我妈也挺孤独的,没准她这么多年其实也很孤独,很多时候都是她一个人在家。如果我是她,在那么一个大院子里,孩子们都在外面,我爸又常年不在家,她除了照料田地和家里的树木和蔬菜,虽然劳累、忙碌,也有孤独的时候吧。换作我,如果老何常年不在我身边,我大多时候会寂寞到发疯的。
前两周心情不太好,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一般不会和家人接触,等我稍微调整得差不多时,我就会和他们打电话、发视频,那时候我也是忽然意识到,没准我的爸妈很早就知道,只有当我过得不那么顺遂,我才会想起她们,就像在外奔波的游子也会想家,想父母的怀抱,而我总是等从洞穴里爬起来,我才会拿起电话。
上周想起来给她打视频,她当时没有接,她的手机没有移动网络,也不像我们无时无刻都和手机在一起。后来她打过来,老何和阿宝在身边,我们正在街上火急火燎找一个吃饭的地方,我妈听出来我们在互不相让,她让我们先吃饭,“吃饭要紧”,就挂了。
又将近十天过去了,我又想到了我妈,想到了她的孤独,这些感受似乎就像晚到了几十年的潮水,一波又一波推过来。
她第一个视频通话又是没有接到,过后又回过来,她说我爸又出去干活了,“一个人怎么那么想挣钱呢”,在家拦不住,出去拦不住,两个人因为出去干活拌嘴,“我们不缺钱啊”。
问她吃饭了没有,她说吃过了,下午去麦田打农药,她只打了一块地就累得胳膊和腿打颤,“邻居那个女人太能干了,一口气打了十几桶。”
“跟她比什么,她那么年轻。”
然后她就开始说我姥姥这个春天的变化,从开始怎么不吃饭,到去医院,到最后她要回家,“其实你姥姥没有病。”“各项检查都没有问题。”
可是给她洗澡时,“你都不知道你姥姥瘦成什么样。”就小腹那里还有一点肉,脊梁骨,躯干,就是一个僵尸,“瘦的啊。”
我妈说她看着难受,她的眼泪在视频通话里溢到我的面前,溢到我的眼睛里,“我看着难受啊。”
“穿上衣服还是一个人,脱下就是一只鬼魂。”这是你姥姥说的,你看她是不是也不糊涂。
她最近忽然不说那么多话了,“我猜是前一阵不吃不喝脑子受亏了”,平常一见面不知道有多少话要说,现在只会坐在旁边,有时候突然站起来抓起一个咸鸭蛋,半块馒头,就吃起来,以前她会顾忌,会认为自己的饥饿也是罪过,就悄悄进屋躺下,“晚饭我不吃了”。
“这样没准你姥就不会生气了。”
多爱干净的一个人,被子上,褥子上,枕头上,衣服上,头发上,都是点点滴滴的污渍(粪便)。
“这不是连味道也闻不见吗?”
把所有床铺、衣服、包括我姥姥,全部掀开,涮洗,晾晒,宽松肥大的裤子收一收,弄到天黑,你姥姥坐下来,看着松软的床铺,又笑起来。
“跟个小孩似的。”
可是这个小孩不过一个月前认为自己差不多了,要走了,哭着闹着要回家,回了家,该见的亲人都见了,该说的话,该交代的后事也都交代了,遗像,寿衣都安排妥当了。
“可是阎王爷她又不收我了。”
我绝食,断水,我拿根绳子,缠在我的脖子上,手腕上,我用力往下拽,我拽不动了,我没有力气,我走不了,走不了。
我把孙子撵出去,我从床上往地上挪,我挪到床边,往下栽,一次,两次,“阎王爷还是不收我。”
我的女儿抱着我,让我好好活着,我也哭,哭我的女儿,哭我的女儿连日来的眼泪和劳累。
我妈说着说着眼泪又掉下来了,她哭我姥姥的双脚已经像两根腐木的两端,肉和皮已经不在一起,变色,变得又硬又硬,“估计会一直往上蔓延。”漫过双腿,漫过那仅有一点肉的小腹,漫过心脏,漫过喉咙,漫过双眼,漫过魂魄,漫过……
“人活着,最后图个啥呢。”
我妈再也抑制不住了,她的眼泪串成串,我在视频前尽量把脸背过去,她哭着说着,一开始我还企图安慰她,“其实我姥姥这样活着,对她也是受罪。”,“其实人到最后,我们不放手,对要走的人也是一种残忍。”“其实,你尽心就好了,其他就随它了。”
后来,我就说不下去了,因为那不是我的妈妈,是她的妈妈,“有孩子想放妈妈走的吗?”那一瞬间,我突然理解了我妈的孤独,她现在的处境更多是无人懂,无法排遣,还要硬着头往前走吧。

楝树花一开,这个春天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