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雅明：大麻，1930年3月之始
大麻，1930年3月之始
[德]瓦尔特·本雅明 著
王立秋 试译
一种分裂、矛盾的经验。积极的方面：格尔特在场，她——多亏了她显然（具备的）大量此类实验（的经验）（即便大麻对她来说是新东西的情况下也如此）——起到了强化药剂效力的作用。[1]再晚些时候则是对此的延伸，消极的方面：在她和艾贡身上效果不充分，这也许是因为药物内在的品质，（他们服用的）跟我服用的那种有所不同。就像不够那样，艾贡的小屋子对我的想象来说实在是太小了，它为我的梦想提供的营养是如此的贫乏以至于我第一次在整个过程中闭着眼。这引起了对我来说全新的体验。如果与艾贡的接触是零，甚或是否定的话，那么，格尔特则太过于感官以至于使（要得出）一种纯粹蒸馏的智识结果变得不可能。
尽管有这些保留，我还是从格尔特后来的一些陈述中看出，她入迷得如此深刻以至于某些阶段的言语和影像逃过了我的理解。此外，由于对入迷的人来说与他人的接触是必不可少的——如果他要成功地用语言来表达他的思想的话——从人们已经说到过的一切，我们知道这点是很明显的，在这种情况下，产生的洞见就与入迷的深度以及，可以说，享受的深刻程度之关系而言是令人失望的。我们甚至有更多的理由去强调出现在格尔特陈述和我回忆中的，这次实验的核心。这些陈述与灵光(aura)的本质有关。关于这个主体/题我说的一切都直接与通神论者所说的相反，我发现，后者对经验的缺乏和无知是极其令人讨厌的。我要让真正的灵光的三个方面——尽管这种比较绝不是图式化的——与通神论者常规且平庸的观念形成对比。首先，真正的灵光出现在所有事物之中，而不是像人们想象的那样，仅只出现在某些特定种类的事物之中。其次，灵光经历着改变，而这些改变可以使相当根本的，它随灵光环绕的客体/对象作出的每一个运动而改变。再次，真正的灵光绝不可被认为是某种为唯灵论者(spiritualists)所喜爱并为通俗的神秘主义著作所描绘和阐述的那种整洁(spruced-up)版的魔法光线。相反，真正的灵感的特征，是装饰，它是一种装饰性的光晕(halo)，其中客体/对象或存在像被装在一个箱子（或其他容器）里那样被围绕、被封闭。也许没有什么能像梵高晚期的绘画那样对灵光作出清楚地说明了，在这些化作中我们可以说灵光看起来和多种多样的客体/对象画到了一起。
从另一个场景（来看）：我第一次色感听觉(audition colorée)经验。我并不完全赞赏艾贡对我说的话，因为我对他言语的理解立刻就被转译为对拼成图案的多彩金属片的感觉。我通过把它比作在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在把玩小梅花草以消遣时间时(Herzblättchen Zeitvertreib)最喜欢的那些美丽多彩的编织图案来向他解释这点。
也许，后来与格尔特嗓音的声音相关的一个现象甚至更为显著。这一现象是在她自己使用吗啡后，而我——除在书上读到的东西外对这种药物的效用一无所知——则有能力向她准确而敏锐地描述她的境况——基于，正如我觉察到的那样，她语调的明证——的时候发生的。除此之外，这一事件的转变——艾贡和格尔特像吗啡的偏移——在某种意义上对我来说是这次实验的终结，尽管它也是（实验的）顶点。它是终点是因为，考虑到由大麻引起的巨大的敏感性，不被理解的一切时刻都带来转变为精确苦恼的威胁。我是怎样地苦于“我们的道路已经分离”的感情啊。这就是我的表达方式。——说是顶点是因为，就在格尔特忙着摆弄注射器（这是一个给我某种震动感的工具），我和她之间那种被抑制但也在持续的感觉的关系在我看来被涂成了黑色，这无疑是她穿着黑色睡衣的结果。如果不是她经常且不断地引诱我尝试吗啡的努力的话，我很容易就会把她当成美狄亚，科尔切斯的囚徒。
