障碍-又续
我回到原地时，多罗特娅已经醒了，若有所思地眺望着远方。她没有听见我的脚步声，但当她看见我时，便笑了笑，还多少带点愁容。
“我睡了多久？”
“有个把小时吧。”我回答说。
她从来不带手表，对时间不感兴趣。
“饿了吗？”
“不怎么饿。”
“要不要一同去吃点东西？附近有个好饭馆。”
“好吧。”她像往常一样表示同意。
不用说，我们随身带有食物。但经过那番令人难忘的谈话后，要是再面对面的坐下来，吃那些香肠和熟鸡蛋，试想一下，还能有什么味道呢？我们默默地收拾了行李。我与她之间仍然存在着某种刚能察觉出来的紧张气氛。大概是由于难为情所致吧。是的，任何自白都会产生拘束和不自然的感觉，对双方来说都是如此，最后，我们坐上了汽车，我迅速发动了马达。只有在离开了那个地方后，我才松了一口气，重又觉得一切像生活本身那样简单和自然。
多罗特娅大概也有同感，因为我发现她在轻松地微笑。我没有功夫同她交谈，因为已经进入树林，路很窄。在长年的树荫下，路上满是泥泞。车轮好几次空转不前，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汽车开到了比较干燥的路上。当我把车开上公路时，我全身都湿透了。除了多罗特娅说她如何用她那双瘦弱的手推了车外，其他一切我都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我帮了你一把！”最后，当汽车飞奔在公路上时，她笑着说。
“是吗？怎么帮的？”
“心里暗暗给你使劲。”
“是给我鼓气吗？”
“不是，我就是推了车嘛。”
我也笑了起来。一般来说，只有小孩才会这么说。他们不仅这么说，而且还很信。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一辆马车深陷在烂泥里，车夫用鞭子拼命抽打马，那匹不幸的马脑袋上差点儿掉一层皮。最后，当马车被拉出来时，我也深信自己帮了一把忙--心里暗暗给他使劲。
“那是另外一回事！”多罗特娅说，“我确实可以在心里暗暗地做一些事。”
当时，我没有注意听这些话，或者根本不愿意听。因为那一天我已经听够了。许久之后，这些话重又浮现在我的记忆里，死死地纠缠着我。
我们很快就到了帕萨列尔水库的小吃部。这当然不是什么餐厅，而是一个普通的小饭馆。不错，它以煎肉饼而闻名，不过现在对我来说，随便吃什么都一样。院子里长着几棵古树，树下摆了几张餐桌，像平常一样没有铺桌布，但服务员却给我们的桌子铺上了，而且像一个战士那样直挺挺地站立在一旁。我早就发现一般人都很注意我，大概把我看做是某个穿了便服的将军吧！也可能是我那辆漂亮的小汽车引起他们的这种猜测。我要了六块煎肉饼，并为自己要了一大瓶露酒。服务员很快就把酒送来了，煎肉饼则要等一会儿才能做好。
露酒度数很低，司机本来可以喝，但这也不完全对，它有时也会把你弄得晕晕乎乎的。我这一次就是如此，喝几口就醉了，可能是疲劳和心情不好所引起的吧，也可能是在烈日下晒得太久的缘故。酒很快就发作了，顿时我变得轻率和不懂礼貌起来。
“后来还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还会发生什么事呀？”她颤抖了一下。
“你知道得很清楚！”
多罗特娅沉默不语了，仿佛没有听见我说的话。
“算了吧，多罗特娅！”我说，“我知道你不愉快，不过扁桃体应该一次切除干净……最好一下子把什么都说出来。”
正在这时，服务员送来了煎肉饼，可我们两人谁也没有动它。
“父亲死后不久，他俩就结婚了。当然是背着我干的，好在我们不再住原来的房子，迁到了另一个地方。他们这样做并非出于道德上的考虑，而是出于吝啬。我们搬进了一所简易房子里。但毕竟还要付房租。这时，他们决定搬到茨坦家里住。他是这样称呼自己的，简直漏掉了好几个字母，而妈妈称他为采佐。他是个吝啬鬼，不仅吝啬每一分钱，而且斤斤计较每一分钱。从此，我非常憎恨那些吝啬鬼。安东尼，我既讨厌那样的人，也讨厌他们的钱。只要钱还在这个世界上，不管人们如何粉饰自己，也总会像他们那样渺小和吝啬的。钱是没有外貌和形象的东西，落在谁手里，就会像谁。安东尼，有肮脏的钱，有渺小的钱，有卑鄙的钱，也有毫无价值的钱，用这种钱什么也不能买，这就是吝啬鬼的钱。
“我还记得那一天我们搬到采佐家的情景。来了一辆卡车，但没有装卸工人，一切东西都是我们自己搬运。妈妈身强力壮，就是一匹马她也能举起来；至于采佐，那更不用说了。他们两个急急忙忙搬着家具，好像是搬运缴获来的战利品一样。我家有一套很漂亮的家具，还是爷爷留下来的。他们把一切东西都抢光了，一个劲儿沿着楼梯往下搬，搬不动的就沿着踏级往下拖，累得呼哧呼哧的，豆粒大的汗珠直往下淌。只有大立柜难住了他们，那个柜子又高又沉，听爸爸说，是用斯洛文尼亚橡木做的。现在，我瞧见他们两腿撇开，眼珠鼓鼓的，简直像要蹦出来一样，可柜子依然原地未动。他们累得腿都发软了，嘴唇苍白得像鱼肚，最后才稍微把它移动了一下。正是这时，他们第一次吵架了--不干不净地乱骂，唾沫横飞，好像有纽扣那么大的绿色青蛙从他们嘴里跳出来似的，大概是由于互相动作不协调而引起的吧！我又感到一阵恶心，便急忙走进盥洗间，在里面呕吐和痛哭了一小时之久。后来，当他们把我从里面拉出来时，全部家具都已装上了卡车，安东尼，所有的东西包括那个柜子在内都装上去了。说起来令人难以置信，可事实又确实是这样。一个人下狠心时，有时会产生某种过后无法解释的力量。
“采佐的家在尤奇布拉尔，我们到了那里。天哪！在这之前我从未见过那样的房子，安东尼，又矮又小，只有两扇小窗户，像小孩画的那样歪歪斜斜。他们至今仍住在那里。那实在不像房子，而像一棵歪长在地里的萝卜。采佐在院子里种些这样的作物。到了秋天，他们要我去收，简直拔不出来，好像不是萝卜，而是臼齿似的。那所房子很旧了，墙上糊了一层粘土，并涂上了蓝漆。现在，大部分漆都已剥落，一下大雨，整所房子活像个泥团。要进屋，必须下两道台阶。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是院子填高了呢，还是房子下沉了呢？整条街上再也找不到这么破旧的房子了。妈妈与采佐又开始搬家具，不过，那个柜子怎么也搬不进去，就只好盖上篷布，留在院子里，至今仍放在那里。七年了，它一直被风吹雨淋，冬天冰封雪盖，夏天烈日暴晒，可它还是那个老样子，除个别部位有点变形外，其他仍保持原样。我现在不敢看它一眼了，而它也不再瞧我们，看来我们蛮横无礼和忘恩负义的行为使它很反感。当然，他们可以把它卖掉，但他们仍然希望彩票中奖时，能得到一所好房子，那时就可以把它搬进屋里了。老天有眼，他们没有中奖，尽管我为柜子感到可惜。
“安东尼，我就是这样在那所房子里住了七年，至今我也弄不懂它怎么没有塌下来。那里只有一间住房和一个厨房。我同老太太住在厨房里。她不像是采佐的母亲，倒像是他的祖母或曾祖母似的，大概超过了一百岁，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大年纪。牙齿已经掉光了，那个鸟头似的小脑袋上没有剩下一丝银发。她很胖，因此，睡觉时总是打呼噜，白天黑夜打呼噜，因为她除了吃饭外，就总是睡觉。她那种鼾声我简直难以用语言给你解释清楚，有时我整夜都合不上眼，但是我忍耐着，甚至也不恨她。除了忍耐再忍耐之外，我还有什么办法呢？对像我这样的人来说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事实上出路总是有的。正是这个时候，我迫不得已学会了飞。不过只能晚上飞，而且这种情况也不经常。要是大白天人们看到一个姑娘飞过屋顶，那准会说她是疯子。从这时起，他们有时把我送到尤鲁科娃医生所在的那个医院里去。
“但是，最使我不能忍受的是采佐那种令人作呕的吝啬。还有妈妈，因为她很快就变得完全像他了。他们说要省钱买房子，我不信。他们那种极端的吝啬态度使我确信，除非房子真的塌下来，否则他们是不会为此花一分钱的。采佐把家里的一切食物都锁起来，甚至连妈妈也不让动。一星期买一次肉，他总是均匀地分成十份，差数不会超出一克，而且总是用一个像盆似的铜锅与土豆一起炖。我们坐下来吃饭时，采佐总是给自己弄上四块肉，给妈妈两块，给奶奶，我和一对孪生子各一块。他什么活也不干，不知道怎么还那么能吃。他一辈子没有救过一次火，顶多在机关走廊里踩熄过几个烟头罢了。尽管他不胖，但有的是劲。而妈妈却变瘦了，她现在也在一家门诊部当清洁工，沾染上石灰酸和其他脏物，嘴上开始长胡子，手上则长满了小瘤子。我暗自想，命运之神或者类似命运的东西会给父亲报仇的。可是，至今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甚至觉得他们很幸福。我真不能理解，那些下贱甚至卑鄙的人，怎么还会有幸福？而看起来确实有。我想，人唯一的幸福莫过于飞吧！
“他们不给我买衣服，连课本和练习簿也不给买。不过老实说，我也不需要这些东西。我有非凡的记忆力，凡是我记住的东西就不会忘记。安东尼，大概这就是真正天生的记忆力吧，其他一切都是后天产生的缺陷。除体操外，其他课程我都是六分（保加利亚学校的最高分数）。至于衣裙，要知道都是我自己做的。有个时期，我已经长得很高了，裙子刚能遮着屁股，我就那样光着脚在外面跑，两条腿瘦得像我现在的手臂一样。我连袜子也没有，他们一年只给我买一双，补了又补。安东尼，我觉得缝补这个词最可恨了。妈妈老是给我讲一个军官是怎样娶了一个穷姑娘的，说当他发现那个姑娘会缝补衣服时，便自言自语地说：‘瞧，我就是要找一位这样的妻子！……’于是他们就结婚了。起初，我为自己衣衫褴褛而感到苦恼，觉得丢人。而现在，我对此不胜感激，这是实话。我一生什么角色没有当过呀？我像苔丝、卓娅·科斯莫捷米扬斯卡娅（见《卓娅和舒拉的故事》），甚至像索尼娅·马尔美拉多娃（见《罪与罚》），而采佐他们却永远都是微不足道的人。
“婚后第一年，他们生了一对孪生子，两个孩子长着淡褐色的鬈发，胖得像小猪，同时也像小猪一样成天直叫饿。当他们还是幼童时，我很喜欢他们，给他们喂饭、洗澡，洗那玫瑰色的屁股。总之，在我身体好时，都是我照料他们。但是，在他们满六岁时，有一次我碰巧遇上他们像别的淘气孩子一样玩恶作剧，可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是却把我惹急了。我一生中从未发过那么大的火。现在我简直不能理解当时为什么那么生气，我把它们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这件事情发生后，采佐把我撵了出来，从此，我就同尤鲁科娃医生住在一起了，然后就碰上你。安东尼，这就是我前半生的一切。”
她讲完了自己的遭遇后，便马上咕咚咕咚地喝起柠檬水来，看起来完全不像头一次那样疲倦和颓丧，她那明亮的眼睛里甚至闪烁着某种快乐的火花。正是这时，我由于醉意未消，做了一件愚蠢而错误的事。
“你知道得很清楚，这不是一切！”
“还有什么呀，安东尼？”她不安地看了看我。
“我要你讲讲你伯伯的情况。”
“不！”她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声说。
我从没见过她这么惊慌过，也许我说得有点过分，不过她的脸色确实苍白不堪，双唇紧闭。
“不！”她又说了一遍。“我求求你，安东尼！……”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我的心情也不比她平静。“既然你不想讲，那就算了！”
我们很快就回家了，但我们的心头上重又笼罩着一层阴影。
从那一天起，我们的关系发生了某种变化，变得更加平常和自然了。多罗特娅回来时，步子总是那么急促，脸色绯红，然后迅速而灵巧地收拾房间。我奇怪地发现，东西一到她手里就好像失去了重量，简直自动地各归各位似的。她有时看书，从我的书架上拿到什么就读什么，当然小说除外；有时则看乐谱，但我发现她现在不像从前那样常常放录音机，听得出神了。有时，她没完没了地向我问起一些作曲家，尤其是柴可夫斯基的情况。叫我为难的是，不知道什么可以给她讲，什么不该讲，尤其是有关他的婚姻问题。她聚精会神地听着。与此同时，大概连我没有讲的东西她也猜出来了吧，换句话说，至少我有这种感受。
我已经习惯于同她相处，要是她不在家，我便感到寂寞，偶然碰到她的手时，再也不那样神经质地颤抖了。有时，她久久地沉默不语，或者静静地观看飞鸟，我对此也不再感到害怕。每天傍晚，我们走到凉台上，在那里一直待到星星在空中闪烁为止。直到现在，我才发现世界上鸟儿真不少，而乌鸦比预料的还要多。我只能准确地辨别乌鸦，在一定程度上还有燕子，主要根据它们的飞行姿势，而多罗特娅却是一个出色的鸟类专家。她对鸟类的了解不亚于一个研究员，也许对鸟类的骨骼系统的了解还比较欠缺，但对其性格和习惯则了如指掌。她谈起鸟类来，就像谈论有着生活经验、命运和理想的人一样。我对此已不再感到震惊。晚上，有时我仿佛觉得自己的神经也有点不正常，但我丝毫不惊慌，反倒觉得这样很愉快，我对生活别无所求了。
接着我们就找个地方吃晚饭，一般都是去索菲亚饭店夜餐部的凉台上。她比较喜欢去那个地方，尽管有时我带她去别的地方，她也并不反对，好像到整洁舒适的餐厅里坐一坐是她唯一的消遣似的。我很了解她，并去过精神病院亲眼见过她那间病室。现在，她举止非常自然，对我的笑语报之以微笑，食欲很好。只是当我的某位朋友或熟人偶然做到我们的餐桌旁时，她就突然脸色一沉，对他们很不友好，甚至像缺乏教养似的。正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有时我才带她到别的地方吃饭。
抛开这点不讲，她倒是变得愈来愈和蔼、安静，尤其是更加随便。从那变圆的脸颊来看，她的体重大概有所增加。我为她这种变化而感到高兴，相信她精神上是会慢慢地恢复健康的。她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家，我觉得从现在来看，这对她已经足够了。我不想考虑将来会怎么样，重要的是让她完全恢复健康。
我又该给孩子送钱了。不过这一次为了打好基础，我事先挂了电话，我再也不愿意受那种谩骂和侮辱了。
“听我说，娜佳，”我平静地说，“我求求你，假如可以的话，这一次别那样指桑骂槐，行不行？”
