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风·野有蔓草》赏析
常常说起因缘。这看不见的红丝带牵系出多少鲜活的恩恩怨怨。 因缘,既是神秘的偶然,也是先验的必然。好像冥冥中,你必要与某人在一场不经意的纷扬之雪中偶遇,又必要与某人错失于灯火阑珊之间。 你是那阵水上的风,她是那朵山后的云。风云际会,带来一场及时而惬意的甘霖细雨,是需要因缘的。 这神秘的偶然,这先验的必然,就这样影响着万物灵长的生生息息。一个人遇见另外一个人,一只蝴蝶遇见一朵盛开的花儿,一只蜻蜓遇见一阵初绽的涟漪,都需要因缘之神的审批,签字。 因缘,这宇宙生命之衣上隐秘而华丽的花边,就是如此这般地廓定了我们一生情感的疆域。就像每一场盛大而精彩的音乐会都需要一个别致的入场式那样,一桩硕果丰盈的因缘也都需要一个值得纪念的入场。而邂逅,正是悲喜因缘这场人生大剧的入场式,前生种下了因果的有缘人,要通过一场邂逅,来辨认彼此,来完成对今生因缘的确证。 而邂逅,又是一次没有约定时间,也没有确定地点,更没有固定检票人的入场。只有命运之神站在他无处不在的门口,等待着你虔诚的叩门声,并充满戏剧性地接过你呈递上的入场券。 邂逅,是不期而遇,是偶然相逢,是两个因缘在身的人心领神会地在今生的同一个地点,忽然找到了前生的彼此。 邂逅,是并不约定时间和地点的突然相遇,是擦肩而过时电光火石般的四目相对,是寻寻觅觅伤心欲绝后于灯火阑珊处不约而同的蓦然回首,是我与你隔着高阁捏住了同一本书的这一侧与那一侧,是我与你在河流的两岸用彼此的弓箭射中了同一只大雁。 我与你,并无红娘牵线,也无鱼雁传书,甚至没有一个共同的梦的暗示与指引。 我与你,虽然同在一个太阳下,并拥有同一个月亮的光辉,但,我们并没有指日月以为期,没有预定,也没有对某一个时间的承诺与期许。我们省略了那个因共同约定而互相控制的时间与地点,我们把自己交给了命运,交给了自己前生的因果。我们揣着这因果,像两个手绢蒙面的人,睁着眼茫然上路。 没有目标,但有确信。相信命运必在某一朵花、某一丛草、某一滴露水前,慷慨地降下赐予。 最美丽的邂逅,是从一滴晶莹圆润的露水开始的。透过这滴硕大的露水球面的折射,我们看到了人类史上神秘、奇妙、风情万千的古典式相遇,以及“诗经时代”的一见钟情。 这是夏秋之交新郑的南山,郑水正携带着远方周天子的辉煌王气从山脚下流过。这是黎明之光尚未抵达的凌晨,一场青春花事即将在薄雾笼罩的山川间上演。 刚刚睡醒的命运之神掷下了他的骰子,在茂盛、凌乱、蔓延滋生的野草丛中,轻雾渐渐飘散,恣意伸展的青草长叶上开始聚集一大滴一大滴的露水。这露水,晶莹璀璨,珠圆玉润,好像它们长久的等待与倏忽之间的诞生,就是为了见证这一次前世今生的因缘际会。 黎明的光穿越了夜幕的荆棘之林,朝阳像一枚硕大的青铜之盾被神灵举出了远方的山巅。南山的草丛之中突然涌起神秘的云团。伴随这坂上之云的升高,在山的南边,以及北边,开始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以及环佩叮咚的鸣响。 一个郑国的男子,与一个同是郑国的女子,就这样在同一朵坂上之云下,偶遇在露水滋生的草丛之间。他,或许是夜不能寐的诗人,来这山野之间寻觅宇宙自然赋予的灵感;或许是这山下的猎手,黎明上山检视昨夜安设的网罗。