一些特征化影像区域的尝试。一个例子：在我们与某人交谈且同时看到我们与之交谈的那个人抽着他的雪茄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等等的时候，我们不会对此感到奇怪，即尽管我们努力和他说话，但我们却依然能够跟上他的运动。当我们在于某人说话时眼前的影像来源于我们自己的时候，情况就会截然不同。在正常的意识状态，这当然是极不可能的。否则，这样的影像即便出现——它们甚至可以不断地涌现——也仍然是无意识的。在大麻的入迷中则恰恰相反。正如这个傍晚证实的那样，可能存在某种绝对类似于暴风雪的影像的生产，它与我们的注意力是否导向其他任何人或任何事物无关。在我们正常的状态下，我们没有留意的那些自由流动的影像仍然处于无意识状态；在大麻的影响下，对我们自我呈现的影像看起来并不需要我们的注意。当然，这个过程可能导致如此不同寻常，如此转瞬即逝，如此快速生成的影像的生产，对于这些影像，引起美丽与特殊除单纯地注视它们外我们（实际上）无事可做。比如说，在我聆听艾贡的时候，他说出的每个词语都使我身陷于漫长的旅途；现在我已经获得了某种模仿——在我头脑清醒的时候——在大麻影响下出现的构想的能力。关于影像本身我真的没多少可说，因为它们出现继而再次消失的速度（实在太快）；而且，它们都是以极小的规模而出现的。基本上，它们都是客体/对象的影像。然而，它们也常常带有强烈的装饰特征。易于装饰的客体/对象是最好的：比如说，墙，或拱顶，或某些植物。就在刚开始的时候，我就想到用“编织的棕榈树”来描述我看到的某种东西——带有你在套衫中会看到的针脚的棕榈树。但接下来也有我们从超现实主义绘画中得知的那种相当色情，难以辨认的影像。比如说，由内里无人的全身甲胄组成的走廊。没有头，但只有火焰在颈部的开口处玩耍。我的《糕点师的艺术的衰落》(“Decline of the pâtissier’s art”)在其他人那里引起了一阵大笑。这（对此）有以下解释。有一段时间我看到了巨大的蛋糕的视像，这些蛋糕比生命还大，它们是如此巨大以至于（我看它们）就像站在山前只能看到它的一部分那样。我进入对这些蛋糕何以如此地完美以至于人们不必把它们吃掉，因为它们的景象就已经足以结束所有对它们的欲望的细节性的描述。我把那称作“眼糕(eyebread)”。我记不起前面提到的新造词是怎样产生的了。但如果我以这样的方式重构它的话我就会走得很远：今天我们不得不吃蛋糕这个事实，是因为糕点师的艺术的衰落。我对给我的咖啡也持同样的态度。我把咖啡杯静止地握在手里足足一刻钟，声称喝掉它有损我的尊严，并把它变成，可以说，一根节杖。在大麻的入迷（状态）中，你当然能够谈论手对节杖的需求。这种入迷带来的新造词不是很丰富。我还记得Haupelzwerg[2]，我曾试图对其他人解释过这个词。更可理解的是我对我以我通常无限的轻蔑来接受的，格尔特一个陈述的回应。对此轻蔑的表达式，“你说的一切对我来说就像马歌德堡的屋顶一样有用。”
一开始很奇怪，那时我仅能够感觉到入迷的路径并把客体/对象比作在演出开始之前才刚调好弦的管弦乐队的乐器。
出自1930年的读品草案；终生未刊。德语《全集》(Gesammelte Schiften)第四卷，587-591。罗德尼·利文斯通(Rodney Livingstone)英译。
[注]译自Walter Benjamin, “Hashish, Beginning of March 1930”, in Selected Writings, Volume 2, 1927-1934, trans. Rodney Livingstones et el., ed. Michael W. Jennings, Howard Eiland, and Gary Smith,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and London, England 1999. pp. 327-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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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参与此过程的有艾贡和格尔特·维辛(Egon and Gert Wissing)，他们参与了本雅明的大量毒品实验。艾贡，是一名神经病学家，他是本雅明的侄子。