“你自己看着办吧！”她冷淡地回答说，“愿意来就来，不愿意来就拉倒，只是不要下最后通牒！”
通过邮局把钱汇去是不是更合适些呢？我对此犹豫不定，最后，还是亲自去了一趟。我不是那种逃避义务的人，不管这种义务是如何令人不愉快。我极其反感地按了门铃。娜佳后来告诉我，那只猫一听到铃响，就像离弦的箭似的扑向门口，我甚至听到了它在门里的尖叫声。在客厅里，它蹲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以责备的目光望着我，大概在它看来，我以自己的行为完全贬低了自己吧。
安东尼，我同你谈到过奶奶，对不对？她老得几乎不能动了，只有在春天，才偶尔走出门口，在门槛上坐几个小时。要是她给我说什么事情，我简直一个字也听不懂。她牙齿不是掉光了吗，所以说起话来，字吐不清楚了。她从来不洗澡。是的，洗什么澡呀，她怎么能走到那里呢？当然罗，假如采佐愿意的话，他是可以抱着她一直走到维托沙山的。大概他认为洗澡完全是多余的吧，所以他自己一年也就洗一两次澡，尽管妈妈常常逼着他去。‘嗨，我很干净！’他总是这样辩解说，‘我干的是干净的工作！’
“妈妈有时给奶奶洗头，一般是夏天在院子里洗，一个盛着热水的盆，一把壶，一块肥皂。她先在奶奶头上打好肥皂，仔细地擦一遍，然后用壶里的水冲洗。奶奶的头小得像个梨儿，水沿着她的鼻子直往下淌。她忍受着，只是不时地像水牛那样呼哧几下，弄得水沫四溅。这时，妈妈很生气，便像个村妇似的龌里龌龊地骂她。有一次，妈妈见我已给她的孪生子洗好了澡，便又立即要我给奶奶洗头，把肥皂往我手里一塞，就走开了。
“安东尼，我万万没有想到给她洗头如此可怕。我在她头上擦满了肥皂，但当我用手揉搓时，突然感到一阵恶心，那真是难以描述啊！真正现在我也说不清当时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我把肥皂一扔，就朝街上跑去，仿佛觉得奶奶带着那副湿漉漉的可怕样子在后面追赶我，快要抓住我的辫子了似的。我一直朝前跑着，不知跑了多久，到了什么地方。我终于镇静下来。这时我又觉得奶奶可能被肥皂水呛死了，或者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于是，我又急急忙忙往回跑--跑呀，跑呀，一直跑到家里。奶奶安然无恙，回到厨房里去了，头上湿漉漉的，坐在那里抽泣。采佐回来后，毒打了我一顿。就着妈妈就把我送到伯伯家里去了。
“伯伯当然欢迎我去。我给他讲了如何给奶奶洗头之后，他现出一副愁闷的样子。安东尼，最可怕的是他很像我爸爸，只是要老得多，完全秃顶了。他不像爸爸那样瘦，然而他的下巴却小得几乎看不出来。我觉得他像只豚鼠，而且是一只活腻了的老豚鼠。我还觉得他像只负鼠，尽管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动物，但我一直认为：当负鼠用后脚站立起来时，它那个肚子肯定像个袋子似的耷拉在两条后腿之间。我伯伯也是这副样子，他的两颗门牙罩住了下唇，我有时甚至觉得他专靠吃人头维生，首先从头顶咬个洞，吃得像个空椰子壳后，就从窗户里扔出去。我的脑海里还曾浮现出其他一些可怕的景象，我老是觉得他没有骨头，甚至没有一定的形状和体态。我常梦见他会缩小得像条蛆，或者恰恰相反，会膨胀得像胶状物那样填满整个房间，包括所有的角落。千万别发生什么事情啊！我简直怕得要命，可是我又怕奶奶，已无处可逃了。
“安东尼，要不是这样，他倒是个好人，笃信上帝，心地善良。冬天，他常把面包渣撒在地上喂麻雀和鸽子。他很喜欢鸽子，当他温柔地抚摩它们时，眼睛里总是闪烁着愉快的光芒。总之，他怎么会是坏人呢？他像我父亲一样，眼睛里总是噙着泪水，可能是因为他的妻子也把他抛弃了吧。我们单独住在一所幽静的房子里，不，是一层楼，但难道这还少吗？有时我怕得要命，但也不老是这样。我常常为他感到难过，因为他那样渺小和卑鄙。当他咳嗽或擤鼻涕时，我甚至觉得他可怜。他一擤鼻涕，就总是用尽九牛二虎之力，全身都发青了，令人发笑。我一直觉得他会不得好死，可他至今还活着，而且一点也不见老，经常拖着个大肚子在树林里吃榛子。我要告诉你，我爸爸不喜欢他。爸爸在世时，从来没有带我去过他那里。伯伯非常胆小，他害怕马、狗和闪电，连公共汽车也不敢看一眼。说来奇怪，公共汽车也怕他，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大概是嫌他太脏吧。有一回，一辆公共汽车见到他，吓得直打哆嗦，突然急转弯，一下子撞在橱窗上了。据说是由于制动失灵所致，但未必是这样，它根本就不愿意见我伯伯。
“安东尼，我之所以对你说这些，是因为我也怕他。当他抚摸着我的头发时，我像只兔子一样吓得直发呆。有时，他也摸摸我的膝盖，这时他两只眼睛像玻璃球似的一动不动，水汪汪的。我单独住在以前大娘住的那间房里。起初，里面除了一张弹簧床和一个满是窟窿、已变成了老鼠窝的被褥外，其他什么也没有。后来，伯伯给我送来了被褥、桌子和一些别的小东西，对待我更加亲切了。
“但是，我心里总是感到不安。事实上，我自己也说不清究竟害怕什么。表面上他并没有给我使坏，只是在夜间，他有时在我房前走来走去。他踮起脚尖走，步子很轻，偶尔像只刚刚出世的小狗那样轻轻哀叹几声。我不相信自己的感觉，尽管我紧张和害怕得几乎屏住呼吸。那时我一点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只是觉得他会咬穿我的脑袋，然后像扔椰子壳一样把它扔出窗外的。
“那一天，天空阴沉沉的，下着小雨，差不多是秋天了。当时，他要我跟他到阁楼上去，说是要找一个装着发票和收据的信封，他忘记放在哪一只旧箱子里了。安东尼，我马上就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事，只是我不理解为什么非要到阁楼上去不可，家里并无别人--即使我叫喊也等于白搭。我一时觉得他大概要掐死我，然后把我吊在梁上，制造一个悬梁自尽的假现场。安东尼，你一定认为我当时吓得胆战心惊，不知道该怎么办，是不是？事实上并非这样，我当时并不怎么害怕。我可以跑到楼梯上喊救命，可以逃走，但我没有那样做。安东尼，我发现他全身颤抖，于是便觉得他可怜。在这以前，我从来没有为别人感到如此怜悯和痛苦过。他那样软弱、难堪和不幸，我简直为他难过得心都要碎了。在这以后，我仅对一个姑娘产生过这种同情心。在尤鲁科娃医生那里时，我曾同她住在一起。她非常可爱、善良，而且完全正常，只是夜间老是梦见一群老鼠咬她，于是她高声喊叫，并与之搏斗。这时，想要叫醒她，使她相信根本没有什么老鼠，那是很困难的。这样一来，我便一天天瘦了下去，最后尤鲁科娃医生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就让我搬到另一个房间去了。
“现在你该都明白了吧。正常的人大概不会发生这种事的，而在我身上却偏偏发生了。我像赴刑场一样走进阁楼，那儿一片漆黑，散发着破烂衣服的臭味。当他朝我扑来时，我一下子就失去了知觉，倒在地板上了。我觉得正是这救了我。他比我更加害怕，我仿佛发现他在颤抖，已经没有力气做任何事情了。也可能这一切只是一种幻觉而已，他真的很不幸。”
天空一片昏暗，大地死一般的寂静。我知道，这不是寂静，而是某种不可思议的沉默，她像陷阱一样将我吞没。我受到极大的震动，颤抖地捉摸着那些使我大为惊愕的话语，这些话语把我弄得迷迷糊糊。我一直以为凭自己的直接经验和从书本的来的间接经验，我了解人们的一切，或者说差不多一切都了解。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无论言论也好，书本也好，都不能反映全部真实情况，要么是不敢反映。
“安东尼，你感到痛苦吗？”
“我为什么感到痛苦呀？”我不安地问。
“因为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了！……”
“不要想这件事了！”我说，“这件事只会给你造成痛苦……对别人不起什么作用。”
“你真是个好人，安东尼！”
“不，多罗特娅……我不想做好人，至少不愿成为你说的那种好人。”
“你想不想散散心？……使心情轻松些……”
“不，我不想！”我坚定地回答说。
我确实不想散心，而恰恰相反，现在我愿意承受落在我身上的一切，使之白热化，直至发出光来。我简直不能理解我怎么能够那样无忧无虑、毫无精神负担地活到现在。我为什么要散心呀？究竟散什么心呀？但是，她仿佛不了解我的心情，转过身来凝视着我。尽管在黑暗中我看不见她，而且又陷入沉思之中，但我还是察觉出了她的目光。
“安东尼，站起来！”她小声说，“别害怕，我不会给你使坏的。”
我机械地站了起来。
“伸出手来！”
我把手伸向她，感觉到她的手那样出人意料地温暖而有力。
“而现在，安东尼，请仰望天空，你该跟它习惯习惯。”
跟它习惯？人能够跟天空习惯吗？我抬头仰望，顿时觉得天空低了许多，好像我突然变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可以摸着它了。现在，天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低、黑暗和凉爽得多，不过，星星是那样的耀人眼花，我望着望着，眼睛都被刺痛了。
“安东尼，过一会儿你就会觉得自己异乎寻常的轻盈，像突然变成了空气一样……别说话……那时候只需要告诉我有没有这种感觉，说一声‘有’或者‘没有’就行了。”
“好吧！”过了一会儿，我才回答她。
“那我们现在就飞起来吧，安东尼！……内心要尽量松弛……不要做剧烈的动作，最重要的是什么也别想！……就这样--祝你幸福！”
现在，我觉得她的声音异乎寻常的响亮、悦耳，我甚至没有觉察出我们是如何离开凉台的。我们已经飞上了天，脚下的城市灯火辉煌，那情景象在即将着陆的飞机上多看到的一模一样。我们在灯火的海洋中慢慢飘动，好像处于这个海洋的中心似的，望不到边。不过，这毕竟和飞不一样，我们不是飞，而是像长了翅膀的鸟儿那样翱翔。我清楚地觉察出了自己的身子和像水一样沐浴着我的空气。
“安东尼，你害怕吗？”她问，“怕还是不怕？”
“不，一点也不怕！”
“想再飞高一点吗？”
“是的！……是的！……”
我们朝星星飞去，那些星星变得愈来愈大，愈来愈亮了。现在，空气象飓风式的猛烈地撞击着我的脸部，前额开始感到疼痛，鼻子都冻僵了。此时此刻，我既不是没有肉体，也不是没有感觉，我觉得她那只紧紧抓住我的手变得越来越有力，热得几乎发烫。后来，尽管空气冷得透骨，但飓风减弱了，我们重又在空中翱翔。但现在我只能看到星星，其光芒像金刚钻那样锋利，刺痛着我的眼睛。
“多罗特娅，地球在什么地方？”
“在下面！”她回答说，“别害怕，来，我们仰着飞一会儿！”
害怕？真是胡乱猜想！我感到此时此刻经受的一切，比我以前的全部生活还要自然和真实得多。看来，多罗特娅说得对，人真的是由鸟类变的。
“安东尼，你幸福吗？”
“是的，多罗特娅……”
“要知道，假如一个人不应该得到幸福的话，他就不可能是幸福的。”
“那我有什么理由应该得到幸福呢，多罗特娅？”
“因为你同我……同我在一起，安东尼，至少你是信任我的。”
我们重又感觉到了大地温暖的气息。城市的火光被抛得多么远啊！它只隐隐约约地露出一丝痕迹，现在，我觉得它像一条消失在宇宙荒漠中的小银河。
“多罗特娅，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
“在高山上空，所以下面那么阴暗。”
“真是阴暗和寂静呀！……不过，这样的景致也有别具一格的美。”
我们飞过了山峰，比在山顶筑巢的老鹰飞得稍高一些。
“你冷吗，安东尼？”
“是的，有点冷！”
“我从来不感到冷。”她说，“我很热，你觉察出来了没有？我想，我这种热量会传给你的，安东尼……不过，没有关系，我们马上就要降落了。”
我们真的在下降，离城市愈来愈近了，闪闪烁烁的灯光愈来愈清晰和明亮。我们沐浴在时冷时热的气流之中，如同在大海里游泳一般。我愈来愈觉得轻松自如，几乎高兴得叫出声来。
“多罗特娅，你以前飞过吗？”
“飞过很多次，安东尼。”
“多少次呀？”
“我记不得了。不过，这不是随便可以做到的，不能像鸟儿那样想飞就飞……”
她的声音逐渐变小了，看来她说得对--是不能大声说话，大概这使她失去了力气吧。我们飞得愈来愈低了，我已经清楚地辨别出公路和沿公路奔驰的汽车的灯光。接着又能辨别出街道和广场，乃至一座座闪烁着霓虹灯的建筑物。与此同时，我觉察出她那只抓住我的手慢慢地变凉了，手指颤抖着。
“安东尼，我们该降落了！”她低声说。
“好的！”我表示同意。
然而，难以设想的是，我又要在坚硬的地面上行走，艰难地移动着沉重的步子，困难地呼吸炙热的空气了。我刚才体验到的那种无限自由一下子就变成了奴隶般的生活，后果注定是悲哀的。
“多罗特娅，你会找到我家吗？”我问
“别说话，安东尼！”她轻声回答说。
我几乎没有觉察出我们是怎样到凉台上那热烘烘的水泥地面的。我们不像降落，而像飞鸟似的落在那里。我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我觉察出她脸色苍白。现在，我拉着她那冰凉的手往家走，沿着没有灯光的楼梯走下了凉台。接着，我开了门，并随手开了灯，屋子里亮了。我不曾睡。既然没有睡，那就说明我这不是做梦。我感觉出她那只被我拉着的手重又颤抖起来。
“把灯关掉，安东尼！”她恳求说。
我又转动了一下开关，于是我们陷入黑暗之中，就像掉进了暖和而潮湿的兽洞里一般。接着，我发现多罗特娅离开了我，一下子就不见了，好像变成了空气一样。这时，我全身颤抖，显然是被刚才发生的一切吓坏了，或许担心还会发生什么事？这我就说不准了。但恐惧感仍然一个劲儿向我袭来，像凝胶似的缠住我不放，透过所有的毛孔渗进我的心田，简直要我的命。
“安东尼！”她喊道，“安东尼，为什么不来呀？”
听到她的声音，我顿时感到轻松多了。这时，我还是呆若木鸡地站在门旁，连门也没有掩上。
“我看不见你！”我回答说。
“可是我看得见你呀！”她说，“你就往前走吧！”
她的声音不像飞翔时那样清晰响亮，不过，这毕竟是她的声音，稍微带点倦意，是真正活人的声音。我小心翼翼地朝前走着，碰到了什么东西，但不觉得痛，大概已经走到她睡觉的那张沙发旁边了吧。