而她,或是这村落中上山采薇的农家女子,或是乘早出游的贵族小姐,抑或是逃婚私奔间道夜行的外路女子。 身份与面孔隐没在诗歌的浓雾里,像一个模糊而无解的谜。清晰的,是那一大滴折射着阳光,也折射着有情人眼眸神光的露水。柔和的晨光渐渐锋锐起来。露珠柔弱,它甚至经不起晨光之刃的轻轻一刺。 就在浑圆的露水从草叶上徐徐滚落的一刹那,男子隔着草丛,发现了那个眼目之间闪烁着温顺与妩媚双重光芒的少女。 清扬婉兮。这是一幅光影清淡、笔触细腻的素描肖像,这是温柔、娇羞与妩媚的三重咏唱。它隐去了这“有美一人”眼眸之下的部分,鼻梁,嘴唇,脖颈,乳房,腰肢,胯骨,双腿,足踝,脚趾,都是不存在的,它们隐匿在那滴璀璨的露水之中。作为情人的男子,此刻同时又是一个沉溺于艺术审美之中的创作者,他省略了那些因过于具体而芜杂的部分,仅仅抓住了这位美少女眉宇之间、双眸之内夺人心魄的柔顺、娇羞与妩媚之气来细加刻画雕琢。 这是文学伟大的省略,也是情人深情凝视的聚焦。 就是这一眼深情的凝视,男子便从中获取了至高的满足。眼前这婉顺妩媚的女子,满足了一个男子对女子的全部现实或不现实的猜想。“适我愿兮”,是一种突然被赐予后的惊喜,就像大暑天嗓子冒烟的少年干涩的嘴巴突然被一只雪糕深深填满;同时也是因心满意足而略显懒洋洋的感叹,是愿望达成之后渴望再来一次的迷人的虚无。 这是一个男子视角中的邂逅,从头至尾都是那个男子在倾诉这次神奇而甜蜜的相遇,而女子是被动的被描述者。她只静静地存在于草丛中,于露水间,不说话,也没有过多热烈的动作,只是站着,坐着,或者躺着。但,正是这空白的省略,恰恰暴露了女子的柔顺与心甘情愿,这从一个侧面暴露出了她对这一次偶然相遇同样心满意足。 阳光渐渐如往日般升起,露水纷纷零落、蒸腾成白茫茫的水汽,而这相遇后的甜蜜是不可以就此终止的。 让我们再来一次! 让我再次凝视你的“婉如清扬”,让我们找到那更幽深的草丛!有你在,我甘愿在露水间钟情一生! 《郑风·野有蔓草》,是邂逅之歌,再也没有比这更美好、更微妙、更接近于存在的相遇之诗了。它像一滴凝固了的露水,镶嵌在人类文明史永恒的晨光之中。透过这滴伟大的露水,我们甚至可以看到不但作为爱情,而且作为存在的相遇。人与人的相遇,人与自然宇宙的相遇,人与美之神灵的相遇,凝视,钟情,“适我愿兮”,“与子偕臧”。 人类,便是这般在与更高、更美、更善之物的邂逅、发现与热烈相守相爱之中,发展了自身,改变了世界。这本身便是一个奇迹,属于人类自身超越的奇迹。这样的奇迹越多,人类文明获得发展的可能也就越多。 一切伟大的创造者,与他的创造物之间,都曾有过这样一个“野有蔓草”的神奇邂逅与热烈厮守,而所有伟大创造的灵感,都起源于一滴硕大而璀璨的露水。那露水,聚集并滚落在灵魂的某片草叶之上。 让我们从这首诗的抽象之中再次回到生活的怀抱,回到邂逅相遇的现场和爱情梦想的本身中来。 在生命的南山之上,邂逅恰如朝露,在迷雾般的命运之中被抛洒在任意一枚时间的草叶之上。它熬过了一整个夜晚的等待,它因包容了所有夜色的黑暗而璀璨,而晶莹,像那些经历了太多苦难而又超越了它们的人,在对伤痛经验的咀嚼中获得智慧之光;它终于迎来了黎明的锋刃,这是它的断头台,也是它的祭坛和新生,指向与以往完全不同的生活远景。 请看那些经历了崭新而深刻的爱情的人,一见钟情的邂逅,曾经多么剧烈地革新了他的生活与灵魂。 