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邶风·静女》赏析
一首诗,很多时候是围绕一个跳出喉咙的词而诞生的,或者仅仅是因了一个令人眼热的字。比如“薆”,便是一份隐藏在草丛里的爱情,一首寓言般的诗因它而诞生。 这便是《邶风·静女》。读这首诗,你只需记得世间所有的爱情,都是诞生于草丛并离不开草丛的,便不算白读。 爱情天生亲近自然,它不一定与娇艳的玫瑰有关,但一定与某处葳蕤而新鲜的草丛有关。爱情的汁液与山间河畔直达肺腑的草香是多么融洽啊。在青春期里,一定会有某次纯洁而朦胧的情感因草而丛生,因草而疯长。也许并不结出果实,只是会像草,使你内心纷乱,使你的身体拔节。 《邶风·静女》,在我读来就是一首小情人在春草疯长时节悄悄约会并赠送情礼之诗。非常有生趣,充满了约会的甜蜜和相互戏谑的情景,以及约会之后细密而幽微的心潮涌动。两个小青年约好了在城墙外春草茂盛的角落下见面。为什么非要去城墙外呢?因为城墙里人多啊,而约会需要私密度高的场所。而到了城墙外人少的地方,还是略有人迹,不行,还得找个草丛把自己隐藏起来,只让两个人面对面看见彼此,只让她感受他的呼吸,只让他谛听她的心跳。 隅,就是犄角旮旯。这生满了青草的一隅之地,是自然赋予爱情的温床,促狭,窄小,但也完全够了,它很快便要被两人的青春之爱感染了,充满了,温热了。 这一次约会,显然是女孩子先到了。这个女孩之所以让我们喜欢,不单单是因为她美丽娴雅,有着能够从人群中被一眼认出的特别娇艳的姿容,更是因为她毫不忸怩造作,故作矜持,更不姗姗来迟。她有着令男子喜欢的爽快与干练,就像一只既温顺乖巧又机灵敏捷的小兔子,活跃在和畅的春天里。她还有一点点性急,血液里有因爱情而生的急迫感。所以,我们看到美丽而性急的她先于男孩子来到了约会的地点。 但也许,是她和他两个人从不同的方向同时来到了约会地点,但女孩子总是敏感,眼尖,当她一眼瞭见男孩子懵懵懂懂走过来时,就决定先藏起来看看男孩子的反应。看看他是不是会左顾右盼,是不是会三心二意。总之是我要藏起来,看看他究竟如何动作。这在女孩子,是一种本能的乐趣,是青春期恋爱里戏谑的小插曲。于是,她和她的爱,一起藏进了草丛里,暂时隐蔽了起来。“薆”——草丛下隐藏起来的爱,多么好的一个字啊。于是这场春天草丛里的约会出现了舞台剧一般的波折,这让后至的男孩子有机会在聚光灯下显现他对爱情的态度,把自己剖开来给躲在幕布后的女孩子看。但这个男孩子显然十分老实,对爱情很是忠诚专一。见女孩子没有如期而来,他不但没有左顾右盼,也不趁机搭讪别的春游女子,而是“搔首踟蹰”。为什么他要不停地用手抓脑袋呢?因为他心里烦急,又有一些因不确定而生的担忧——难道是自己看错了时间?难道是那女孩子嫌我哪儿做得不到位而生气负约了?总之,内心难以安定。所以他慌张得像被抽了一鞭子的陀螺,围着约会地转来转去,踌躇不前,又像一块没有等到风来安慰的浮云。 那藏起来的女孩把男孩捉弄够了,她的心里便获得了莫大的满足,于是一展腰蹦了出来——“娈”,便是一个女孩一展腰身从草丛的低处露出了面容,便是鲜艳美好啊,便是体态妙曼啊。这一个出场,十分突然,也十分惊艳,就像一朵花突然打开了她自己,就像终于易了女装的黄蓉突然从船篷里跳出来,对着目瞪口呆的傻郭靖销魂蚀骨地唤了一声“靖哥哥”。然后女孩子一伸手,从衣袖里亮出一枝鲜红的管茎草。这鲜红的小礼物是送给男孩子的,以作为对捉弄他的弥补。那通红的管茎草透明鲜亮,还有交织缠绕的明艳花纹,摩挲着它,男孩子的心里吹起了暖暖的小南风,方才那朵忧郁而焦躁的云随风而散了。男孩子觉得,这株红红的管茎草实在美得出奇,但比这株草更美艳的,还是自己身边的女孩啊。于是,他和她开始了约会的主要内容,而这一切热烈的内容都隐藏在草丛中,不为外人所见。我们只能听到他用耳语般的声音说出的那几个字,我是多喜欢你的美啊。 中国诗歌美学的热烈与含蓄,张扬与留白,就这样浓缩在这言简意丰的“说怿女美”之中。区区四字,横扫千言万语。 而男子约会归来持在手中的一株白茅草如袅袅的余音,为这场草丛里的爱留下了绕梁不散的尾声。这漫山遍野的白茅草有什么稀奇啊。但男孩子就是这么宝贵它,因为那是女孩从草丛里坐起身时顺手折下送给自己的啊。那茅草还是初生,鲜嫩如女孩的手指,留有她特殊的体香。在男孩子看来,这就是值得珍惜的宝贝。其实,所有的情场礼物,都缘自于爱屋及乌,若情在物中,物自有了值得珍重的分量。即使四两棉花,也平添了千钧之重。 