“你冷吗？”她问。
她的声音来得这么突然，又这么近，把我吓了一跳。
“不怎么冷。”
“可是你在颤抖呀，安东尼？”
“不知道！……在空中时……”
我不敢说出自己的想法，假如根本没有那回事的话，怎么办？是的，当然没有那回事，不可能有。今天晚上像往常一样，我们刚从凉台上下来，准备就寝。
“来，我给你暖和一下！”她说。
我发现她在黑暗中颤抖着脱衣服，并听到了她那急促的呼吸声。她那双瘦小的手在黑暗中朝我招了几下，于是，我便激动地抱住了她。与此同时，我吓得急忙往后一跳。一种可怕的感觉刺痛着我，我搂着的像个死人。
“你怎么啦？”她以颤抖的声音问。
“你……你简直像冰块！”我高声说，声音大得连自己也感到吃惊。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
“安东尼，这种力量产生于我一个人身上，而今天它要支撑我们两人……别害怕，安东尼，我不是天鹅，我是人。”
是的，既然她如此平静地谈着这件事，那就说明它确实发生过。当然罗，除了《圣经》里讲的天使会无忧无虑、毫无目的地飞翔外，谁也不能不付任何代价在高空飞的。我的心情又平静下来，就像在空中的时候一样。我用冰凉的手指抚摸着她那光滑的面颊、肩膀和脖子，觉察出她身上慢慢恢复了真正的体温，她的皮肤重又变暖，富有弹性。最先暖和过来的是手，然后是那双匀称的脚。她呼出的气愈来愈温暖，瘦弱的身躯愈来愈充满活力和变得灵活了，连那些缠在我手上的轻柔的头发也像变活了似的。我的头晕得愈来愈厉害，犹如从空中高速下降时一样。现在对我来说一切都无所谓了，下面等待着我的是我已经习惯的大地。是的，无论是死是活，反正都一样。这一刹那间我像野兽和树木一样，懂得了一条简单的真理，即生与死只不过是永恒的客观生活的两副相互不断变换着的面孔而已。
早上，我很晚才醒来，发现多罗特娅不见了。床上空空的，也没有留下任何一点痕迹，好像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她似的。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回到了过去的年代，突然置身于某个早已消逝的夏天里，或者是是置身于某个早已消逝，并被人忘却，只有谈到死者时才会被记起的世纪。我仔细地环视四周--没有任何过去世纪的迹象，只有橙黄色的地毯，两张带木头扶手的沙发，像日光下的玻璃那样反射着亮光的钢琴盖。毫无疑问，我是在自己家里……接着，我又发现了乱七八糟地掉在地板上的衣服。是的，在我没有条理的生活中，确实发生过这种现象--我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和为什么在那个地方。不过，现在毫无疑问，我确实是在自己家里。
一桩桩往事鲜明而清晰地浮现出来了，但毕竟还没有完全接近我。我感觉到有一层薄薄的障碍将我与它们隔开，可能是一道板墙，或是一扇没有把手和钥匙的门吧，我见过这些东西。你看，那是长而幽暗的走廊，清洁工擦洗过后还散发着潮气的水泥地，还有格子窗，这些东西我也见过。你再看，那个姑娘脸色苍白，长着尖耳朵，手里拿着空气。哦，这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我使劲堵住门，不想让任何人和任何东西钻进来，但它却顽强地透过锁孔和一切缝隙渗进来了--我的恐惧心。
我懵懵懂懂地从床上爬起来，拾起掉在地上的衣服，然后走进浴室。在镜子前的玻璃板上，我看见了她的东西--小牙刷、擦脸油和洗头剂。天啊，我真的疯了吗？我扭开凉水龙头，全身颤抖着，在水管下冲了很久，然后像被烫伤了似的从浴室跑出来，战战兢兢地穿好衣服，又回到了大厅里。现在，我觉得好了一些，甚至还朝窗户看了一阵。这是一个像平常一样闷热的夏日，沥青散发出呛人的臭味，停在下面的那些汽车的镀镍顶盖反射出耀眼的光芒。稍往前一点，刈草机在草地上发出令人讨厌的响声，一个白发苍苍、穿着破裤子的老头儿懒洋洋地将它慢慢朝前推去。我看了看手表--九点二十二分，日历是二十六，不用说，是七月二十六日，因为昨天是二十五日。我知道，现在最需要出去走走，到有人的地方去，只要听听人们的交谈，就会清醒过来的。
我钻进汽车后，便松了一口气，迅速开动了马达。我唯一的朋友--你由钢材、铁片和电线构成，靠有毒的瓦斯推动，虽是非生物，却很忠诚--你救过我多少次了呀？我慢慢的把车从角落里开出来，不一会儿就奔驰在林荫道上了。那儿，一架巨型挖土机沿着坚硬的石板路面慢慢地朝前移动。它那个同巨大的躯干比起来显得过于细小的奇怪形状的头。颓丧地低垂着，好像要把整个地面闻遍似的。我小心地绕过了它，继续朝前开。我用不着再想了，知道该去什么地方，只有那儿才会对我有所帮助，其他地方都徒劳无益。
那天上午，医院里人比较少，一股难闻的气味--与其说是真的，不如说是一种习惯反应--又扑鼻而来。我走进尤鲁科娃医生的办公室。她像以往一样坐在桌旁，聚精会神地阅读一份字迹密密麻麻的打字稿。听到脚步声后，她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来，不论她如何冷静和习惯于意外情况，我仍然发现她内心有些惊慌。
“曼夫内同桌，请坐！”
我不声不响地坐下了，想先喘一口气，所以没有急于说话。我才意识到，我上楼时不仅走得很快，而且简直是沿着楼梯跑上来的。
“看来，您心情不怎么好，是不是？”她先开口说。
“看得出来吗？”
“是的，您脸色有点苍白，莫不是受了惊吓吧？”她以及其温和、友好的语气对我说。
“是的，有点受惊。”
“是吗？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飞过！”我回答说，“我同多罗特娅一起飞的。”
我的声音里大概含有恼怒甚至憎恨的情绪，这一点我是清楚的。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料想到我的话会给她以如此强烈的印象。她那温柔、蜡黄，表情严肃而冷静的脸刷的一下变了，顿时显得紧张而又充满忧虑。我觉察出她内心很吃惊，但她竭力想控制自己。
“请详细谈谈！”她沉着地说。
我觉得已经把那桩难以讲清的事说得够有条理的了，可是我讲完后，她却一声不吭。我看出她在紧张地思考，并竭力保持镇静。我讲的那件事本身的荒唐已经使我镇静下来，现在，她的沉着又使我觉得可怕。最后，女医生将平静的目光转向我。
“首先您不要激动！”她温和地说，“您完全正常，没有任何危险威胁您。”
“完全正常的人是不会飞翔的！”我气愤地说。
“没有任何证据说明您飞过！”她继续说，“有时，人的幻觉可能比现实本身更显得真实些。”
“是的，不过我可从没有过幻觉呀！一个健健康康的人怎么会发生幻觉呢？况且我绝对没有引起幻觉的任何外因！”
“外因是有的！”她回答说，“您知道，多罗特娅不完全是个平常的姑娘，既然有时她能准确地猜透人的思想，那么为什么不能对人的行为进行某些暗示呢？”
我吃惊地望着她，我确实没有从这方面想过。
“您是说，是她感应了我吗？”
“不完全如此，但基本上是这样。”
是的，当然罗！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呢？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您完全排除了我们飞的可能性，是不是？”
“我不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她温和地说，“尽管我觉得难以令人置信。”
“您说话怎么这样含含糊糊呢？”我差点儿喊叫起来。
我发现她的目光里含有一种遗憾的神情，或者说是一种几乎令人难以察觉出来的鄙视态度。
“那叫我怎么说呀？……我能够肯定我知道和了解的东西。您是个完全正常的人，不会受到任何威胁，难道这对您还不够吗？”
是的，我觉得还不够。我继续困惑莫解地望着她。
“尤鲁科娃医生，您知道什么叫引力吗？”
“不，我不知道！”她愠怒地回答说，“连物理学家也不一定答得上来。”
“问题不在于定义……而在于实质。您大概听说过吧，为了把一枚火箭发射到轨道上去，需要多么大的能量呀？”
“您以为人类对所有的能量都很了解吗？”
“我简直不理解您的意思。”
尤鲁科娃医生皱起了眉头。
“曼夫内同志，科学证明，有一种能量只存在于有生命的物质中，”她说，“而这种能量用已经知道的物理定律是解释不通的，其性能现在刚开始研究，引起许多著名科学家的重视，如心灵感应术或心灵制动术（即通过想象作用移动物质对象）。”
这个女人的神经大概失常了吧，或者至少可以说她不明白自己是干什么的，怎么那样不了解我的心情呢？安慰我几句不就得啦。我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受了感应，如此而已。
“您不应该害怕这种见解！”她继续说，“不是为了创造真理，显然您在这方面的学识还不够，而是为了您精神上的健康。我并没有肯定说您飞过。这确实是难以令人置信的，但也不是向您想象的那样荒谬可怕。我们还不了解人的意识的各种可能性，也不知道能思维的物质会发展到什么程度。假如我们被捆住了手脚的话，难道您能认为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被捆住了手脚吗？要是那样想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
“任何人也不可能飞呀！”我沮丧地说，“这不是人能做到的，这是神经错乱！”
“曼夫内同志，您为什么硬要说自己是疯子呢？”她突然生起气来。“试想想今天的情况吧！苏联科学家提出了一种假设，说可能存在一种生物原生质，您理解我说的意思吗？这是一种没有分子结构的生命物质。假如这种物质确实存在的话，那么以往的那些科学发明都将会变得毫无价值。”
我没有再说什么了。我知道，同她再谈下去的话，只会对我更加不利。我本来就不打算同她争论这个令人怀疑的科学理论问题，有人还会为女人衣服上的纽扣出点子呢，那有什么稀奇！我不是那种愚昧无知到连心灵制动术和心灵学都不知道的人。可是飞？
“不要再谈了吧！”我低声说，“请不要担心，一切我都有办法对付的。”
尤鲁科娃医生不怎么自然地笑了笑。
“我给您一些药片。”她说，“日服三次，连服三日，然后请再到我这儿来。”
“好的，谢谢。”
“千万别惊动多罗特娅。不要问她，不要说服她改变自己的信念。她自然相信她做的一切，甚至相信她尚未做的事情。现在，我们不要反对她，但是，假如她又约您飞的话，您一定要拒绝她，不管这会使她感到受了多么大的委屈。”
“您放心好了！”我生硬地说。
“我放心不下呀！难道您还不明白为什么她恰恰拿您来做这种实验吗？”
“我对此已经不感兴趣！”我冷淡地回答说。
我们的谈话到此结束。我回到家时已近两点钟了，现在叫我害怕的不是已经发生的事情，而是将要发生的事情。我怕见多罗特娅，怕她本人和我们即将面临的一场谈话。现在，我对她怀着某种莫名其妙的敌意。是的，难道她不是一个把自己的意志粗暴地强加于我的不速之客吗？
我没有等她。将近四点钟，即她平常下班回家的时候，我急急忙忙钻进电梯，然后坐上汽车，连周围也没有看一眼就溜掉了。我到了索菲亚饭店的日餐部，喝了一百克伏特加酒。直到这时，我才鼓起勇气跟她通了电话。
“多罗特娅，是你吗？”
“是我，安东尼，你从哪儿打来的电话？”
从她的声音里我明显听出她很不安。
“从作曲家协会打的。”我极其镇静地撒着慌，“多罗特娅，我在开干部会，要到九点左右才能回家。”
“好吧。”她说。
“你哪儿也不要去，好吗？”
“当然罗！你不说我也不会到哪儿去的。”
快到十点钟时，我带着酒后的振奋心情回到了家里。为了不致被她看出来，我在酒里掺了大量的柠檬汁。也许时间会从我的记忆里磨掉许多东西，但是我知道，即使到生命最后一息，她的那种目光也不会从我心里消逝的。这目光包含着什么，我很难用语言来表达清楚。要把它说清楚，首先必须明白它所包含的一切，可这不是我力所能及的。其中有希望，有疑虑，也隐藏着某种叫人惊心动魄的问题。
“你好！”我一面说，一面尽量装出一副自然和热情的样子。“你感到寂寞吗？”
“你知道，我从来不会感到寂寞，安东尼。”她小声回答说。
“我知道你会这样。”
我将这幕枯燥无味的喜剧继续演了十来分钟。说实在的，我确实同别人一起喝了几杯，跟她不同的是我简直寂寞得要命。她突然笑了起来，好像从心里放下了一个包袱似的。大概我这种不自然的表情露出了破绽吧，她准是知道我喝了酒。最后，我连自己也感到突然地脱口而出：
“你知道吗，多罗特娅，明天我要去普罗夫迪夫……只要两三天……”
“为什么？”她颤抖了一下。
“那里将为我的作品举行音乐会，……我必须参加最后两场彩排。”
“好的，那就去吧。”她说。
但是，在这种情形之下，丝毫也谈不上有什么好。多罗特娅重又闷闷不乐，她那瘦削的脸突然沉了下来。我发现从昨天起，她好像瘦了许多，我心里突然感到一阵剧痛。
“我带你去参加音乐会吧！”我假装高兴地说，“你去过普罗夫迪夫没有？”
然而，她好像没有听见我说话似的，慢慢朝开着的窗户走去，久久地站在那里。当她转过身来时，脸色变得苍白多了。
“安东尼，我错了！”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我不想吓唬你，我想……我想你会理解我的。”
她指的是什么？昨天晚上发生了那么多事呀！我勉强打起精神回答说：
“多罗特娅，今天我们不谈这个吧……”
“好吧。”她说，“要不要我给你泡杯茶？”
“不，谢谢你……我很累。”
我身上仿佛有个什么部位被折伤了似的，像是一个我不知道它存在于我体内的部位。我站起身来，慢腾腾地朝浴室走去。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天没有亮就起程了。为了不惊醒多罗特娅，我像小偷那样踮起脚尖走过大厅。她脸朝被晨曦慢慢照亮的窗户睡着，光滑白皙的脖子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泛着柔和的白光。她是否真的睡着了，我现在可没有把握。也许她根本不想让我发现她已经醒来，或者整夜都没有入睡吧，要不就是她没有勇气向我告别。不过，我相信自己会回来的，我对此深信不疑，就像相信命运一样，而且不要三天……只需两天。我只希望稍微平静一下自己的心情，休息休息，养养精神。我不想，真的不想逃避自己的命运，不管这种命运如何。我是经过一整夜不平静的思索之后，才下定这个决心的。