曾经有一个日本少年叫平清盛,作为一个被武士之家收养的私生子,他叛逆,狂躁,粗野,心怀远大的梦想却找不到现实突破的出口。而一旦他被一阵琵琶之音导引,邂逅了神官的女儿——美丽而坚贞的秀子,他在刹那间发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滴晶莹的露水,干裂的灵魂从此被滋润,长出了嫩绿的新芽。青春期叛逆的少年从此发现并走上了属于自己的道路。他紧握一把来自中国宋朝的巨剑,击败了自己几乎所有的对手,开创出一个崭新的武家时代。 曾经有一个日本少年叫源赖朝,作为平清盛敌人的嫡子,他是自己被灭绝的家族唯一的遗骨。这源氏的孤儿,被流放在蛮荒远僻的伊豆小岛。远在京都的平清盛像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他的白天和黑夜,切断了他几乎所有复兴家族的妄想。这年轻而英俊的流放犯,心灰意冷地吹笙,咏唱“今日复明日”的绝望之歌,如鬼魅般踽踽独行在伊豆的密林之中。他本该像一棵被虫蛀了内心的小树,死于不久之后的风雨。但有一天,一个蓬头光脚、武勇而英迈的捕猎者,当地豪族北条家的小女儿政子,用一张巨网网住了这传说中的“妖魔”。捕猎者兴奋地绑缚了自己的猎物,但当她拂开“妖魔”脏乱的长发,看到的却是一张年轻的脸。那张脸虽然面如死灰,却无比英俊。 这是属于他与她的独特的邂逅。 这个女猎手最终释放了网罗中的流放犯,不仅仅是从自己的猎网之中,而且是从平清盛密密织就的恐怖之网中,解救了近乎绝望的源氏遗孤。她用自己热烈而粗野的爱情,点燃了这绝望者心中对未来的熊熊烈火。而源赖朝,也在这“有美一人”的激励与献身支持之下,抽尽了自己的一腔绝望之血,重新灌注了家族的光荣之血。他冲出了封锁他的孤岛,击败了貌似强大不可一世的平氏家族,开创出了自己的镰仓幕府。 这些都是因缘的赐予,都是因邂逅而来的奇迹。生命辉煌的超越与提升,是从那一滴硕大的滋润过灵魂的露水开始的。 青春期渴望热烈、精彩与辉煌人生的我们,没有谁,不期待一次神奇的带来好运与巨大满足的邂逅相遇。没有谁,不希求那滴伟大的命运之露对自己慷慨地赐予。 但邂逅,既是晶莹璀璨的,同时也是脆弱、虚无、充满无限偶然的。它甚至经不起阳光之刃轻轻一刺,更遑论现实巨轮的碾压。我们根本不知道那一滴带来奇迹的露水,摇晃在哪片草叶之上。 但其实这些都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一个因自甘平庸而缺乏奇迹的时代里,邂逅成为一种想象里的不可能。很多人从根本上放弃了寻找的诚意,放弃了被奇迹垂青的机会。他们让生命回归庸常,在自慰的平淡中了却一生。 只有极少数热烈而执着的人满怀真诚地攀登在迷雾笼罩的南山上,寻觅那滴浑圆而透亮的生命之露,以及那露水之后的“清扬婉兮”。 我想说,让我们成为这样的寻找者之一吧。让我们从庸常中拔出腿来,给自己一个寻找露水、体验奇迹的机会。 那么,就让我们放下物质主义的高端智能手机,让我们走出虚无缥缈的网络魔兽世界,让我们回到自然的野有蔓草之中,来到一滴晨光中风姿绰约的露水近旁,邂逅一个清扬婉兮的好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