而“洵美”这个异常美丽的词,让我油然想起了中国当代文化史上那个民国时代著名的希腊风美男、“天生的诗人”邵洵美。而他之所以使用这个略显女性化的名字,完全是因为他爱上了美丽的表妹盛佩玉。因为表妹之名语出《诗经·有女同车》“佩玉琼琚”,于是本名邵云龙的美男诗人,也便从同一首诗“洵美且都”一句里取前二字以应之。遂成一时文坛佳话。 却不知,洵美少时,有没有与静雅的表妹相约城隅,并美滋滋地带回一株红艳艳的管茎草? 静女其姝。这是中国诗歌献给女性的独创词汇,娴雅,静谧,明亮,有着灼灼的好颜色,如同一枝春日初绽的梨花,有洁白的瓣,有秀嫩的蕊。这样的女子,天生就是为爱情而生的,是为青春期的约会而来的。 但使我愤愤不平的是,我们的一些老祖宗却并不是这样来读诗的,或者说,他们不是用爱情的嘴唇来读诗,而是戴着考古学的老花镜,用麻木不仁的道德口齿反复咀嚼,非要把一首可人的情诗嚼成一摊无味之蜡,再摁在一堆说不清、道不明的春秋史料上,非要将这段美丽的青春花事,附会成一个公公与儿媳的不伦之恋。当然,这个故事也有趣得紧,且十分香艳,尤其是那位公公还是卫国的君王,而那个美丽的儿媳,则是来自于齐国的公主。但这并不能让我心甘情愿地将这首《静女》送进卫国老贵族勾引美艳儿媳的俗套之中。 但我不妨简短地用老学究和卫道士的口吻来讲述这个春秋时期公公诱惑儿媳的故事。这里有着腐朽没落的淫逸气息,诸君大可抱着批判之心有选择性地吸收。 话说春秋时期,卫宣公为自己的儿子太子伋聘娶了齐侯的女儿,并在离都城十七里的河岸边上筑了一座供新人居住的高台式别墅,名为“新台”。当这位齐国公主过河抵达新台之后,卫宣公马上听说这位儿媳是个绝色的美人。所以不等自己的儿子去迎娶新娘,自己就先蠢蠢欲动,想千方百计地赶在儿子之前一睹芳容。但碍于公公与儿媳的伦理名分,他来到新台下时又不好悍然相见,于是心中烦急,出现了与诗中类似的“搔首踟蹰”之态。但最终还是借了一个莫须有的理由见到了这位齐国的美人。一见之下便不能自拔,因这美人不但“其色可取”,而且“其性可悦”。也就是说这位儿媳可能在公公面前不太合适地表现出了她“娈”的一面。这让这位心猿意马的公公不顾身份,越礼而求爱。在这个关键时刻,美艳的儿媳亮出了“彤管”,但这并不是她敬献给公公的见面礼,而是一个提醒老人家千万别非礼的警告。在中国古代文化中,笔,又称管,而“彤管”就是红色的笔。这种红色的笔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佩有并使用的,它是古代的贵妇人身边的女史佩在身边用来记事记言的。就像君王身边总有记录言行的史官那样,后妃公主身边也要配备这样的女官,左史记言,右史记事,用来收录这些贵妇的美德。儿媳此时亮出这件法宝,就像我们这个时代的女白领在遭遇上司的非礼危险时突然告诉他“我有微博,你千万别动手”一样。这让见色起意的公公有所收敛,但转念一想,这儿媳实在是太美丽了,我若不抓住机会,此生怕再也难遇如此颜色了,于是悍然将非礼进行到底。 但令宣公意外的是,这位齐国的公主在就范之后,并未寻死觅活,而是曲意顺从了此不伦之事,并马上表示愿意成为自己公公的夫人以及她原来丈夫的母亲。为了表示自己的这份心意,她折下了娇嫩的白茅草,亲手送到了公公的手里。这让这位非礼得逞的公公喜出望外,在从新台赶回都城的途中,对着白茅草兴高采烈,大有“我的青春小鸟又回来”的得意与欢乐。 但此举在后世的正人君子们眼里不啻于禽兽恶行。他们纷纷把这位齐国儿媳,即后来的宣姜杀太子夺嫡并导致卫国政荒国乱的大事件作为一种报应来看待,并向之投掷了无数罪有应得的口水。 就这样,这首本来十分美好且使人充满正能量爱情想象的《静女》,便被引进了一个乱伦史的轨道,恶化成为一个春秋史上的巨大污点,被钉上了伦理道德的耻辱柱。 虽然卫道士们言之凿凿,但我仍然坚持认为诗就是诗,史就是史。而诗作为一种更高级的精神存在,显然是超越于史事的。也就是说,诗不一定非为某时某事而做,即便是与特定的某件史事有所牵系,它也会在遥远的未来时代,超出史事的框架而获得完全崭新的内涵。非要把诗摁进某一特定历史的皮相,就如同以粪水浇花,不肥其根而淋在其花瓣上,越卖力越暴殄天物。 所以,还是让《静女》回返青春约会的爱情本身,退进自然深处芳香四溢的草丛,退进两个青春男女的呼吸与耳鬓厮磨,而彻底遗忘掉那场发生在新台之上的不伦之恋。 这样,诗便获得了它本来的干净与丰富,就像那草丛里隐藏着的男女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