我连往哪儿去都还没有想好就动身了。无论如何不想去普罗夫迪夫！……那里和别的城市一样，整天车水马龙，闹声震天，而我需要的是平静和安宁，并且不想见到任何熟人。于是我便驱车到了鲍罗维茨。这个季节那里相当热闹，旅馆里住满了人。我侥幸找了个房间，放下了行李--所谓行李，只不过是一个小箱子罢了。那里确实相当安宁和幽静。此外，那一片绿树成荫的净土也使我心旷神怡。头一个早晨，我在树林里散了散步。这座古老而偏僻的树林沉浸在寂静之中，听不见飞鸟的啼鸣，散步时只见到一个蚂蚁窝，可以说是一座由泥土和枯枝叶构成的小巴比伦城，里面许多大红蚂蚁在东爬西窜。我走出树林，到了一片阳光照射的林间草地，遍地都是黄花。我只稍微欣赏了一下，就往回走了。
午后，我走到凉台上，那儿充做咖啡馆。因为没有别的饮料，我只好喝价廉劣质的白兰地酒。我喝得很慢，但喝了很多。在我一生中这是头一次自斟自饮。太阳早就隐没到山岩后面去了，街道和公路上笼罩着阴影。我越喝越觉得自己愚蠢和极端卑鄙。我不敢想多罗特娅，可她却偏偏带着那个虽然没有说出来，但叫我万分恐惧的问题，时不时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头一天直到咖啡馆关门时，我才回到自己房间里。当时我醉醺醺的，同时头脑又相当清醒，内心充满了不祥的预感。入睡后，我又梦到自己飞过城市和山峰，翱翔于像烟雾一样弥漫在半空中的浮云之间。这时，我觉得自己很幸福。但当我醒来时，心里有忐忑不安起来。外面烈日炎炎，散发着浓郁的松脂香味，松树林几乎延伸到我的窗下。我走到狭小的水泥凉台上，尽管深山幽谷隐没在阴影之中，可实际上天色还很早，附近传来流水的淙淙声。我向下一瞧，清洁工正在擦洗凉台上的桌子，并快乐地谈笑着。我走下楼去，要了一份火腿蛋和一瓶啤酒。喝了几口冰镇啤酒后，精神一下子就振奋起来了。归根到底，一个人到底是疯子还是正常人，难道就真的那么重要吗？重要的是只要他自己觉得不错就行了，而我在梦中是幸福的，这又有什么不好呢？
我闷闷不乐，喝得醉醺醺的，在凉台上直呆到夜幕降临。我一直这样一动不动地坐在桌旁。最热闹的时候，偶尔有几个德国旅行者坐到我旁边。他们大都穿着短裤，头上戴着令人发笑的皮便帽，其中有几个女人好奇的、甚至带有几分敬意地不时看看我--这个人真奇怪，独自愁眉不展地坐着，冷眼旁观周围的人！那有什么关系？今天是第二天，也是最后一天，明天我就走了。可是为什么要等到明天？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明天才走呢？是谁给我出了这个愚蠢的主意？我在这里找到了我要找的东西吗？当然没有。那么，为什么非要等到烈日炎炎的明天走呢？我站了起来，没有付钱，没有同任何人打招呼，甚至连行李也没有拿，就像个盲人似的朝自己的汽车走去，发动了马达，将车开上了公路。我的手还在颤抖着，牙齿直打战。好在这条路我很熟悉，就是闭着眼睛也能把车开过去。到达城里时，由于紧张我的酒已经完全醒了，不过，我一点也记不得自己是怎样驱车穿过城里的。直到我把车停在我家所在的那座黑压压的大厦前，我才真正的醒过来。紧接着，我连车门也没有关，就跑上台阶。还好，电梯还在运转。于是一口气就登上了我那层楼，用颤抖的手拨动了暗锁，门一下开了。啊，谢天谢地--走廊里灯还亮着！大厅里也灯光明亮，我一眼就看见了她那只放在桌上的蓝提包。
“多罗特娅！”我高兴地喊了起来。
可是，多罗特娅不在家。
是的，这一切都说明她刚刚出去，既然连灯也没有关，大概会马上回来的。我仔细看了看整个住所，发现她没有吃晚饭，没有带走任何衣服，既然提包也留下了，肯定连钱也没有带。但是，特别使我吃惊和害怕的是，我在走廊里找到了她仅有的那双鞋子。她会不会光着脚出去呢？当然不会，除非她是去凉台上了。是呀！我怎么那么傻，连这也没有想到，她肯定是到那里去了，于是我一口气跑到了凉台上。
可是，凉台上空无一人。我心烦意乱，站在低低的栏杆旁，不由得抬头仰望天空，好像多罗特娅不是人，而是随时可能从黑暗中飞出来的鸟儿似的。我望着望着，可是除了黯淡的星星和云彩的阴影外，什么也没有。我回到房间里，看了看表，是十二点差十分。我坐在沙发上，开始等候她。
现在，我很难回忆起那个非常可怕的夜晚了，确实也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我只记得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惧像条大毛虫似的爬进了我的房间，我既无法阻挡它，也无法踩死或躲避它。我当时好像被一条无形的绳索绑在沙发上。虽然我竭力用一堆合乎情理的借口来安慰自己，但也无济于事。人的生活中什么千奇百怪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有的是傻事，有的是平常的事，还有突然发生的事。莫不是她家里死了人，比如说她母亲死了，突然把她叫去了吧？可能她买了一双新鞋？也许她因心绪不佳，坐在晚餐部的桌子旁，在听别人谈论？也可能发生了最坏的事情--她的旧病突然复发了，现在疯疯癫癫地在寂静的街道上来回踱着步。但是，较之那些更可怕的事情，我倒情愿她是这样。与其根本见不到她，不如让她痴呆地站立在我的眼前。只要她在这里，即使把她绑在沙发上，让她呼天号地，我都愿意。我会找到，一定会找到力量和办法，让她回到正常生活中来的。
三点钟左右，我想起了尤鲁科娃医生给我的那些倒霉的药片，便服了两片，半小时后又服了一片，于是我就陷入了呆若木鸡、毫无感觉、麻木不仁的状态之中了，就这样一直坐到天亮。八时左右，我终于能够走动了，便洗了个凉水澡，换了衬衣和背心，然后慢慢地走上凉台。从那里放眼望去，周围的一切尽收眼底，谁也不可能不被发觉地走近我的家。
正因为如此，我发现了一群慌慌张张的人。他们离我家相当近，大概只有百米来远，就在那片高低不平、满是坑洼和乱石的荒地上。他们聚在一起，弯着腰，有的甚至蹲在地上。从他们手忙脚乱的情形来看，肯定是发生了令人不安的事情。接着，慢慢传来了他们惊慌的声音。他们头上戴着黄色塑料帽，看来大都是附近工地的建筑工人。不一会儿，他们从地上抬起了什么东西，急急忙忙地往这边来了。我清楚看见抬着的是个女人，两条光着的腿向下耷拉着，像是死人的腿。当他们离我很近时，我认出了她的裙子，于是，我顾不上乘电梯，赶紧跑下楼去。
人们把多罗特娅抬来了。后来我才知道，她死后在那块被筑路机弄得坑洼不平的荒地上躺了一整夜。她躺在那里，直至一个起重机司机从自己高高的座舱里偶然发现了她。
直到中午，我才跟克雷斯特夫联系上。我只把发生的情况向他作了说明。他起初没有做声，后来用平常那种慢腾腾的语调对我说：
“好吧，到我这儿来！我给你要个出入证。”
半小时后，我就到了他的办公室。现在我见到的仿佛是另外一个人--有点陌生，全神贯注，神态自然，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眼睛。我连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目光如此冷淡、敏锐和深刻。直到我们开始谈话时，我才听出了他那熟悉而亲切的声音。
“你先别急！”将军说，“把一切情况详细给我谈谈，就是说你们之间发生的一切情况。”
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情况？可是这难道能用语言来表达清楚吗？难道我自己对发生过的事情都那么清楚吗？我该不该把我们如何在夜间飞上阴暗的云天这件事告诉他呢？我很了解他那镇静而迟钝，但无懈可击地进行逻辑思维的头脑，我简直没有勇气把这件事告诉他。正因为我隐瞒了最重要的事情，所以我讲的那些情况连我自己也觉得缺乏真实感，没有说服力。
我讲完后，就沉默起来。
“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是不是？”将军问。
“没有！”我明确地回答说。
“那么我就不理解了，你为什么如此突然地跑到鲍罗维茨去呢？”
“其原因我已经对你说过了，那个晚上我们是头一次在一起度过。不过你大概不会理解，这件事使我受到多么大的震动啊！她毕竟不是一个有着普通命运的普通姑娘。我需要养养精神，使自己的心情得到一点安慰。”
“是呀！你做得太蠢了！。”将军皱着眉头说，“你可就没有想过，她也同样需要听到知心的话语、同样需要得到安慰吗？尤其是经历了你所说的那个晚上之后。”
突然间，我仿佛觉得他用毛烘烘的强有力的手勒住了我的脖子似的。
“已经这样了！”我无可奈何地说，“现在我明白过来了，可有什么用呢？”
“可是你到了鲍罗维茨后，为什么连电话也不给她打一个呢？……哪怕说上一两句好听的话，也肯定会对她有所帮助的。”
“是呀！我倒也这样考虑过，但得挂长途电话，那她准会知道我不是在普罗夫迪夫的。”
看来，他盼望得到这种回答，因为他的脸色稍微开朗了些。不过，他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陷入沉思之中。直到现在我才发现他多么伤心和悲痛，多么难以抑制自己的感情啊！
“我看，你这是在审问我！”我说。
“是的，是在审问你！”他有点不客气地说，“不过还没有审问到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审问的那种程度。”
“在什么情况下？”
“发生了严重的案件！”他回答说，“多罗特娅是被害死的，而且不是通常那种谋杀。她是被人从什么高的地方扔下来摔死的，比如说从高楼的窗口里或者像你们那种很高的凉台上扔下来的。她的骨头都摔碎了，内脏被震得乱七八糟。请原谅，我对你说了这些……”
我突然感到头晕目眩，尽管我料到他会这么说。不过，我很快就镇静下来了，于是又问：
“那为什么你断定她是被人扔下来的，而不是她自己跳楼的呢？”
“因为停尸的地方根本没有建筑物！……显然是后来被弄到那里去的……而除了凶手之外，谁还会做这种事呢？……”
他的判断当然是完全合乎逻辑的。
“这件事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医务检验是不会错的--发生在夜间十一点至十二点之间，正是你回到家的时候。”
“是的，我现在明白了，我是个重大的嫌疑犯！”我冷淡地说。“而且这也是合乎逻辑的。”
我确实对此抱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让他们怀疑我吧，这有什么关系？反正她已经死了，这是最可怕的，无论怎样侦查也不能使她复活。假如真的要我对她的死负责的话，我还有什么里有为自己辩解呢？
“我并没有这么说。”将军相当冷淡地说，“有一些事实有力地消除了对你的怀疑。”
“什么事实？”我毫无兴趣地问。
“假如是从你们那个凉台上被扔下来的话，那她就应该掉在你们楼周围的地面上，这样，那里就会留下很多血迹，可是并没有发现什么血迹。那种认为你是在另一个地方作的案，然后把尸体拖到了这里的想法也是愚蠢可笑的。为什么？道理很简单，难道你会为自己制造罪证吗？”
“就是这样吗？”我问。
“当然不止这些，但这是主要的。不过，问题究竟还没有解决--谁是凶手呀？为什么要把尸体挪动地方呢？是为了制造假现场吗？要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不把尸体放到楼下的地面上呢？我觉得这件事是某个疯子或精神病人干的。”
当然罗！……还有什么可考虑的呢？难道一个正常人会认为她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我默不作声，将军忧郁地望着我。
“你的脸色难看极了！”他改变了语气说，“回去吧，如果睡得着的话，尽量多睡一会，……不会侦查你的。”
“什么侦查？”我反感地说，“对你们的侦查我丝毫不感兴趣。”
我回到家里，没有地方可去，现在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可恨。留下来的只是空旷而闷热的房间，被太阳晒得烫手的窗帘和金属烟灰缸刺眼的闪光。瞬息间，仿佛连痛苦和悲伤也融化在炽热的空气里了，而这是最可怕的。与其说我感到不幸，不如说我精神上极度空虚。刚才我对将军说的那番可怜的谎言，现在深深地刺痛着我的心，叫我不得安宁。我为什么不对他说真话呢？他当然是不会相信的，准会认为我是疯子！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真理不是会压倒一切吗？是的，不过要看是什么真理--我的心又徘徊起来。咳，反正什么真理都一样！假如我以自己的渺小和无能毁灭了她的话，那么我这倒霉的脑袋还能臆造出什么办法来补救呢？又为什么要臆造呢？
我久久地用冷水冲洗自己的身子，但这也没有给我带来一丝快慰。是的，有何快慰可言呢？我竭力用一种希望来安慰自己，那就是我对她的死可能并没有什么责任。我真的根本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不幸，甚至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个问题永远也不会有人来解答的。可能她有意收起了自己的翅膀，也可能她在飞翔时突然失去了控制力，掉进了深渊。但是，无论责备自己也好，为自己开脱罪责也好，又有什么意思呢？这一切只关系到我一个人。而多罗特娅呢？世界上任何力量也不能使这个唯一飞过的人起死回生了，无论从什么地方和用什么办法，也不会找到这种力量的。
深夜，我怀着沉重的心情走上凉台。我不敢抬头仰望天空和那些在我头顶上时隐时现闪着微光的星星，它们永远不再是我的了。我根本没有翅膀，无法飞向那里，而且也没有这种勇气和力量。正如尤鲁科娃医生一眼就看出来的那样，我永远也不会越过这道障碍的，而且也不会登上比这个被太阳晒得烫脚，不时有些孤零零的鸽子飞落下来的水泥凉台更高一点的地方。
The End
“我睡了多久？”