[2] 一个没有意义的词，尽管Zwerg有“侏儒”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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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shish, Beginning of March 1930 |
[德]瓦尔特·本雅明 著
王立秋 试译
一种分裂、矛盾的经验。积极的方面：格尔特在场，她——多亏了她显然（具备的）大量此类实验（的经验）（即便大麻对她来说是新东西的情况下也如此）——起到了强化药剂效力的作用。[1]再晚些时候则是对此的延伸，消极的方面：在她和艾贡身上效果不充分，这也许是因为药物内在的品质，（他们服用的）跟我服用的那种有所不同。就像不够那样，艾贡的小屋子对我的想象来说实在是太小了，它为我的梦想提供的营养是如此的贫乏以至于我第一次在整个过程中闭着眼。这引起了对我来说全新的体验。如果与艾贡的接触是零，甚或是否定的话，那么，格尔特则太过于感官以至于使（要得出）一种纯粹蒸馏的智识结果变得不可能。
尽管有这些保留，我还是从格尔特后来的一些陈述中看出，她入迷得如此深刻以至于某些阶段的言语和影像逃过了我的理解。此外，由于对入迷的人来说与他人的接触是必不可少的——如果他要成功地用语言来表达他的思想的话——从人们已经说到过的一切，我们知道这点是很明显的，在这种情况下，产生的洞见就与入迷的深度以及，可以说，享受的深刻程度之关系而言是令人失望的。我们甚至有更多的理由去强调出现在格尔特陈述和我回忆中的，这次实验的核心。这些陈述与灵光(aura)的本质有关。关于这个主体/题我说的一切都直接与通神论者所说的相反，我发现，后者对经验的缺乏和无知是极其令人讨厌的。我要让真正的灵光的三个方面——尽管这种比较绝不是图式化的——与通神论者常规且平庸的观念形成对比。首先，真正的灵光出现在所有事物之中，而不是像人们想象的那样，仅只出现在某些特定种类的事物之中。其次，灵光经历着改变，而这些改变可以使相当根本的，它随灵光环绕的客体/对象作出的每一个运动而改变。再次，真正的灵光绝不可被认为是某种为唯灵论者(spiritualists)所喜爱并为通俗的神秘主义著作所描绘和阐述的那种整洁(spruced-up)版的魔法光线。相反，真正的灵感的特征，是装饰，它是一种装饰性的光晕(halo)，其中客体/对象或存在像被装在一个箱子（或其他容器）里那样被围绕、被封闭。也许没有什么能像梵高晚期的绘画那样对灵光作出清楚地说明了，在这些化作中我们可以说灵光看起来和多种多样的客体/对象画到了一起。
从另一个场景（来看）：我第一次色感听觉(audition colorée)经验。我并不完全赞赏艾贡对我说的话，因为我对他言语的理解立刻就被转译为对拼成图案的多彩金属片的感觉。我通过把它比作在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在把玩小梅花草以消遣时间时(Herzblättchen Zeitvertreib)最喜欢的那些美丽多彩的编织图案来向他解释这点。
也许，后来与格尔特嗓音的声音相关的一个现象甚至更为显著。这一现象是在她自己使用吗啡后，而我——除在书上读到的东西外对这种药物的效用一无所知——则有能力向她准确而敏锐地描述她的境况——基于，正如我觉察到的那样，她语调的明证——的时候发生的。除此之外，这一事件的转变——艾贡和格尔特像吗啡的偏移——在某种意义上对我来说是这次实验的终结，尽管它也是（实验的）顶点。它是终点是因为，考虑到由大麻引起的巨大的敏感性，不被理解的一切时刻都带来转变为精确苦恼的威胁。我是怎样地苦于“我们的道路已经分离”的感情啊。这就是我的表达方式。——说是顶点是因为，就在格尔特忙着摆弄注射器（这是一个给我某种震动感的工具），我和她之间那种被抑制但也在持续的感觉的关系在我看来被涂成了黑色，这无疑是她穿着黑色睡衣的结果。如果不是她经常且不断地引诱我尝试吗啡的努力的话，我很容易就会把她当成美狄亚，科尔切斯的囚徒。