“有个把小时吧。”我回答说。
她从来不带手表，对时间不感兴趣。
“饿了吗？”
“不怎么饿。”
“要不要一同去吃点东西？附近有个好饭馆。”
“好吧。”她像往常一样表示同意。
不用说，我们随身带有食物。但经过那番令人难忘的谈话后，要是再面对面的坐下来，吃那些香肠和熟鸡蛋，试想一下，还能有什么味道呢？我们默默地收拾了行李。我与她之间仍然存在着某种刚能察觉出来的紧张气氛。大概是由于难为情所致吧。是的，任何自白都会产生拘束和不自然的感觉，对双方来说都是如此，最后，我们坐上了汽车，我迅速发动了马达。只有在离开了那个地方后，我才松了一口气，重又觉得一切像生活本身那样简单和自然。
多罗特娅大概也有同感，因为我发现她在轻松地微笑。我没有功夫同她交谈，因为已经进入树林，路很窄。在长年的树荫下，路上满是泥泞。车轮好几次空转不前，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汽车开到了比较干燥的路上。当我把车开上公路时，我全身都湿透了。除了多罗特娅说她如何用她那双瘦弱的手推了车外，其他一切我都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我帮了你一把！”最后，当汽车飞奔在公路上时，她笑着说。
“是吗？怎么帮的？”
“心里暗暗给你使劲。”
“是给我鼓气吗？”
“不是，我就是推了车嘛。”
我也笑了起来。一般来说，只有小孩才会这么说。他们不仅这么说，而且还很信。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一辆马车深陷在烂泥里，车夫用鞭子拼命抽打马，那匹不幸的马脑袋上差点儿掉一层皮。最后，当马车被拉出来时，我也深信自己帮了一把忙--心里暗暗给他使劲。
“那是另外一回事！”多罗特娅说，“我确实可以在心里暗暗地做一些事。”
当时，我没有注意听这些话，或者根本不愿意听。因为那一天我已经听够了。许久之后，这些话重又浮现在我的记忆里，死死地纠缠着我。
我们很快就到了帕萨列尔水库的小吃部。这当然不是什么餐厅，而是一个普通的小饭馆。不错，它以煎肉饼而闻名，不过现在对我来说，随便吃什么都一样。院子里长着几棵古树，树下摆了几张餐桌，像平常一样没有铺桌布，但服务员却给我们的桌子铺上了，而且像一个战士那样直挺挺地站立在一旁。我早就发现一般人都很注意我，大概把我看做是某个穿了便服的将军吧！也可能是我那辆漂亮的小汽车引起他们的这种猜测。我要了六块煎肉饼，并为自己要了一大瓶露酒。服务员很快就把酒送来了，煎肉饼则要等一会儿才能做好。
露酒度数很低，司机本来可以喝，但这也不完全对，它有时也会把你弄得晕晕乎乎的。我这一次就是如此，喝几口就醉了，可能是疲劳和心情不好所引起的吧，也可能是在烈日下晒得太久的缘故。酒很快就发作了，顿时我变得轻率和不懂礼貌起来。
“后来还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还会发生什么事呀？”她颤抖了一下。
“你知道得很清楚！”
多罗特娅沉默不语了，仿佛没有听见我说的话。
“算了吧，多罗特娅！”我说，“我知道你不愉快，不过扁桃体应该一次切除干净……最好一下子把什么都说出来。”
正在这时，服务员送来了煎肉饼，可我们两人谁也没有动它。
“父亲死后不久，他俩就结婚了。当然是背着我干的，好在我们不再住原来的房子，迁到了另一个地方。他们这样做并非出于道德上的考虑，而是出于吝啬。我们搬进了一所简易房子里。但毕竟还要付房租。这时，他们决定搬到茨坦家里住。他是这样称呼自己的，简直漏掉了好几个字母，而妈妈称他为采佐。他是个吝啬鬼，不仅吝啬每一分钱，而且斤斤计较每一分钱。从此，我非常憎恨那些吝啬鬼。安东尼，我既讨厌那样的人，也讨厌他们的钱。只要钱还在这个世界上，不管人们如何粉饰自己，也总会像他们那样渺小和吝啬的。钱是没有外貌和形象的东西，落在谁手里，就会像谁。安东尼，有肮脏的钱，有渺小的钱，有卑鄙的钱，也有毫无价值的钱，用这种钱什么也不能买，这就是吝啬鬼的钱。
“我还记得那一天我们搬到采佐家的情景。来了一辆卡车，但没有装卸工人，一切东西都是我们自己搬运。妈妈身强力壮，就是一匹马她也能举起来；至于采佐，那更不用说了。他们两个急急忙忙搬着家具，好像是搬运缴获来的战利品一样。我家有一套很漂亮的家具，还是爷爷留下来的。他们把一切东西都抢光了，一个劲儿沿着楼梯往下搬，搬不动的就沿着踏级往下拖，累得呼哧呼哧的，豆粒大的汗珠直往下淌。只有大立柜难住了他们，那个柜子又高又沉，听爸爸说，是用斯洛文尼亚橡木做的。现在，我瞧见他们两腿撇开，眼珠鼓鼓的，简直像要蹦出来一样，可柜子依然原地未动。他们累得腿都发软了，嘴唇苍白得像鱼肚，最后才稍微把它移动了一下。正是这时，他们第一次吵架了--不干不净地乱骂，唾沫横飞，好像有纽扣那么大的绿色青蛙从他们嘴里跳出来似的，大概是由于互相动作不协调而引起的吧！我又感到一阵恶心，便急忙走进盥洗间，在里面呕吐和痛哭了一小时之久。后来，当他们把我从里面拉出来时，全部家具都已装上了卡车，安东尼，所有的东西包括那个柜子在内都装上去了。说起来令人难以置信，可事实又确实是这样。一个人下狠心时，有时会产生某种过后无法解释的力量。
“采佐的家在尤奇布拉尔，我们到了那里。天哪！在这之前我从未见过那样的房子，安东尼，又矮又小，只有两扇小窗户，像小孩画的那样歪歪斜斜。他们至今仍住在那里。那实在不像房子，而像一棵歪长在地里的萝卜。采佐在院子里种些这样的作物。到了秋天，他们要我去收，简直拔不出来，好像不是萝卜，而是臼齿似的。那所房子很旧了，墙上糊了一层粘土，并涂上了蓝漆。现在，大部分漆都已剥落，一下大雨，整所房子活像个泥团。要进屋，必须下两道台阶。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是院子填高了呢，还是房子下沉了呢？整条街上再也找不到这么破旧的房子了。妈妈与采佐又开始搬家具，不过，那个柜子怎么也搬不进去，就只好盖上篷布，留在院子里，至今仍放在那里。七年了，它一直被风吹雨淋，冬天冰封雪盖，夏天烈日暴晒，可它还是那个老样子，除个别部位有点变形外，其他仍保持原样。我现在不敢看它一眼了，而它也不再瞧我们，看来我们蛮横无礼和忘恩负义的行为使它很反感。当然，他们可以把它卖掉，但他们仍然希望彩票中奖时，能得到一所好房子，那时就可以把它搬进屋里了。老天有眼，他们没有中奖，尽管我为柜子感到可惜。
“安东尼，我就是这样在那所房子里住了七年，至今我也弄不懂它怎么没有塌下来。那里只有一间住房和一个厨房。我同老太太住在厨房里。她不像是采佐的母亲，倒像是他的祖母或曾祖母似的，大概超过了一百岁，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大年纪。牙齿已经掉光了，那个鸟头似的小脑袋上没有剩下一丝银发。她很胖，因此，睡觉时总是打呼噜，白天黑夜打呼噜，因为她除了吃饭外，就总是睡觉。她那种鼾声我简直难以用语言给你解释清楚，有时我整夜都合不上眼，但是我忍耐着，甚至也不恨她。除了忍耐再忍耐之外，我还有什么办法呢？对像我这样的人来说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事实上出路总是有的。正是这个时候，我迫不得已学会了飞。不过只能晚上飞，而且这种情况也不经常。要是大白天人们看到一个姑娘飞过屋顶，那准会说她是疯子。从这时起，他们有时把我送到尤鲁科娃医生所在的那个医院里去。
“但是，最使我不能忍受的是采佐那种令人作呕的吝啬。还有妈妈，因为她很快就变得完全像他了。他们说要省钱买房子，我不信。他们那种极端的吝啬态度使我确信，除非房子真的塌下来，否则他们是不会为此花一分钱的。采佐把家里的一切食物都锁起来，甚至连妈妈也不让动。一星期买一次肉，他总是均匀地分成十份，差数不会超出一克，而且总是用一个像盆似的铜锅与土豆一起炖。我们坐下来吃饭时，采佐总是给自己弄上四块肉，给妈妈两块，给奶奶，我和一对孪生子各一块。他什么活也不干，不知道怎么还那么能吃。他一辈子没有救过一次火，顶多在机关走廊里踩熄过几个烟头罢了。尽管他不胖，但有的是劲。而妈妈却变瘦了，她现在也在一家门诊部当清洁工，沾染上石灰酸和其他脏物，嘴上开始长胡子，手上则长满了小瘤子。我暗自想，命运之神或者类似命运的东西会给父亲报仇的。可是，至今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甚至觉得他们很幸福。我真不能理解，那些下贱甚至卑鄙的人，怎么还会有幸福？而看起来确实有。我想，人唯一的幸福莫过于飞吧！
“他们不给我买衣服，连课本和练习簿也不给买。不过老实说，我也不需要这些东西。我有非凡的记忆力，凡是我记住的东西就不会忘记。安东尼，大概这就是真正天生的记忆力吧，其他一切都是后天产生的缺陷。除体操外，其他课程我都是六分（保加利亚学校的最高分数）。至于衣裙，要知道都是我自己做的。有个时期，我已经长得很高了，裙子刚能遮着屁股，我就那样光着脚在外面跑，两条腿瘦得像我现在的手臂一样。我连袜子也没有，他们一年只给我买一双，补了又补。安东尼，我觉得缝补这个词最可恨了。妈妈老是给我讲一个军官是怎样娶了一个穷姑娘的，说当他发现那个姑娘会缝补衣服时，便自言自语地说：‘瞧，我就是要找一位这样的妻子！……’于是他们就结婚了。起初，我为自己衣衫褴褛而感到苦恼，觉得丢人。而现在，我对此不胜感激，这是实话。我一生什么角色没有当过呀？我像苔丝、卓娅·科斯莫捷米扬斯卡娅（见《卓娅和舒拉的故事》），甚至像索尼娅·马尔美拉多娃（见《罪与罚》），而采佐他们却永远都是微不足道的人。
“婚后第一年，他们生了一对孪生子，两个孩子长着淡褐色的鬈发，胖得像小猪，同时也像小猪一样成天直叫饿。当他们还是幼童时，我很喜欢他们，给他们喂饭、洗澡，洗那玫瑰色的屁股。总之，在我身体好时，都是我照料他们。但是，在他们满六岁时，有一次我碰巧遇上他们像别的淘气孩子一样玩恶作剧，可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是却把我惹急了。我一生中从未发过那么大的火。现在我简直不能理解当时为什么那么生气，我把它们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这件事情发生后，采佐把我撵了出来，从此，我就同尤鲁科娃医生住在一起了，然后就碰上你。安东尼，这就是我前半生的一切。”
她讲完了自己的遭遇后，便马上咕咚咕咚地喝起柠檬水来，看起来完全不像头一次那样疲倦和颓丧，她那明亮的眼睛里甚至闪烁着某种快乐的火花。正是这时，我由于醉意未消，做了一件愚蠢而错误的事。
“你知道得很清楚，这不是一切！”
“还有什么呀，安东尼？”她不安地看了看我。
“我要你讲讲你伯伯的情况。”
“不！”她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声说。
我从没见过她这么惊慌过，也许我说得有点过分，不过她的脸色确实苍白不堪，双唇紧闭。
“不！”她又说了一遍。“我求求你，安东尼！……”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我的心情也不比她平静。“既然你不想讲，那就算了！”
我们很快就回家了，但我们的心头上重又笼罩着一层阴影。
从那一天起，我们的关系发生了某种变化，变得更加平常和自然了。多罗特娅回来时，步子总是那么急促，脸色绯红，然后迅速而灵巧地收拾房间。我奇怪地发现，东西一到她手里就好像失去了重量，简直自动地各归各位似的。她有时看书，从我的书架上拿到什么就读什么，当然小说除外；有时则看乐谱，但我发现她现在不像从前那样常常放录音机，听得出神了。有时，她没完没了地向我问起一些作曲家，尤其是柴可夫斯基的情况。叫我为难的是，不知道什么可以给她讲，什么不该讲，尤其是有关他的婚姻问题。她聚精会神地听着。与此同时，大概连我没有讲的东西她也猜出来了吧，换句话说，至少我有这种感受。
我已经习惯于同她相处，要是她不在家，我便感到寂寞，偶然碰到她的手时，再也不那样神经质地颤抖了。有时，她久久地沉默不语，或者静静地观看飞鸟，我对此也不再感到害怕。每天傍晚，我们走到凉台上，在那里一直待到星星在空中闪烁为止。直到现在，我才发现世界上鸟儿真不少，而乌鸦比预料的还要多。我只能准确地辨别乌鸦，在一定程度上还有燕子，主要根据它们的飞行姿势，而多罗特娅却是一个出色的鸟类专家。她对鸟类的了解不亚于一个研究员，也许对鸟类的骨骼系统的了解还比较欠缺，但对其性格和习惯则了如指掌。她谈起鸟类来，就像谈论有着生活经验、命运和理想的人一样。我对此已不再感到震惊。晚上，有时我仿佛觉得自己的神经也有点不正常，但我丝毫不惊慌，反倒觉得这样很愉快，我对生活别无所求了。
接着我们就找个地方吃晚饭，一般都是去索菲亚饭店夜餐部的凉台上。她比较喜欢去那个地方，尽管有时我带她去别的地方，她也并不反对，好像到整洁舒适的餐厅里坐一坐是她唯一的消遣似的。我很了解她，并去过精神病院亲眼见过她那间病室。现在，她举止非常自然，对我的笑语报之以微笑，食欲很好。只是当我的某位朋友或熟人偶然做到我们的餐桌旁时，她就突然脸色一沉，对他们很不友好，甚至像缺乏教养似的。正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有时我才带她到别的地方吃饭。
抛开这点不讲，她倒是变得愈来愈和蔼、安静，尤其是更加随便。从那变圆的脸颊来看，她的体重大概有所增加。我为她这种变化而感到高兴，相信她精神上是会慢慢地恢复健康的。她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家，我觉得从现在来看，这对她已经足够了。我不想考虑将来会怎么样，重要的是让她完全恢复健康。
我又该给孩子送钱了。不过这一次为了打好基础，我事先挂了电话，我再也不愿意受那种谩骂和侮辱了。
“听我说，娜佳，”我平静地说，“我求求你，假如可以的话，这一次别那样指桑骂槐，行不行？”
“你自己看着办吧！”她冷淡地回答说，“愿意来就来，不愿意来就拉倒，只是不要下最后通牒！”
通过邮局把钱汇去是不是更合适些呢？我对此犹豫不定，最后，还是亲自去了一趟。我不是那种逃避义务的人，不管这种义务是如何令人不愉快。我极其反感地按了门铃。娜佳后来告诉我，那只猫一听到铃响，就像离弦的箭似的扑向门口，我甚至听到了它在门里的尖叫声。在客厅里，它蹲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以责备的目光望着我，大概在它看来，我以自己的行为完全贬低了自己吧。
安东尼，我同你谈到过奶奶，对不对？她老得几乎不能动了，只有在春天，才偶尔走出门口，在门槛上坐几个小时。要是她给我说什么事情，我简直一个字也听不懂。她牙齿不是掉光了吗，所以说起话来，字吐不清楚了。她从来不洗澡。是的，洗什么澡呀，她怎么能走到那里呢？当然罗，假如采佐愿意的话，他是可以抱着她一直走到维托沙山的。大概他认为洗澡完全是多余的吧，所以他自己一年也就洗一两次澡，尽管妈妈常常逼着他去。‘嗨，我很干净！’他总是这样辩解说，‘我干的是干净的工作！’
“妈妈有时给奶奶洗头，一般是夏天在院子里洗，一个盛着热水的盆，一把壶，一块肥皂。她先在奶奶头上打好肥皂，仔细地擦一遍，然后用壶里的水冲洗。奶奶的头小得像个梨儿，水沿着她的鼻子直往下淌。她忍受着，只是不时地像水牛那样呼哧几下，弄得水沫四溅。这时，妈妈很生气，便像个村妇似的龌里龌龊地骂她。有一次，妈妈见我已给她的孪生子洗好了澡，便又立即要我给奶奶洗头，把肥皂往我手里一塞，就走开了。
“安东尼，我万万没有想到给她洗头如此可怕。我在她头上擦满了肥皂，但当我用手揉搓时，突然感到一阵恶心，那真是难以描述啊！真正现在我也说不清当时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我把肥皂一扔，就朝街上跑去，仿佛觉得奶奶带着那副湿漉漉的可怕样子在后面追赶我，快要抓住我的辫子了似的。我一直朝前跑着，不知跑了多久，到了什么地方。我终于镇静下来。这时我又觉得奶奶可能被肥皂水呛死了，或者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于是，我又急急忙忙往回跑--跑呀，跑呀，一直跑到家里。奶奶安然无恙，回到厨房里去了，头上湿漉漉的，坐在那里抽泣。采佐回来后，毒打了我一顿。就着妈妈就把我送到伯伯家里去了。
“伯伯当然欢迎我去。我给他讲了如何给奶奶洗头之后，他现出一副愁闷的样子。安东尼，最可怕的是他很像我爸爸，只是要老得多，完全秃顶了。他不像爸爸那样瘦，然而他的下巴却小得几乎看不出来。我觉得他像只豚鼠，而且是一只活腻了的老豚鼠。我还觉得他像只负鼠，尽管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动物，但我一直认为：当负鼠用后脚站立起来时，它那个肚子肯定像个袋子似的耷拉在两条后腿之间。我伯伯也是这副样子，他的两颗门牙罩住了下唇，我有时甚至觉得他专靠吃人头维生，首先从头顶咬个洞，吃得像个空椰子壳后，就从窗户里扔出去。我的脑海里还曾浮现出其他一些可怕的景象，我老是觉得他没有骨头，甚至没有一定的形状和体态。我常梦见他会缩小得像条蛆，或者恰恰相反，会膨胀得像胶状物那样填满整个房间，包括所有的角落。千万别发生什么事情啊！我简直怕得要命，可是我又怕奶奶，已无处可逃了。
“安东尼，要不是这样，他倒是个好人，笃信上帝，心地善良。冬天，他常把面包渣撒在地上喂麻雀和鸽子。他很喜欢鸽子，当他温柔地抚摩它们时，眼睛里总是闪烁着愉快的光芒。总之，他怎么会是坏人呢？他像我父亲一样，眼睛里总是噙着泪水，可能是因为他的妻子也把他抛弃了吧。我们单独住在一所幽静的房子里，不，是一层楼，但难道这还少吗？有时我怕得要命，但也不老是这样。我常常为他感到难过，因为他那样渺小和卑鄙。当他咳嗽或擤鼻涕时，我甚至觉得他可怜。他一擤鼻涕，就总是用尽九牛二虎之力，全身都发青了，令人发笑。我一直觉得他会不得好死，可他至今还活着，而且一点也不见老，经常拖着个大肚子在树林里吃榛子。我要告诉你，我爸爸不喜欢他。爸爸在世时，从来没有带我去过他那里。伯伯非常胆小，他害怕马、狗和闪电，连公共汽车也不敢看一眼。说来奇怪，公共汽车也怕他，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大概是嫌他太脏吧。有一回，一辆公共汽车见到他，吓得直打哆嗦，突然急转弯，一下子撞在橱窗上了。据说是由于制动失灵所致，但未必是这样，它根本就不愿意见我伯伯。
“安东尼，我之所以对你说这些，是因为我也怕他。当他抚摸着我的头发时，我像只兔子一样吓得直发呆。有时，他也摸摸我的膝盖，这时他两只眼睛像玻璃球似的一动不动，水汪汪的。我单独住在以前大娘住的那间房里。起初，里面除了一张弹簧床和一个满是窟窿、已变成了老鼠窝的被褥外，其他什么也没有。后来，伯伯给我送来了被褥、桌子和一些别的小东西，对待我更加亲切了。
“但是，我心里总是感到不安。事实上，我自己也说不清究竟害怕什么。表面上他并没有给我使坏，只是在夜间，他有时在我房前走来走去。他踮起脚尖走，步子很轻，偶尔像只刚刚出世的小狗那样轻轻哀叹几声。我不相信自己的感觉，尽管我紧张和害怕得几乎屏住呼吸。那时我一点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只是觉得他会咬穿我的脑袋，然后像扔椰子壳一样把它扔出窗外的。
“那一天，天空阴沉沉的，下着小雨，差不多是秋天了。当时，他要我跟他到阁楼上去，说是要找一个装着发票和收据的信封，他忘记放在哪一只旧箱子里了。安东尼，我马上就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事，只是我不理解为什么非要到阁楼上去不可，家里并无别人--即使我叫喊也等于白搭。我一时觉得他大概要掐死我，然后把我吊在梁上，制造一个悬梁自尽的假现场。安东尼，你一定认为我当时吓得胆战心惊，不知道该怎么办，是不是？事实上并非这样，我当时并不怎么害怕。我可以跑到楼梯上喊救命，可以逃走，但我没有那样做。安东尼，我发现他全身颤抖，于是便觉得他可怜。在这以前，我从来没有为别人感到如此怜悯和痛苦过。他那样软弱、难堪和不幸，我简直为他难过得心都要碎了。在这以后，我仅对一个姑娘产生过这种同情心。在尤鲁科娃医生那里时，我曾同她住在一起。她非常可爱、善良，而且完全正常，只是夜间老是梦见一群老鼠咬她，于是她高声喊叫，并与之搏斗。这时，想要叫醒她，使她相信根本没有什么老鼠，那是很困难的。这样一来，我便一天天瘦了下去，最后尤鲁科娃医生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就让我搬到另一个房间去了。
“现在你该都明白了吧。正常的人大概不会发生这种事的，而在我身上却偏偏发生了。我像赴刑场一样走进阁楼，那儿一片漆黑，散发着破烂衣服的臭味。当他朝我扑来时，我一下子就失去了知觉，倒在地板上了。我觉得正是这救了我。他比我更加害怕，我仿佛发现他在颤抖，已经没有力气做任何事情了。也可能这一切只是一种幻觉而已，他真的很不幸。”
天空一片昏暗，大地死一般的寂静。我知道，这不是寂静，而是某种不可思议的沉默，她像陷阱一样将我吞没。我受到极大的震动，颤抖地捉摸着那些使我大为惊愕的话语，这些话语把我弄得迷迷糊糊。我一直以为凭自己的直接经验和从书本的来的间接经验，我了解人们的一切，或者说差不多一切都了解。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无论言论也好，书本也好，都不能反映全部真实情况，要么是不敢反映。
“安东尼，你感到痛苦吗？”
“我为什么感到痛苦呀？”我不安地问。
“因为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了！……”
“不要想这件事了！”我说，“这件事只会给你造成痛苦……对别人不起什么作用。”
“你真是个好人，安东尼！”
“不，多罗特娅……我不想做好人，至少不愿成为你说的那种好人。”
“你想不想散散心？……使心情轻松些……”
“不，我不想！”我坚定地回答说。
我确实不想散心，而恰恰相反，现在我愿意承受落在我身上的一切，使之白热化，直至发出光来。我简直不能理解我怎么能够那样无忧无虑、毫无精神负担地活到现在。我为什么要散心呀？究竟散什么心呀？但是，她仿佛不了解我的心情，转过身来凝视着我。尽管在黑暗中我看不见她，而且又陷入沉思之中，但我还是察觉出了她的目光。
“安东尼，站起来！”她小声说，“别害怕，我不会给你使坏的。”
我机械地站了起来。
“伸出手来！”
我把手伸向她，感觉到她的手那样出人意料地温暖而有力。
“而现在，安东尼，请仰望天空，你该跟它习惯习惯。”
跟它习惯？人能够跟天空习惯吗？我抬头仰望，顿时觉得天空低了许多，好像我突然变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可以摸着它了。现在，天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低、黑暗和凉爽得多，不过，星星是那样的耀人眼花，我望着望着，眼睛都被刺痛了。
“安东尼，过一会儿你就会觉得自己异乎寻常的轻盈，像突然变成了空气一样……别说话……那时候只需要告诉我有没有这种感觉，说一声‘有’或者‘没有’就行了。”
“好吧！”过了一会儿，我才回答她。
“那我们现在就飞起来吧，安东尼！……内心要尽量松弛……不要做剧烈的动作，最重要的是什么也别想！……就这样--祝你幸福！”
现在，我觉得她的声音异乎寻常的响亮、悦耳，我甚至没有觉察出我们是如何离开凉台的。我们已经飞上了天，脚下的城市灯火辉煌，那情景象在即将着陆的飞机上多看到的一模一样。我们在灯火的海洋中慢慢飘动，好像处于这个海洋的中心似的，望不到边。不过，这毕竟和飞不一样，我们不是飞，而是像长了翅膀的鸟儿那样翱翔。我清楚地觉察出了自己的身子和像水一样沐浴着我的空气。
“安东尼，你害怕吗？”她问，“怕还是不怕？”
“不，一点也不怕！”
“想再飞高一点吗？”
“是的！……是的！……”
我们朝星星飞去，那些星星变得愈来愈大，愈来愈亮了。现在，空气象飓风式的猛烈地撞击着我的脸部，前额开始感到疼痛，鼻子都冻僵了。此时此刻，我既不是没有肉体，也不是没有感觉，我觉得她那只紧紧抓住我的手变得越来越有力，热得几乎发烫。后来，尽管空气冷得透骨，但飓风减弱了，我们重又在空中翱翔。但现在我只能看到星星，其光芒像金刚钻那样锋利，刺痛着我的眼睛。
“多罗特娅，地球在什么地方？”
“在下面！”她回答说，“别害怕，来，我们仰着飞一会儿！”
害怕？真是胡乱猜想！我感到此时此刻经受的一切，比我以前的全部生活还要自然和真实得多。看来，多罗特娅说得对，人真的是由鸟类变的。
“安东尼，你幸福吗？”
“是的，多罗特娅……”
“要知道，假如一个人不应该得到幸福的话，他就不可能是幸福的。”
“那我有什么理由应该得到幸福呢，多罗特娅？”
“因为你同我……同我在一起，安东尼，至少你是信任我的。”
我们重又感觉到了大地温暖的气息。城市的火光被抛得多么远啊！它只隐隐约约地露出一丝痕迹，现在，我觉得它像一条消失在宇宙荒漠中的小银河。
“多罗特娅，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
“在高山上空，所以下面那么阴暗。”
“真是阴暗和寂静呀！……不过，这样的景致也有别具一格的美。”
我们飞过了山峰，比在山顶筑巢的老鹰飞得稍高一些。
“你冷吗，安东尼？”
“是的，有点冷！”
“我从来不感到冷。”她说，“我很热，你觉察出来了没有？我想，我这种热量会传给你的，安东尼……不过，没有关系，我们马上就要降落了。”
我们真的在下降，离城市愈来愈近了，闪闪烁烁的灯光愈来愈清晰和明亮。我们沐浴在时冷时热的气流之中，如同在大海里游泳一般。我愈来愈觉得轻松自如，几乎高兴得叫出声来。
“多罗特娅，你以前飞过吗？”
“飞过很多次，安东尼。”
“多少次呀？”
“我记不得了。不过，这不是随便可以做到的，不能像鸟儿那样想飞就飞……”
她的声音逐渐变小了，看来她说得对--是不能大声说话，大概这使她失去了力气吧。我们飞得愈来愈低了，我已经清楚地辨别出公路和沿公路奔驰的汽车的灯光。接着又能辨别出街道和广场，乃至一座座闪烁着霓虹灯的建筑物。与此同时，我觉察出她那只抓住我的手慢慢地变凉了，手指颤抖着。
“安东尼，我们该降落了！”她低声说。
“好的！”我表示同意。
然而，难以设想的是，我又要在坚硬的地面上行走，艰难地移动着沉重的步子，困难地呼吸炙热的空气了。我刚才体验到的那种无限自由一下子就变成了奴隶般的生活，后果注定是悲哀的。
“多罗特娅，你会找到我家吗？”我问
“别说话，安东尼！”她轻声回答说。
我几乎没有觉察出我们是怎样到凉台上那热烘烘的水泥地面的。我们不像降落，而像飞鸟似的落在那里。我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我觉察出她脸色苍白。现在，我拉着她那冰凉的手往家走，沿着没有灯光的楼梯走下了凉台。接着，我开了门，并随手开了灯，屋子里亮了。我不曾睡。既然没有睡，那就说明我这不是做梦。我感觉出她那只被我拉着的手重又颤抖起来。
“把灯关掉，安东尼！”她恳求说。
我又转动了一下开关，于是我们陷入黑暗之中，就像掉进了暖和而潮湿的兽洞里一般。接着，我发现多罗特娅离开了我，一下子就不见了，好像变成了空气一样。这时，我全身颤抖，显然是被刚才发生的一切吓坏了，或许担心还会发生什么事？这我就说不准了。但恐惧感仍然一个劲儿向我袭来，像凝胶似的缠住我不放，透过所有的毛孔渗进我的心田，简直要我的命。
“安东尼！”她喊道，“安东尼，为什么不来呀？”
听到她的声音，我顿时感到轻松多了。这时，我还是呆若木鸡地站在门旁，连门也没有掩上。
“我看不见你！”我回答说。
“可是我看得见你呀！”她说，“你就往前走吧！”
她的声音不像飞翔时那样清晰响亮，不过，这毕竟是她的声音，稍微带点倦意，是真正活人的声音。我小心翼翼地朝前走着，碰到了什么东西，但不觉得痛，大概已经走到她睡觉的那张沙发旁边了吧。
“你冷吗？”她问。
她的声音来得这么突然，又这么近，把我吓了一跳。
“不怎么冷。”
“可是你在颤抖呀，安东尼？”
“不知道！……在空中时……”