一些特征化影像区域的尝试。一个例子：在我们与某人交谈且同时看到我们与之交谈的那个人抽着他的雪茄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等等的时候，我们不会对此感到奇怪，即尽管我们努力和他说话，但我们却依然能够跟上他的运动。当我们在于某人说话时眼前的影像来源于我们自己的时候，情况就会截然不同。在正常的意识状态，这当然是极不可能的。否则，这样的影像即便出现——它们甚至可以不断地涌现——也仍然是无意识的。在大麻的入迷中则恰恰相反。正如这个傍晚证实的那样，可能存在某种绝对类似于暴风雪的影像的生产，它与我们的注意力是否导向其他任何人或任何事物无关。在我们正常的状态下，我们没有留意的那些自由流动的影像仍然处于无意识状态；在大麻的影响下，对我们自我呈现的影像看起来并不需要我们的注意。当然，这个过程可能导致如此不同寻常，如此转瞬即逝，如此快速生成的影像的生产，对于这些影像，引起美丽与特殊除单纯地注视它们外我们（实际上）无事可做。比如说，在我聆听艾贡的时候，他说出的每个词语都使我身陷于漫长的旅途；现在我已经获得了某种模仿——在我头脑清醒的时候——在大麻影响下出现的构想的能力。关于影像本身我真的没多少可说，因为它们出现继而再次消失的速度（实在太快）；而且，它们都是以极小的规模而出现的。基本上，它们都是客体/对象的影像。然而，它们也常常带有强烈的装饰特征。易于装饰的客体/对象是最好的：比如说，墙，或拱顶，或某些植物。就在刚开始的时候，我就想到用“编织的棕榈树”来描述我看到的某种东西——带有你在套衫中会看到的针脚的棕榈树。但接下来也有我们从超现实主义绘画中得知的那种相当色情，难以辨认的影像。比如说，由内里无人的全身甲胄组成的走廊。没有头，但只有火焰在颈部的开口处玩耍。我的《糕点师的艺术的衰落》(“Decline of the pâtissier’s art”)在其他人那里引起了一阵大笑。这（对此）有以下解释。有一段时间我看到了巨大的蛋糕的视像，这些蛋糕比生命还大，它们是如此巨大以至于（我看它们）就像站在山前只能看到它的一部分那样。我进入对这些蛋糕何以如此地完美以至于人们不必把它们吃掉，因为它们的景象就已经足以结束所有对它们的欲望的细节性的描述。我把那称作“眼糕(eyebread)”。我记不起前面提到的新造词是怎样产生的了。但如果我以这样的方式重构它的话我就会走得很远：今天我们不得不吃蛋糕这个事实，是因为糕点师的艺术的衰落。我对给我的咖啡也持同样的态度。我把咖啡杯静止地握在手里足足一刻钟，声称喝掉它有损我的尊严，并把它变成，可以说，一根节杖。在大麻的入迷（状态）中，你当然能够谈论手对节杖的需求。这种入迷带来的新造词不是很丰富。我还记得Haupelzwerg[2]，我曾试图对其他人解释过这个词。更可理解的是我对我以我通常无限的轻蔑来接受的，格尔特一个陈述的回应。对此轻蔑的表达式，“你说的一切对我来说就像马歌德堡的屋顶一样有用。”
一开始很奇怪，那时我仅能够感觉到入迷的路径并把客体/对象比作在演出开始之前才刚调好弦的管弦乐队的乐器。
出自1930年的读品草案；终生未刊。德语《全集》(Gesammelte Schiften)第四卷，587-591。罗德尼·利文斯通(Rodney Livingstone)英译。
[注]译自Walter Benjamin, “Hashish, Beginning of March 1930”, in Selected Writings, Volume 2, 1927-1934, trans. Rodney Livingstones et el., ed. Michael W. Jennings, Howard Eiland, and Gary Smith,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and London, England 1999. pp. 327-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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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参与此过程的有艾贡和格尔特·维辛(Egon and Gert Wissing)，他们参与了本雅明的大量毒品实验。艾贡，是一名神经病学家，他是本雅明的侄子。
[2] 一个没有意义的词，尽管Zwerg有“侏儒”之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