我不敢说出自己的想法，假如根本没有那回事的话，怎么办？是的，当然没有那回事，不可能有。今天晚上像往常一样，我们刚从凉台上下来，准备就寝。
“来，我给你暖和一下！”她说。
我发现她在黑暗中颤抖着脱衣服，并听到了她那急促的呼吸声。她那双瘦小的手在黑暗中朝我招了几下，于是，我便激动地抱住了她。与此同时，我吓得急忙往后一跳。一种可怕的感觉刺痛着我，我搂着的像个死人。
“你怎么啦？”她以颤抖的声音问。
“你……你简直像冰块！”我高声说，声音大得连自己也感到吃惊。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
“安东尼，这种力量产生于我一个人身上，而今天它要支撑我们两人……别害怕，安东尼，我不是天鹅，我是人。”
是的，既然她如此平静地谈着这件事，那就说明它确实发生过。当然罗，除了《圣经》里讲的天使会无忧无虑、毫无目的地飞翔外，谁也不能不付任何代价在高空飞的。我的心情又平静下来，就像在空中的时候一样。我用冰凉的手指抚摸着她那光滑的面颊、肩膀和脖子，觉察出她身上慢慢恢复了真正的体温，她的皮肤重又变暖，富有弹性。最先暖和过来的是手，然后是那双匀称的脚。她呼出的气愈来愈温暖，瘦弱的身躯愈来愈充满活力和变得灵活了，连那些缠在我手上的轻柔的头发也像变活了似的。我的头晕得愈来愈厉害，犹如从空中高速下降时一样。现在对我来说一切都无所谓了，下面等待着我的是我已经习惯的大地。是的，无论是死是活，反正都一样。这一刹那间我像野兽和树木一样，懂得了一条简单的真理，即生与死只不过是永恒的客观生活的两副相互不断变换着的面孔而已。
早上，我很晚才醒来，发现多罗特娅不见了。床上空空的，也没有留下任何一点痕迹，好像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她似的。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回到了过去的年代，突然置身于某个早已消逝的夏天里，或者是是置身于某个早已消逝，并被人忘却，只有谈到死者时才会被记起的世纪。我仔细地环视四周--没有任何过去世纪的迹象，只有橙黄色的地毯，两张带木头扶手的沙发，像日光下的玻璃那样反射着亮光的钢琴盖。毫无疑问，我是在自己家里……接着，我又发现了乱七八糟地掉在地板上的衣服。是的，在我没有条理的生活中，确实发生过这种现象--我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和为什么在那个地方。不过，现在毫无疑问，我确实是在自己家里。
一桩桩往事鲜明而清晰地浮现出来了，但毕竟还没有完全接近我。我感觉到有一层薄薄的障碍将我与它们隔开，可能是一道板墙，或是一扇没有把手和钥匙的门吧，我见过这些东西。你看，那是长而幽暗的走廊，清洁工擦洗过后还散发着潮气的水泥地，还有格子窗，这些东西我也见过。你再看，那个姑娘脸色苍白，长着尖耳朵，手里拿着空气。哦，这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我使劲堵住门，不想让任何人和任何东西钻进来，但它却顽强地透过锁孔和一切缝隙渗进来了--我的恐惧心。
我懵懵懂懂地从床上爬起来，拾起掉在地上的衣服，然后走进浴室。在镜子前的玻璃板上，我看见了她的东西--小牙刷、擦脸油和洗头剂。天啊，我真的疯了吗？我扭开凉水龙头，全身颤抖着，在水管下冲了很久，然后像被烫伤了似的从浴室跑出来，战战兢兢地穿好衣服，又回到了大厅里。现在，我觉得好了一些，甚至还朝窗户看了一阵。这是一个像平常一样闷热的夏日，沥青散发出呛人的臭味，停在下面的那些汽车的镀镍顶盖反射出耀眼的光芒。稍往前一点，刈草机在草地上发出令人讨厌的响声，一个白发苍苍、穿着破裤子的老头儿懒洋洋地将它慢慢朝前推去。我看了看手表--九点二十二分，日历是二十六，不用说，是七月二十六日，因为昨天是二十五日。我知道，现在最需要出去走走，到有人的地方去，只要听听人们的交谈，就会清醒过来的。
我钻进汽车后，便松了一口气，迅速开动了马达。我唯一的朋友--你由钢材、铁片和电线构成，靠有毒的瓦斯推动，虽是非生物，却很忠诚--你救过我多少次了呀？我慢慢的把车从角落里开出来，不一会儿就奔驰在林荫道上了。那儿，一架巨型挖土机沿着坚硬的石板路面慢慢地朝前移动。它那个同巨大的躯干比起来显得过于细小的奇怪形状的头。颓丧地低垂着，好像要把整个地面闻遍似的。我小心地绕过了它，继续朝前开。我用不着再想了，知道该去什么地方，只有那儿才会对我有所帮助，其他地方都徒劳无益。
那天上午，医院里人比较少，一股难闻的气味--与其说是真的，不如说是一种习惯反应--又扑鼻而来。我走进尤鲁科娃医生的办公室。她像以往一样坐在桌旁，聚精会神地阅读一份字迹密密麻麻的打字稿。听到脚步声后，她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来，不论她如何冷静和习惯于意外情况，我仍然发现她内心有些惊慌。
“曼夫内同桌，请坐！”
我不声不响地坐下了，想先喘一口气，所以没有急于说话。我才意识到，我上楼时不仅走得很快，而且简直是沿着楼梯跑上来的。
“看来，您心情不怎么好，是不是？”她先开口说。
“看得出来吗？”
“是的，您脸色有点苍白，莫不是受了惊吓吧？”她以及其温和、友好的语气对我说。
“是的，有点受惊。”
“是吗？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飞过！”我回答说，“我同多罗特娅一起飞的。”
我的声音里大概含有恼怒甚至憎恨的情绪，这一点我是清楚的。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料想到我的话会给她以如此强烈的印象。她那温柔、蜡黄，表情严肃而冷静的脸刷的一下变了，顿时显得紧张而又充满忧虑。我觉察出她内心很吃惊，但她竭力想控制自己。
“请详细谈谈！”她沉着地说。
我觉得已经把那桩难以讲清的事说得够有条理的了，可是我讲完后，她却一声不吭。我看出她在紧张地思考，并竭力保持镇静。我讲的那件事本身的荒唐已经使我镇静下来，现在，她的沉着又使我觉得可怕。最后，女医生将平静的目光转向我。
“首先您不要激动！”她温和地说，“您完全正常，没有任何危险威胁您。”
“完全正常的人是不会飞翔的！”我气愤地说。
“没有任何证据说明您飞过！”她继续说，“有时，人的幻觉可能比现实本身更显得真实些。”
“是的，不过我可从没有过幻觉呀！一个健健康康的人怎么会发生幻觉呢？况且我绝对没有引起幻觉的任何外因！”
“外因是有的！”她回答说，“您知道，多罗特娅不完全是个平常的姑娘，既然有时她能准确地猜透人的思想，那么为什么不能对人的行为进行某些暗示呢？”
我吃惊地望着她，我确实没有从这方面想过。
“您是说，是她感应了我吗？”
“不完全如此，但基本上是这样。”
是的，当然罗！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呢？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您完全排除了我们飞的可能性，是不是？”
“我不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她温和地说，“尽管我觉得难以令人置信。”
“您说话怎么这样含含糊糊呢？”我差点儿喊叫起来。
我发现她的目光里含有一种遗憾的神情，或者说是一种几乎令人难以察觉出来的鄙视态度。
“那叫我怎么说呀？……我能够肯定我知道和了解的东西。您是个完全正常的人，不会受到任何威胁，难道这对您还不够吗？”
是的，我觉得还不够。我继续困惑莫解地望着她。
“尤鲁科娃医生，您知道什么叫引力吗？”
“不，我不知道！”她愠怒地回答说，“连物理学家也不一定答得上来。”
“问题不在于定义……而在于实质。您大概听说过吧，为了把一枚火箭发射到轨道上去，需要多么大的能量呀？”
“您以为人类对所有的能量都很了解吗？”
“我简直不理解您的意思。”
尤鲁科娃医生皱起了眉头。
“曼夫内同志，科学证明，有一种能量只存在于有生命的物质中，”她说，“而这种能量用已经知道的物理定律是解释不通的，其性能现在刚开始研究，引起许多著名科学家的重视，如心灵感应术或心灵制动术（即通过想象作用移动物质对象）。”
这个女人的神经大概失常了吧，或者至少可以说她不明白自己是干什么的，怎么那样不了解我的心情呢？安慰我几句不就得啦。我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受了感应，如此而已。
“您不应该害怕这种见解！”她继续说，“不是为了创造真理，显然您在这方面的学识还不够，而是为了您精神上的健康。我并没有肯定说您飞过。这确实是难以令人置信的，但也不是向您想象的那样荒谬可怕。我们还不了解人的意识的各种可能性，也不知道能思维的物质会发展到什么程度。假如我们被捆住了手脚的话，难道您能认为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被捆住了手脚吗？要是那样想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
“任何人也不可能飞呀！”我沮丧地说，“这不是人能做到的，这是神经错乱！”
“曼夫内同志，您为什么硬要说自己是疯子呢？”她突然生起气来。“试想想今天的情况吧！苏联科学家提出了一种假设，说可能存在一种生物原生质，您理解我说的意思吗？这是一种没有分子结构的生命物质。假如这种物质确实存在的话，那么以往的那些科学发明都将会变得毫无价值。”
我没有再说什么了。我知道，同她再谈下去的话，只会对我更加不利。我本来就不打算同她争论这个令人怀疑的科学理论问题，有人还会为女人衣服上的纽扣出点子呢，那有什么稀奇！我不是那种愚昧无知到连心灵制动术和心灵学都不知道的人。可是飞？
“不要再谈了吧！”我低声说，“请不要担心，一切我都有办法对付的。”
尤鲁科娃医生不怎么自然地笑了笑。
“我给您一些药片。”她说，“日服三次，连服三日，然后请再到我这儿来。”
“好的，谢谢。”
“千万别惊动多罗特娅。不要问她，不要说服她改变自己的信念。她自然相信她做的一切，甚至相信她尚未做的事情。现在，我们不要反对她，但是，假如她又约您飞的话，您一定要拒绝她，不管这会使她感到受了多么大的委屈。”
“您放心好了！”我生硬地说。
“我放心不下呀！难道您还不明白为什么她恰恰拿您来做这种实验吗？”
“我对此已经不感兴趣！”我冷淡地回答说。
我们的谈话到此结束。我回到家时已近两点钟了，现在叫我害怕的不是已经发生的事情，而是将要发生的事情。我怕见多罗特娅，怕她本人和我们即将面临的一场谈话。现在，我对她怀着某种莫名其妙的敌意。是的，难道她不是一个把自己的意志粗暴地强加于我的不速之客吗？
我没有等她。将近四点钟，即她平常下班回家的时候，我急急忙忙钻进电梯，然后坐上汽车，连周围也没有看一眼就溜掉了。我到了索菲亚饭店的日餐部，喝了一百克伏特加酒。直到这时，我才鼓起勇气跟她通了电话。
“多罗特娅，是你吗？”
“是我，安东尼，你从哪儿打来的电话？”
从她的声音里我明显听出她很不安。
“从作曲家协会打的。”我极其镇静地撒着慌，“多罗特娅，我在开干部会，要到九点左右才能回家。”
“好吧。”她说。
“你哪儿也不要去，好吗？”
“当然罗！你不说我也不会到哪儿去的。”
快到十点钟时，我带着酒后的振奋心情回到了家里。为了不致被她看出来，我在酒里掺了大量的柠檬汁。也许时间会从我的记忆里磨掉许多东西，但是我知道，即使到生命最后一息，她的那种目光也不会从我心里消逝的。这目光包含着什么，我很难用语言来表达清楚。要把它说清楚，首先必须明白它所包含的一切，可这不是我力所能及的。其中有希望，有疑虑，也隐藏着某种叫人惊心动魄的问题。
“你好！”我一面说，一面尽量装出一副自然和热情的样子。“你感到寂寞吗？”
“你知道，我从来不会感到寂寞，安东尼。”她小声回答说。
“我知道你会这样。”
我将这幕枯燥无味的喜剧继续演了十来分钟。说实在的，我确实同别人一起喝了几杯，跟她不同的是我简直寂寞得要命。她突然笑了起来，好像从心里放下了一个包袱似的。大概我这种不自然的表情露出了破绽吧，她准是知道我喝了酒。最后，我连自己也感到突然地脱口而出：
“你知道吗，多罗特娅，明天我要去普罗夫迪夫……只要两三天……”
“为什么？”她颤抖了一下。
“那里将为我的作品举行音乐会，……我必须参加最后两场彩排。”
“好的，那就去吧。”她说。
但是，在这种情形之下，丝毫也谈不上有什么好。多罗特娅重又闷闷不乐，她那瘦削的脸突然沉了下来。我发现从昨天起，她好像瘦了许多，我心里突然感到一阵剧痛。
“我带你去参加音乐会吧！”我假装高兴地说，“你去过普罗夫迪夫没有？”
然而，她好像没有听见我说话似的，慢慢朝开着的窗户走去，久久地站在那里。当她转过身来时，脸色变得苍白多了。
“安东尼，我错了！”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我不想吓唬你，我想……我想你会理解我的。”
她指的是什么？昨天晚上发生了那么多事呀！我勉强打起精神回答说：
“多罗特娅，今天我们不谈这个吧……”
“好吧。”她说，“要不要我给你泡杯茶？”
“不，谢谢你……我很累。”
我身上仿佛有个什么部位被折伤了似的，像是一个我不知道它存在于我体内的部位。我站起身来，慢腾腾地朝浴室走去。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天没有亮就起程了。为了不惊醒多罗特娅，我像小偷那样踮起脚尖走过大厅。她脸朝被晨曦慢慢照亮的窗户睡着，光滑白皙的脖子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泛着柔和的白光。她是否真的睡着了，我现在可没有把握。也许她根本不想让我发现她已经醒来，或者整夜都没有入睡吧，要不就是她没有勇气向我告别。不过，我相信自己会回来的，我对此深信不疑，就像相信命运一样，而且不要三天……只需两天。我只希望稍微平静一下自己的心情，休息休息，养养精神。我不想，真的不想逃避自己的命运，不管这种命运如何。我是经过一整夜不平静的思索之后，才下定这个决心的。
我连往哪儿去都还没有想好就动身了。无论如何不想去普罗夫迪夫！……那里和别的城市一样，整天车水马龙，闹声震天，而我需要的是平静和安宁，并且不想见到任何熟人。于是我便驱车到了鲍罗维茨。这个季节那里相当热闹，旅馆里住满了人。我侥幸找了个房间，放下了行李--所谓行李，只不过是一个小箱子罢了。那里确实相当安宁和幽静。此外，那一片绿树成荫的净土也使我心旷神怡。头一个早晨，我在树林里散了散步。这座古老而偏僻的树林沉浸在寂静之中，听不见飞鸟的啼鸣，散步时只见到一个蚂蚁窝，可以说是一座由泥土和枯枝叶构成的小巴比伦城，里面许多大红蚂蚁在东爬西窜。我走出树林，到了一片阳光照射的林间草地，遍地都是黄花。我只稍微欣赏了一下，就往回走了。
午后，我走到凉台上，那儿充做咖啡馆。因为没有别的饮料，我只好喝价廉劣质的白兰地酒。我喝得很慢，但喝了很多。在我一生中这是头一次自斟自饮。太阳早就隐没到山岩后面去了，街道和公路上笼罩着阴影。我越喝越觉得自己愚蠢和极端卑鄙。我不敢想多罗特娅，可她却偏偏带着那个虽然没有说出来，但叫我万分恐惧的问题，时不时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头一天直到咖啡馆关门时，我才回到自己房间里。当时我醉醺醺的，同时头脑又相当清醒，内心充满了不祥的预感。入睡后，我又梦到自己飞过城市和山峰，翱翔于像烟雾一样弥漫在半空中的浮云之间。这时，我觉得自己很幸福。但当我醒来时，心里有忐忑不安起来。外面烈日炎炎，散发着浓郁的松脂香味，松树林几乎延伸到我的窗下。我走到狭小的水泥凉台上，尽管深山幽谷隐没在阴影之中，可实际上天色还很早，附近传来流水的淙淙声。我向下一瞧，清洁工正在擦洗凉台上的桌子，并快乐地谈笑着。我走下楼去，要了一份火腿蛋和一瓶啤酒。喝了几口冰镇啤酒后，精神一下子就振奋起来了。归根到底，一个人到底是疯子还是正常人，难道就真的那么重要吗？重要的是只要他自己觉得不错就行了，而我在梦中是幸福的，这又有什么不好呢？
我闷闷不乐，喝得醉醺醺的，在凉台上直呆到夜幕降临。我一直这样一动不动地坐在桌旁。最热闹的时候，偶尔有几个德国旅行者坐到我旁边。他们大都穿着短裤，头上戴着令人发笑的皮便帽，其中有几个女人好奇的、甚至带有几分敬意地不时看看我--这个人真奇怪，独自愁眉不展地坐着，冷眼旁观周围的人！那有什么关系？今天是第二天，也是最后一天，明天我就走了。可是为什么要等到明天？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明天才走呢？是谁给我出了这个愚蠢的主意？我在这里找到了我要找的东西吗？当然没有。那么，为什么非要等到烈日炎炎的明天走呢？我站了起来，没有付钱，没有同任何人打招呼，甚至连行李也没有拿，就像个盲人似的朝自己的汽车走去，发动了马达，将车开上了公路。我的手还在颤抖着，牙齿直打战。好在这条路我很熟悉，就是闭着眼睛也能把车开过去。到达城里时，由于紧张我的酒已经完全醒了，不过，我一点也记不得自己是怎样驱车穿过城里的。直到我把车停在我家所在的那座黑压压的大厦前，我才真正的醒过来。紧接着，我连车门也没有关，就跑上台阶。还好，电梯还在运转。于是一口气就登上了我那层楼，用颤抖的手拨动了暗锁，门一下开了。啊，谢天谢地--走廊里灯还亮着！大厅里也灯光明亮，我一眼就看见了她那只放在桌上的蓝提包。
“多罗特娅！”我高兴地喊了起来。
可是，多罗特娅不在家。
是的，这一切都说明她刚刚出去，既然连灯也没有关，大概会马上回来的。我仔细看了看整个住所，发现她没有吃晚饭，没有带走任何衣服，既然提包也留下了，肯定连钱也没有带。但是，特别使我吃惊和害怕的是，我在走廊里找到了她仅有的那双鞋子。她会不会光着脚出去呢？当然不会，除非她是去凉台上了。是呀！我怎么那么傻，连这也没有想到，她肯定是到那里去了，于是我一口气跑到了凉台上。
可是，凉台上空无一人。我心烦意乱，站在低低的栏杆旁，不由得抬头仰望天空，好像多罗特娅不是人，而是随时可能从黑暗中飞出来的鸟儿似的。我望着望着，可是除了黯淡的星星和云彩的阴影外，什么也没有。我回到房间里，看了看表，是十二点差十分。我坐在沙发上，开始等候她。
现在，我很难回忆起那个非常可怕的夜晚了，确实也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我只记得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惧像条大毛虫似的爬进了我的房间，我既无法阻挡它，也无法踩死或躲避它。我当时好像被一条无形的绳索绑在沙发上。虽然我竭力用一堆合乎情理的借口来安慰自己，但也无济于事。人的生活中什么千奇百怪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有的是傻事，有的是平常的事，还有突然发生的事。莫不是她家里死了人，比如说她母亲死了，突然把她叫去了吧？可能她买了一双新鞋？也许她因心绪不佳，坐在晚餐部的桌子旁，在听别人谈论？也可能发生了最坏的事情--她的旧病突然复发了，现在疯疯癫癫地在寂静的街道上来回踱着步。但是，较之那些更可怕的事情，我倒情愿她是这样。与其根本见不到她，不如让她痴呆地站立在我的眼前。只要她在这里，即使把她绑在沙发上，让她呼天号地，我都愿意。我会找到，一定会找到力量和办法，让她回到正常生活中来的。
三点钟左右，我想起了尤鲁科娃医生给我的那些倒霉的药片，便服了两片，半小时后又服了一片，于是我就陷入了呆若木鸡、毫无感觉、麻木不仁的状态之中了，就这样一直坐到天亮。八时左右，我终于能够走动了，便洗了个凉水澡，换了衬衣和背心，然后慢慢地走上凉台。从那里放眼望去，周围的一切尽收眼底，谁也不可能不被发觉地走近我的家。
正因为如此，我发现了一群慌慌张张的人。他们离我家相当近，大概只有百米来远，就在那片高低不平、满是坑洼和乱石的荒地上。他们聚在一起，弯着腰，有的甚至蹲在地上。从他们手忙脚乱的情形来看，肯定是发生了令人不安的事情。接着，慢慢传来了他们惊慌的声音。他们头上戴着黄色塑料帽，看来大都是附近工地的建筑工人。不一会儿，他们从地上抬起了什么东西，急急忙忙地往这边来了。我清楚看见抬着的是个女人，两条光着的腿向下耷拉着，像是死人的腿。当他们离我很近时，我认出了她的裙子，于是，我顾不上乘电梯，赶紧跑下楼去。
人们把多罗特娅抬来了。后来我才知道，她死后在那块被筑路机弄得坑洼不平的荒地上躺了一整夜。她躺在那里，直至一个起重机司机从自己高高的座舱里偶然发现了她。
直到中午，我才跟克雷斯特夫联系上。我只把发生的情况向他作了说明。他起初没有做声，后来用平常那种慢腾腾的语调对我说：
“好吧，到我这儿来！我给你要个出入证。”
半小时后，我就到了他的办公室。现在我见到的仿佛是另外一个人--有点陌生，全神贯注，神态自然，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眼睛。我连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目光如此冷淡、敏锐和深刻。直到我们开始谈话时，我才听出了他那熟悉而亲切的声音。
“你先别急！”将军说，“把一切情况详细给我谈谈，就是说你们之间发生的一切情况。”
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情况？可是这难道能用语言来表达清楚吗？难道我自己对发生过的事情都那么清楚吗？我该不该把我们如何在夜间飞上阴暗的云天这件事告诉他呢？我很了解他那镇静而迟钝，但无懈可击地进行逻辑思维的头脑，我简直没有勇气把这件事告诉他。正因为我隐瞒了最重要的事情，所以我讲的那些情况连我自己也觉得缺乏真实感，没有说服力。
我讲完后，就沉默起来。
“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是不是？”将军问。
“没有！”我明确地回答说。
“那么我就不理解了，你为什么如此突然地跑到鲍罗维茨去呢？”
“其原因我已经对你说过了，那个晚上我们是头一次在一起度过。不过你大概不会理解，这件事使我受到多么大的震动啊！她毕竟不是一个有着普通命运的普通姑娘。我需要养养精神，使自己的心情得到一点安慰。”
“是呀！你做得太蠢了！。”将军皱着眉头说，“你可就没有想过，她也同样需要听到知心的话语、同样需要得到安慰吗？尤其是经历了你所说的那个晚上之后。”
突然间，我仿佛觉得他用毛烘烘的强有力的手勒住了我的脖子似的。
“已经这样了！”我无可奈何地说，“现在我明白过来了，可有什么用呢？”
“可是你到了鲍罗维茨后，为什么连电话也不给她打一个呢？……哪怕说上一两句好听的话，也肯定会对她有所帮助的。”
“是呀！我倒也这样考虑过，但得挂长途电话，那她准会知道我不是在普罗夫迪夫的。”
看来，他盼望得到这种回答，因为他的脸色稍微开朗了些。不过，他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陷入沉思之中。直到现在我才发现他多么伤心和悲痛，多么难以抑制自己的感情啊！
“我看，你这是在审问我！”我说。
“是的，是在审问你！”他有点不客气地说，“不过还没有审问到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审问的那种程度。”
“在什么情况下？”
“发生了严重的案件！”他回答说，“多罗特娅是被害死的，而且不是通常那种谋杀。她是被人从什么高的地方扔下来摔死的，比如说从高楼的窗口里或者像你们那种很高的凉台上扔下来的。她的骨头都摔碎了，内脏被震得乱七八糟。请原谅，我对你说了这些……”
我突然感到头晕目眩，尽管我料到他会这么说。不过，我很快就镇静下来了，于是又问：
“那为什么你断定她是被人扔下来的，而不是她自己跳楼的呢？”
“因为停尸的地方根本没有建筑物！……显然是后来被弄到那里去的……而除了凶手之外，谁还会做这种事呢？……”
他的判断当然是完全合乎逻辑的。
“这件事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医务检验是不会错的--发生在夜间十一点至十二点之间，正是你回到家的时候。”
“是的，我现在明白了，我是个重大的嫌疑犯！”我冷淡地说。“而且这也是合乎逻辑的。”
我确实对此抱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让他们怀疑我吧，这有什么关系？反正她已经死了，这是最可怕的，无论怎样侦查也不能使她复活。假如真的要我对她的死负责的话，我还有什么里有为自己辩解呢？
“我并没有这么说。”将军相当冷淡地说，“有一些事实有力地消除了对你的怀疑。”
“什么事实？”我毫无兴趣地问。
“假如是从你们那个凉台上被扔下来的话，那她就应该掉在你们楼周围的地面上，这样，那里就会留下很多血迹，可是并没有发现什么血迹。那种认为你是在另一个地方作的案，然后把尸体拖到了这里的想法也是愚蠢可笑的。为什么？道理很简单，难道你会为自己制造罪证吗？”
“就是这样吗？”我问。
“当然不止这些，但这是主要的。不过，问题究竟还没有解决--谁是凶手呀？为什么要把尸体挪动地方呢？是为了制造假现场吗？要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不把尸体放到楼下的地面上呢？我觉得这件事是某个疯子或精神病人干的。”
当然罗！……还有什么可考虑的呢？难道一个正常人会认为她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我默不作声，将军忧郁地望着我。
“你的脸色难看极了！”他改变了语气说，“回去吧，如果睡得着的话，尽量多睡一会，……不会侦查你的。”
“什么侦查？”我反感地说，“对你们的侦查我丝毫不感兴趣。”
我回到家里，没有地方可去，现在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可恨。留下来的只是空旷而闷热的房间，被太阳晒得烫手的窗帘和金属烟灰缸刺眼的闪光。瞬息间，仿佛连痛苦和悲伤也融化在炽热的空气里了，而这是最可怕的。与其说我感到不幸，不如说我精神上极度空虚。刚才我对将军说的那番可怜的谎言，现在深深地刺痛着我的心，叫我不得安宁。我为什么不对他说真话呢？他当然是不会相信的，准会认为我是疯子！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真理不是会压倒一切吗？是的，不过要看是什么真理--我的心又徘徊起来。咳，反正什么真理都一样！假如我以自己的渺小和无能毁灭了她的话，那么我这倒霉的脑袋还能臆造出什么办法来补救呢？又为什么要臆造呢？
我久久地用冷水冲洗自己的身子，但这也没有给我带来一丝快慰。是的，有何快慰可言呢？我竭力用一种希望来安慰自己，那就是我对她的死可能并没有什么责任。我真的根本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不幸，甚至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个问题永远也不会有人来解答的。可能她有意收起了自己的翅膀，也可能她在飞翔时突然失去了控制力，掉进了深渊。但是，无论责备自己也好，为自己开脱罪责也好，又有什么意思呢？这一切只关系到我一个人。而多罗特娅呢？世界上任何力量也不能使这个唯一飞过的人起死回生了，无论从什么地方和用什么办法，也不会找到这种力量的。
深夜，我怀着沉重的心情走上凉台。我不敢抬头仰望天空和那些在我头顶上时隐时现闪着微光的星星，它们永远不再是我的了。我根本没有翅膀，无法飞向那里，而且也没有这种勇气和力量。正如尤鲁科娃医生一眼就看出来的那样，我永远也不会越过这道障碍的，而且也不会登上比这个被太阳晒得烫脚，不时有些孤零零的鸽子飞落下来的水泥凉台更高一点的地方。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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